再入蜀山,葛无缺很沉默,拜山的事情交给申不害去办,他独自走向蜀道。经过这些年的磨砺,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被吹捧就飘飘不知所已的少年,道心一问,重历那场幻境,依然还是凌云峰。
    问心道上的幻境并非一成不变,是葛无缺自己选择重历当年那场几乎让他迷失的幻境。这一次 ,在幻境里,他稳住了心境,不再以蜀山大师兄自居,而是像一个初涉剑道的门外汉,练剑,练剑,再练剑,直到最后,他将蜀山所有的弟子一一打败,再次成为那个虚幻的蜀山大师兄。
    “可还记得本心初衷?”
    当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从脑海深处响起时,他敛气沉声,坚定地答道:“一心一意,唯我剑道。”
    从未忘记,从未迷失,幻境中的一切诱惑,都如过眼云烟,一心一意,唯我剑道。
    咯……嚓……
    依稀传来一声细微的破裂声,整个幻境瞬间在他的眼前炸开,葛无缺怔愣住,眼前,不是蜀道之后的登天径,而是一处山谷。
    又是幻境?
    他握紧手中的竹剑,大步向前。幻境又如何,他道心稳固坚定,剑心亦达不染之境,千般拷问,万种诱惑,不能动摇。
    山谷中,青草蔓蔓,不见鸟兽,不见人踪,唯有土冢一个。冢前无碑,唯剑一把,剑身直入冢腹,冢顶只露出剑柄。
    葛无缺心中一动,曾听说蜀山有剑冢,唯有缘人方可得见,若能得剑冢认可,即可得一柄灵剑之胎,无论是外剑之修还是命剑之修,皆大有好处,若是外剑之修,可用灵剑之胎锤炼出一柄绝世灵剑,若是命剑之修,则可将灵剑之胎炼化入本命金剑,使之灵性非凡。
    此冢中有剑,莫非就是剑冢?
    轻抚竹剑,他沉吟片刻,对那剑冢深深一礼,然后转身离开。灵剑之胎虽好,非他所欲,若要炼化,他更想将这柄竹剑与本命金剑合二为一。竹剑没有什么奇特之处,既不能使本命金剑更坚固,也不能使它更灵性,但这竹剑却是摘自大逍遥派山头所生之青竹,由师叔亲手削成,他自学剑之日起,便执此竹剑,值得一心一意的,又岂止是剑道,剑亦如是。
    “站住。”
    一个清冷的女声在他的身后响起。
    葛无缺心中一惊,转过身来,却见剑冢之旁,多出一个蒙面的红衣女修。无声无息的出现,他竟然没有丝毫察觉,连忙施礼,道:“晚辈大逍遥派葛无缺,拜见前辈。”
    “你可知此为何地?”
    蜀山之内,蒙面的红衣女修,唯有一人,肖红衣。因避讳其名,蜀山晚辈弟子,无人敢着红衣。
    “应为剑冢。”
    可惜葛无缺并不知道夜叉老祖肖红衣,若知,他必然就会知道,肖红衣千年不出忘情川,这里,不是剑冢,而是忘情川,只不过是他运气好,并没有撞上灵潮泛滥的时间,不然恐怕哭都哭不出来。
    肖红衣也不纠正他,反而颇有兴味道:“既知剑冢,为何不取剑?莫非是看不上蜀山珍藏的灵剑之胎。”
    语声到最后,已是森然,恰如一柄利剑,直指葛无缺的要害。
    年轻的掌门人脸色微变,一言一息皆可化为剑势,这等境界,只怕与师叔的剑心如镜相差不远,知道自己遇上的必是蜀山前辈,然而除了姿态更敬重之外,并未为其所惧。
    “晚辈不敢,只是晚辈之剑,重在一心一意,灵剑之胎虽好,晚辈却不愿三心二意。”
    “本座看你时时抚着那柄竹剑,莫非这就是你的一心一意?”肖红衣冷笑一声,“竹为下品,剑亦为下品,二者兼具,下下之品,也值得你对它一心一意。”
    “剑心贵纯不贵珍,此剑虽陋,却是晚辈心之所系。”葛无缺有些恼了,竹剑再次,也不容他人品头论足。
    “又是一个极情道,天下剑修,就不能有几个出息的,走来走去,走不出这极情道,将来成就也有限。”肖红衣嘲讽着。
    葛无缺一呆,天下剑道出蜀山,而极情道也是蜀山的根基,随剑道而一起传于天下,剑修皆以能悟极情道为目标,却没想到,他居然会遇上一位看不上极情道的蜀山前辈。
    ☆、141·不识抬举自剜心头肉
    “前辈,道不同,不相为谋,请恕晚辈失礼,这就告辞了。”
    行了一礼,葛无缺转身就走。不料才走出数步,一股威压迫来,压得他寸步难行。
    “忘情川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肖红衣森然冷笑。
    “前辈,何必强人所难。”葛无缺愠恼,“再者,此地也并非晚辈有意寻来。”
    过蜀道,登天径,他还奇怪他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呢。
    肖红衣缓步踱上前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嗤笑道:“来了就是来了,与有意无意何干。蜀山剑冢,一向是因缘寻主,你与它有缘,所以便来了,既来之,则应安之,你弃它而去,便是负心。本座生平最恨负心之人,每每见之,必剜心剔骨,剐肉剥筋。你可想试一试?”
