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伏晏力压众议护下了这个来路不明的“恶鬼”,甚至稍微动用叔父手头的力量稍作调查,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谢猗苏。
    猗天苏门,日月所生之处。
    伏晏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她。
    ※
    之后,谢猗苏变得很安静,整个人就像冰,剔透却也冷,不论旁人说些什么、周遭发生些什么,她都只是近乎冷漠地看一眼,仿佛看透了什么后便继续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因此,她很容易就被误认作毫无情绪。
    伏晏不由自主就观察起谢猗苏来。
    注视得时间长了,他就渐渐能分辨出谢猗苏的细微情绪变化来,即便这微妙改变的体现不过是眉眼间最不起眼的小动作。最初只是被好奇驱使的观察,渐次便多了难以言说的意味。他变得难以满足于单纯的旁观,忍不住想要打破谢猗苏与外界的膈膜,一探她那内心世界的究竟。
    谢猗苏并不十分抗拒伏晏,却也不大搭理他。状况往往就变成伏晏一个人在那里说说笑笑,谢猗苏没什么表情地自顾自放空。可伏晏知道对方其实在听,她的专注只有他看向别处时,用余光才能窥见:她入神的时候,双眼眨动的频率就要低上许多,唇线也会比平时稍紧。
    有一次,伏晏讲到同僚的糗事,自己笑得止不住,俯下身不经意朝着谢猗苏的方向瞥了一眼,便见着这姑娘竟然微微抿着嘴笑了。坚冰骤然消解,宛如一朵娇艳的白色花朵突然盛开在沉沉的底色上,他一时就愣住了。他动作的停滞自然吸引到了谢猗苏的注意,她的笑容便突兀地消失不见。
    这并不是羞怯,更像是她根本不容许自己有片刻的快乐,随时紧绷着情绪,将自己圈定在波澜不惊的狭小空间中。
    这种谜一样的克制,只令伏晏更加想打破谢猗苏的硬壳。
    而他最终也成功了。如果说伏晏身上真的有什么上古血脉的习气,大概也就只有言出必行他决心做到的,都会做到。
    在谢猗苏来到忘川的三个月后,她第一次主动开口。
    “现在那些铺子都已开始为祓禊准备了,说是要闹出点大名堂……”伏晏一如往常地说着冥府的琐事,一手搭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漫不经心地上下拨弄着枝桠。
    “祓禊是什么?”
    上次听到谢猗苏说话,还是她从九魇出来的时候。伏晏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却罕见地将视线定在他身上,缓慢而认真地重复:“祓禊是什么?”
    “祓禊是冥府一年之始。在中里会有盛大的夜市,群鬼尽出,哦对……还有烟火!”伏晏说着声调就微微上扬:“虽然你现在还没法上岸,但是烟火还是看得到的。”
    谢猗苏露出了些许疑惑的神情,她眉头稍拢:“为什么我无法上岸?”
    伏晏竟找不到妥帖的答句。
    对方看着他的窘态,猛地噗嗤一笑。这笑声好像细瓷落地的脆响,清亮得如同打破了什么屏障。谢猗苏维持了唇畔的弧度:“是因为我是恶鬼?”
    她轻轻巧巧地问出了本应沉重的话语,唇齿含笑。伏晏看在眼里,心绪宛如被重锤胡乱搅动了几下,既惊愕又惋惜,还有些超乎意料的沉痛: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却对他笑得这样好看……
    这样的姑娘,怎么会是恶鬼呢?
    伏晏当即伸出手揉揉谢猗苏的头发,粗声道:“说什么呢,恶鬼都是那群蠢货瞎扯,你才不是呢哈哈哈。”
    谢猗苏如往常微微一缩脖子,双眼却向他直直望过来,黑白分明的双眼竟让伏晏一瞬有了被她俯视的错觉——她把他善意的敷衍看得很分明,却不戳穿,只是无言地以眼神交代她的清醒。
    伏晏的动作顿了顿,他斟酌片刻,以豪气万丈的口吻承诺:“放心,总有一天本大爷一定带你去见识祓禊夜市的光景!”
