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繁瞪了她一眼:“哎呀呀,这话可要不得!你好吃好喝好住,却俨然不知道满足似的,闲死?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我一天到晚忙前忙后,累得像条狗,还得时不时看人眼色!你讲这些,根本是来拉仇恨的!”
    “去你的!”昭云作势踢了踢她,美眸含怒道,“我这也能叫拉仇恨,你岂不是成全天下女子的公敌了?天天和世子爷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外加伺候沐浴更衣,哎呀,能和心爱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便是死了也值啊!”
    枝繁捏了捏她胳膊,昭云吃痛,一把拍开她的手,呵斥道:“你作死啊,小蹄子!老娘的胳膊是你能随便掐的?”
    “谁叫你满口胡言?”
    “我难道说错了?”昭云打了个结,咬断线头,将针线收入绣篮,并掸了掸手中的褐色衣袍,意态闲闲地说道,“叶茂的娘都开始给她四处说亲了,过不了多久啊,她就得嫁出去!可瞧瞧你,对终身大事半点儿不上心!我就弄不明白了,世子爷他到底哪里好?男人……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一颗脑袋三条腿儿吗?你和谁过日子不是过?非得一棵树上吊死?”
    枝繁疑惑地抬了抬眉毛:“三条腿儿?不是两条?”
    昭云不耐烦地“哎哟”了一声:“啧啧啧,过了年你就十九了吧?你……”想阐述清楚,想了想又摇头一叹,“算了!你又不嫁人,等你哪天要嫁人了我再告诉你!”
    说起嫁人,枝繁同情地看了昭云一眼:“你这辈子……真就这样了?”
    昭云先是一怔,尔后眼神闪了闪,若无其事地笑道:“这样不好么?不愁吃、不愁穿,父母弟弟也有着落……”
    “要个孩子。 ”
    “……”昭云又是一怔。
    枝繁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王爷只把你当做夫人的替身,思念夫人时就看看你,但对你绝对没有多少情意。等你年老色衰了,王爷怕是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届时你要怎么办?讲句不好听,死了连磕头的人都没有,你就不觉得到头来这一生走得太孤单了吗?”
    这一番话,也不知是在说服昭云,还是在劝诫自己。
    昭云苦涩一笑:“我们做丫鬟的没被主子打死已经是万幸了。你看玲香院的花红,再看墨荷院的碧珠,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发卖。王妃没孩子倒也罢了,她现在怀了孕,怎么会允许又多一个人出来和她孩子争家产?”
    枝繁陷入沉默。
    昭云笑了笑:“你还说我呢,你自己不也明白这个道理?我是身不由己了,你跟对了主子,好生把握机会,真别把大好年华给耽误了。”
    因为水敏玉的事挺埋怨水玲珑的,可看透了其他人的嘴脸才发现水玲珑那样的人最真性情。
    枝繁就眸色复杂地看向了巧笑嫣然的昭云,昭云美丽、直率、聪明,她没少嫉妒她,觉得老天爷怎么能把这么多优秀的特质全都给了她?但现在她突然发现美好的东西生来就是要给人破坏的,昭云今生的结局大抵也就是老死别院了。
    那么自己呢?
    枝繁似有顿悟,眸光一扫,看到了桌上一匹玫红色锦缎,色泽鲜亮,纹路清晰,犹如霞光铺尽春色,绝艳!枝繁又开始嫉妒了,坐在金屋子哭也比呆在厨房笑强,昭云这小妮子真是好福气!
    “喜欢就拿去!”昭云看了枝繁一眼,很大方地说道。
    枝繁回神,眸子里浮现了一丝尴尬,嘴硬道:“谁喜欢了?那种穿起来像媒婆的缎子我才懒得要!就你俗,敢穿!王爷的眼光也太……”太好了,这种颜色穿在昭云身上,一定美得不可方物。
    昭云剜了她一眼,哼道:“不是王爷送的,王爷哪里会送我这些东西?主院的缎子啊什么的一般都是王妃按照定制定期送来,王妃才不喜这么绝艳的颜色。”
    枝繁微愣:“那是谁送的呀?”
    昭云显然有些困了,打了呵欠,慵懒地道:“说是湘兰院。”尔后,将锦服叠好放在床头,翻身一扑,趴在床上不吱声了。
    枝繁放下酥糖,道:“你最爱吃的口味,记得别睡觉前吃,会胖。我先走了。”
    昭云坐起身,想挽留,却故作不耐烦地将她推出了门:“行了行了,一天到晚像个老婆婆,难怪你嫁不出去!你嫁了肯定也没人要!真啰嗦!”
    枝繁被推到门外,差点儿摔倒,气得转过身来打她,她却一把抓住枝繁的手,哼道:“跟老娘动手,你嫌命长了,是吧?”
    枝繁鄙夷地撇了撇嘴:“穿得人模人样,张口闭口就是‘老娘’,真粗鲁!”
    昭云啐了一口:“老娘粗鲁是老娘的事!你赶紧给老娘滚!杵在这儿碍老娘的眼!”