    葛无缺气结,生平未曾见过这等不讲道理之人,怒道:“晚辈修剑,诚于心,坚于志,一心一意,从未改变,若晚辈为苟全性命,取了灵剑之胎,方是负心之举。”
    他这里话音未落,心口便是一痛,竟是肖红衣蓦然出手,自他心头生生撕下一块血肉,随之一甩,那块血肉落于剑冢之前。
    “你都看见了……”
    肖红衣的身影几乎同时也出现在剑冢前,一身红衣,风中飘扬,若熊熊烈火。
    她竟是在对着剑冢说话。
    “千挑万选千年整,就挑中这么个跟你一样死倔的小子,赵青云,你的眼光永远都是这么差劲。”
    葛无缺痛得嘴唇直颤,心头血肉为一身之精华所在,乍然被取,痛彻心扉不说,更是让他的身体瞬间就虚弱无比,再也站不住,仰面朝天倒下,却又一眼正见肖红衣挥手间,剑冢被一分为二。
    自他身上取下的那块心头血肉被肖红衣一脚踢入剑冢内,瞬间光华一闪,竟是一枚圆溜溜的剑丸,自剑冢破开处飞出,一头撞进了心头血肉内。
    心头血肉被剑丸一撞,便又往葛无缺倒下的方向飞来,连血肉带剑丸,啪地一下,仍是落回他心口处,随着一股清凉之意弥漫,无数肉芽迅速生长,片刻后,葛无缺的心口处已是一片平滑,血迹全无,完全看不出半点伤痕。
    “前辈,你……”
    从地上一跃而起,葛无缺又惊又怒。
    肖红衣冷笑,道:“我又如何……灵剑之胎已入你体内,若不善待,本座便让你死无全尸。”
    语毕,她伸手一招,竟将葛无缺身上的竹剑摄去,双指微微用力,竹剑已是断为两截。
    葛无缺的眼底瞬间化为一片血红,指间剑诀一掐,本命金剑自丹田内冲出,化为一轮弯月,对着肖红衣当头斩下。
    肖红衣一动未动,任他斩下,月轮自胸前划过,竟是连丝毫痕迹也没有留下。巨大的修为差距,在这一刻,如同一盆冷水泼在了葛无缺的头上。
    他不再冲动,只是瞪着肖红衣,喘着粗气。
    “今日晚辈技不如人,认栽。但毁剑之仇,不共戴天,他日晚辈修炼有成,再来向前辈讨教。”
    话音未落,葛无缺弯指成爪,一击插入胸口,将心头那块血肉再次生生拽下,扔了在肖红衣的脚下。
    不要就是不要,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本心初衷。心头血肉离体,葛无缺再一次变得虚弱无比,踉跄着捡起断掉的两截竹剑,仔细收入储物袋中,然后,转身离去。
    这一次,肖红衣没有阻拦他,目光深幽清冷地看着葛无缺渐行渐远,直到失去踪影。
    “看到了吧……你挑中的这小子,太不识抬举……”
    她一脚踩向那块心头血肉,一层蒙蒙的青色光华挡住了她的粗暴,却是融入到血从中的灵剑之胎释放出来的剑气。
    “你还护着他?”
    红衣女修大怒,脚下加力,然而那层蒙蒙的青色光华也越见深沉,始终抵住了她的脚。僵持半晌,肖红衣终于移开了脚,那层青色光华也渐渐散去。
    “既然你这么喜欢这小子,本座就……再给他一次机会……若是他……”
    后面的话,淹没在乍然爆发的灵潮中,无人听见。
    正在这灵潮爆发的一刻,葛无缺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蜀道上,不远处,登天径蜿蜒而上,直入云霄。
    他呆了呆,蓦然回首,哪里有什么山谷,身后,便是悬于崖壁间的蜀道,左右是万丈深渊。
    宛如一梦。
    难道刚才的经历,依然还是蜀道中的幻境?他松开捂住心口的手,血肉依然在,毫无伤痕,只是身体的虚弱感却挥之不去。
    怔怔出神了片刻,他终于甩甩头,把那虚弱感给抛开,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只要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心初衷,就不会停下前行的脚步。
    爬过登天径,蜀山的迎客弟子和申不害已经等候多时,还有葛金,负手立于飞剑之上。
    “你来了。”只有短短三个字,满含不屑。
    “我来了。”葛无缺面瘫着一张俊脸,眼中战意熊熊。
    “那就来吧。”
    葛金修炼的是大光明剑诀,光明来自于头顶一轮日,故剑诀发动时,若日坠于天,明光万丈,而葛无缺的月轮斩,却是剑出若月轮,于是,逍遥岭上,上演一场日月争辉。
    当宋素生的月华湮灭于金光诀下时,葛无缺的月轮,却冲破了万丈明光,深深地烙印在逍遥岭的上空。
    胜,或是负?