    谢猗苏显然并没有完全相信他,却微微弯了眼角。
    那一瞬间,伏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颗心,算是栽在这姑娘身上了。
    那年祓禊,伏晏没有和同僚在上里饮酒度过。他在忘川的花树下,和谢猗苏看了一夜的烟火。
    次日,大雪骤降,冰霜封河,忘川两岸的花树结了满枝桠的冰棱,晶莹剔透中透着未散尽的赤红艳丽。
    伏晏才走近忘川边便听得声“活该!恶鬼!”的叫喊。他不由加快了步子,远远听到谢猗苏难得大声反驳:
    “我……不是恶鬼。”
    说话的是个小鬼,口气刻薄而理所当然:“忘川里的都是恶鬼,都是坏蛋!坏蛋滚开!”尖叫接着语声响起,伏晏心一悬,大步赶到岸边,却见那小鬼瘫坐在地一手撑地,另一手发着颤指着谢猗苏。
    伏晏只看得到一个背影。她正缓步朝着河中心而去,全身戾气渐浓。
    谢猗苏动怒了。忘川中人只要情绪波动强烈,便极易失控。魂魄本就残缺的谢猗苏更是常年游走在现出原形的边缘。
    伏晏不假思索上前按住了谢猗苏的肩膀。
    “怎么又忘了控制情绪?”他平淡地问,说着便绕到她面前去,挥舞着招魂幡为她收敛戾气。在旁人眼中形容可怖的模样,于伏晏而言,已是习以为常的光景。
    对方缩了缩,忙不迭低下头道歉:“对不起。”顿了顿,她以平静而陌生的眼神看着他,询问:“请问你是谁?我……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bgm一首奉上
    写这章的时候,我的重点不在白总身上,而是……
    白总放开那个姑娘让我来!阿谢请嫁给我!(有什么不太对的作者= =+)
    下一章被大家嫌弃的男主角终于要回来了唔噗噗,敬请期待
    ☆、往事尽云烟
    “请问你是谁?我……又是谁?”
    伏晏难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他凝视对方片刻,像是要欺骗自己一般长声大笑:“你也会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真的是……恶鬼吗?”
    不需要谢猗苏这句话,伏晏便已知道,她确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从来都不擅长也不喜欢撒谎;那种初次见面的眼神无法作假。
    伏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收拾起思绪,平稳地开口,可语声却宛如自唇齿深处而来:“我是白无常。你叫谢猗苏……不是什么恶鬼。只要控制好情绪,就不会出事。”
    谢猗苏抬头对着他笑,眼角弯弯,眼神干净却也果断:“那么……可不可以把我的感情封印起来?”
    伏晏根本没料想到对方会这般发问。他想到的头一件事竟然是:如果将她的情感封印,她就绝无可能对他……他没容许这个念头自心湖中完全现形,硬生生将这酸楚而不可言说的心绪压抑下去。伏晏性格本就有几分圆滑,擅长掩饰内心真实的情绪,可那一刻,他的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幽沉起来。
    最后他还是潇洒地一甩头:“能,怎么不能。”
    从那以后,谢猗苏就再未戾气失控。伏晏心头却总有种莫名的愧疚和遗憾盘萦不去:谢猗苏愈是开朗多话起来,这份心情就愈加沉重。
    为了能够变得快活一些,谢猗苏放弃了生而为人最快意的东西。将她彻底推入这无解的矛盾中的,偏生是伏晏自己。
    伏晏所能做的,便只有在谢猗苏的每一年中让她尽可能地快乐一些。
    要对一个对自己一无所知的谢猗苏一遍遍说出:“我是白无常,你是谢猗苏,我不会害你。”之类的话语,太消磨勇气。因此出于私心,他教会了谢猗苏使用玉简复刻记忆的方法。如此一来,“白无常”于每一年的谢猗苏而言,至少不再是完全的陌生人。
    可他便更加分不清谢猗苏对他的态度,究竟是宛如溺水者抓住唯一一根稻草般的依赖,还是真的有某种情绪不随记忆消失,年复一年地积淀。
    伏晏第一次认真考虑起自己和谢猗苏的未来。
    约定的百年之期已然过半。他究竟是否要接下冥君之位?谢猗苏在权衡选择中的分量,又究竟有多少?是否多到他必须开始为必然的冲突准备先手?
    伏晏的答案是:他要留下来,并且给予谢猗苏应有的身份。
    大荒之中有冥玉,可令魂魄重塑形体。他打定了主意在新年过后便去寻找这罕见的奇石。正因为打定了主意,他在那年祓禊送了谢猗苏一串红玉珠串,带她上岸逛了夜市,看了烟火。
    而后……他将自己的脸孔展露于对方眼前。
    纵观冥府,知道他面具后长相的人只有谢猗苏。
    次日,两只亡灵逃逸至大荒。伏晏主动揽下这差事,动身前往那险恶之地。只是两个亡灵而已,等解决了差事,就可以寻找冥玉,而后就可以让谢猗苏名正言顺地活下去,再然后……
    可所有的“以后”,都在那墨黑玉石自伏晏掌心无力滑落的刹那,灰飞烟灭。
    ※
    在那之前,他的整个世界只有纯白。
    芬芳的、宛如盛开花朵般素洁的气息与光线充盈周围,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他看不到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响,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实感。他是悬浮在这单色的空间中的,好像动一动身体就能沉到更深更奥妙的底处去,可这没有必要,因为更深处不过是更多的白,浓郁到让人觉得黑暗的纯白。
    他只能大声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这里是何处?”
    “我是谁?”
    “有人吗?”
    “你要囚禁我到何时?”
    “我究竟为何在此处?”
    “真的没有人吗?”
    ……
    他连回响都不曾得到。出口的每一个字好似被绵柔云朵状的气息吸进去,毫无实感,全无反应。
    包围他的只有令人发狂的寂静。
    他那么多次沉沉地睡过去,却在这死一样的静谧中惊醒过来。他渐渐不得不自言自语,以保持清醒,藉以确信自己并不只是这纯白世界中多思多虑的一粒尘埃,而是真切存在着的人。
    “你到底为何会来到这鬼地方?”
    “我怎么知道?我还要问你呢!”
    “八成是做了什么错事,被关起来了罢。”
    “那这牢狱还真是新奇,连个狱卒都无。”
    “啧,这地方还需要狱卒?连个门都没有,还要怕你逃出去?”
    “别这副高高在上的口气,好像你不被关在这里似的……”
    能够和自己讨论的话题其实也就寥寥数个:他的身份,他的所在,他的过去。
    到后来,连能说出口的下一个话茬都已经了然于心。隐隐约约地,他甚至觉得也许真的有另一个自己,不厌其烦地与他上演千篇一律、尽是细枝末节猜测的无趣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自远处走来一个着鹅黄衣裳的妇人。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对方。她固然是极美的,那眉目甚至让他觉得亲切。可她翩翩行来的步态、无风而舞的华美衣裳,甚至还有她唇边的笑意,都让他觉得不自在——如同一朵美而太过矫饰的花,分明根茎早就死去了,却苦苦留住了妍态;如今这美人花伸出了无力的枝叶,似乎要将他也永久存留下来。
    “我是你的母亲。”妇人温柔地开口。
    他怔忡了半晌,低低地嘀咕:“她说自己是你的母亲。你居然有母亲?那也是你的母亲,口气别这么冲。要真是母亲,又为何来得这般迟?兴许……是耽搁了?啧,尽会给人找借口!”
    贵妇的眼神明显就哀伤了起来。她忽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紧紧抱住了他,纤弱的双臂用力到让他第一感觉到了疼痛。她的脸埋在他肩头,因为抽噎而颤抖起来,温热的眼泪略濡湿了衣衫。
    他却只是近乎事不关己地观察着对方的表现,神情里有孩童般的好奇。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起来:“她是来带你走的?瞧着不像啊……别乱说,当然是来带我们走的!……”
    妇人明显颤抖了一下,略略上扬的眼睑下流露出惊惶。她扶着他的肩膀,郑重地一字一顿道:“你受了很重的伤,要在这里养伤。”
    他漠然地报以一个音节:“哦。”而后低下头,愤然地气声道:“听到没有!哪里是带我们走的,说不准便是她将我们关在此处的……可、可是,养伤也是人之常情。蠢货,你见过几个人?还人之常情?可我……”
    “够了!”那妇人尖声打断,似乎想捂住脸庞,却生硬地做出端庄的姿态,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晏哥,听话。娘也不想这样……”她泫然欲泣,拉起他的手,颤声祈求:“听话,啊?”
    他露出一个冷漠而怪异的微笑:“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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