    于宋素生而言,他输了,月华岂能与日光争辉,但他没有全输,因为邪月宫,之所以名为邪月宫,重点在于一个“邪”字,邪字何解?
    直为正,曲为邪,直白的说,邪就是不走寻常路,邪就是违背常识,月华晦于日光,这是常识,而邪月却恰恰相反,明亮胜于日光,当宋素生的月华之辉破灭之后,一轮更加明亮的弯月自叶知秋的金光中跃出,灼灼生辉,仿佛夺去了世间一切光彩。
    邪月照人间,夜色成白昼。叶知秋的金光诀,黯然失色。
    这一变顾,让叶知秋也有些怔神,但并未放在心上,月华纵使一时明亮,终难持久,岂如煌煌大日,金光万丈,永无止歇。
    何况,还有修为的差距。
    轻轻一哼,金光爆涨,化为一轮耀日,将弯月吞没。
    宋素生“噗”的一声,喷出血来,整个人顿时萎靡下去。衣依一把扶住他,大声道:“振作,我帮你!”
    一身霸道道意,倾泄而出,笼罩在宋素生的身上。
    ☆、142·日月争辉胜负双双定
    “噗……”
    宋素生这段时间走霉运就没停歇过,霸道道意一加身,他顿时又喷出一口血。
    “白痴啊,不要帮倒忙。”
    骂人都没力气。月本阴柔之象征,如何能承受得了霸道催发,邪月再怎么违背常识,也不能改变它的本质,月就是月,它可以像太阳一样张扬光耀,但始终还是月,它的张扬光耀不是实质,是而幻象,正如水中观月,衣依的霸道道意,就像扔进水中的一颗石子,瞬间就把幻象打破了。
    衣依呆了一下,明白自己急中出错,但嘴上哪肯认,道:“分明是你无能,算了,烂泥扶不上墙,早就知道指望不上你,还是看姑奶奶的吧……”
    狠人宫的修士,在任何时候,都不忘一个“狠”字,哪怕明知道自身修为差之甚远,也绝不退缩半步。
    “你狠……我更狠!”
    这不是一句寻常的狠话,而是狠人宫最凶名昭著的法诀,“你狠我更狠”,简称“比狠”,当然,它还有一套学名,唤做“天魔燃魂术”,以燃烧神魂换取修为飙升,这就是一套出了名的以命换命的魔门法诀,狠人宫之所以被称为狠人宫,就是因为,狠人宫的修士,人手一套“天魔燃魂术”,属必修功法。
    当然,如果只有这一套“天魔燃魂术”,狠人宫的修士早就死光了,关键是,狠人宫还有一套与之相配合的“土偶替死术”,燃烧神魂必死无疑,但每个狠人宫修士出门前,都会留一缕神魂于土偶内,神魂间相互感应,这边燃烧神魂,那边就替死一回,结果就是你死了,我还活着。
    凭此两大法诀,狠人宫横行魔门,宁惹万魔巢,不惹狠人宫,这句话就是这么来的。宋素生被衣依这个小丫头追得鸡飞狗跳,不敢还手,何止是因为师母丘丹的面子,更是怕惹急了这丫头,一个“天魔燃魂术”,他就吃不了兜着走啊。
    不过当此时他亲眼看到衣依使出“天魔燃魂术”,还是吓得脸都变了色儿,惊呼道:“不要……”
    就算有“土偶替死术”保命,但神魂燃烧毕竟后患无穷,衣依又怎么可能真的安然无恙,小丫头天赋出众,前途无量,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毁了。
    听到这一声喊,衣依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而后义无反顾,向叶知秋扑去。
    “魔门功法,果然阴狠。”
    叶知秋冷哼一声,既知是狠人宫修士,他又岂能没有防备,“天魔燃魂术”并非天道正法,正好被他的峨眉金光诀所克制。
    “峨眉金光,破邪除妄,镇压!”
    峨眉金光诀,堂堂正正,浩浩荡荡,金光之下,一切邪佞魔妄尽消,可谓是再纯正不过的天道正法,金光又有净化之效,衣依的神魂堪堪才燃烧一角,就被金光扫过,瞬间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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