    枝繁气得鼻子冒烟,太后悔过来看她了,她也是犯贱,每次都说再也不来看她,结果大小姐一赏她爱吃的东西,她便屁颠屁颠地跑来了!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柳绿我告诉你,这真的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这辈子都不和你说话了!”一激动,竟是蹦出了她的原名。
    昭云翻了个白眼,不甚在意地道:“赶紧滚回去!紫藤院不用当差的么?你不做事也有人养活的么?你以为你是我!”
    “你这张嘴!死性不改!”枝繁理了理衣襟,心有不忿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原地。
    走了老远,又听得身后昭云仿佛很是随意地丢了一句,“世子爷回府当晚,王爷好像和世子爷吵了一架,具体吵什么我没听太清,就听到什么喀什庆之类的。 ”
    “吵架?”水玲珑听完枝繁的禀报,惊讶地挑了挑眉,倒是没听诸葛钰提起,和喀什庆有关的事会是什么事儿?值得诸葛钰和诸葛流云大吵一架?
    黄昏时分,诸葛钰办公回来,刚跨过二进门,便又见着了珠光宝气的于妈妈,要说这于妈妈也一把年纪了,却仍穿得跟小姑娘似的,一身桃花色褙子、一条鹅黄色长裙,头顶几支碎玉簪子,颇似豆蔻少女,当然,她不抬头的话。
    于妈妈抬头,谄媚一笑,脸上的胭脂和妆粉簌簌掉落,看得诸葛钰毛骨悚然,她又即刻敛起笑容,换上了一副担忧的神色:“世子爷,奴婢可等到您了!小姐又毒发了,现在正用冰块混在水里泡着,您请好,去湘兰院替小姐解毒吧!”
    诸葛钰眉头一皱,一天毒发一次,是不是太频繁了?
    于妈妈的眼神一闪,就道:“奴婢来这儿之前便派人去请胡大夫了!估摸着这会儿胡大夫已经到湘兰院了!”
    诸葛钰望了一眼紫藤院的方向,黑曜石般璀璨的眸子了闪动起一丝晦暗难辨的光,嘴皮子动了动,他道:“走吧!”
    “是!多谢世子爷!”于妈妈福了福身子,唇角勾起一抹喜色的笑。
    湘兰院内,文鸢坐在漂浮了不少冰块的浴桶中,罗裙和外裳湿透,在水底漾开忽聚忽散的纹路。
    她的脸,因为火毒的侵蚀而变得通红,明明周身一片冰冷,她的额角却淌下豆大的汗珠。
    “来……来了没有?”她吃力地问。
    小丫鬟跑到门口四下张望,回来时面露难色地摇头:“没呢,小姐,您再忍忍!”
    文鸢的胸腔像堵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灼得她五脏六腑面目全非,她死死地按住木桶边缘,指甲盖几乎要刮翻过去!
    就在她实在支撑不住,想一头撞死的时候,丫鬟禀报,诸葛钰来了!
    于妈妈忙替诸葛钰推开房门,一股淡雅的皂角香气扑鼻而来,是茉莉的味道。
    诸葛钰的脚步顿了顿,并未立刻跨过门槛,而是沉声问道:“胡大夫呢?怎么没看到他人?”
    于妈妈垂眸掩住一划而过的心虚,借着行礼的姿势垂首,不让怪异的脸色暴露:“不知道呢,奴婢明明派人去请了。”
    她的确派人去了,只不过——
    “哎呀!于妈妈于妈妈!不好啦!胡大夫出事了!他来不了!”一名丫鬟神色匆匆地跑来,喘着气禀报。
    于妈妈的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继而忧心忡忡地道:“啊?胡大夫来不了啊?那怎么办呀?小姐的病情是一下也耽误不得呀!”看向诸葛钰,满脸哀求和惊惶,“世子爷!您……您救救小姐吧!”
    诸葛钰黑曜石般璀璨的眸子泛起丝丝不耐,缓缓地眨了眨之后,他问向那名上气不接下气的丫鬟:“胡大夫出了什么事?”
    丫鬟把胡大夫的状况一五一十地诉诸给了诸葛钰:“胡大夫从昨晚入夜后就不舒服,上吐下泻,好像是吃坏肚子了,他自己抓了药也熬了药,可仍是折腾了一宿,今天浑身无力,连床都下不来!”
    她没撒谎,胡大夫瘫在床上,跟活死人似的,把她吓坏了!
    诸葛钰一瞬不瞬地打量着丫鬟的神色,待到她说完,他知道她并未撒谎,按理说,胡大夫是医者,平日里的饮食格外小心,不该出现吃坏肚子的情况……
    他冷冽的目光倏然射向了于妈妈!
    于妈妈的太阳穴突突一跳,又将身子福低了几分:“奴婢……奴婢也不清楚……或许……或许是昨晚吃太多了吧,世子爷您昨晚临走时吩咐胡大夫把饭菜吃完,那满满一桌子菜……”
    她们没有对胡大夫下药,一桌子荤菜全部下肚,胡大夫这文弱书生扛得住才怪?但这事儿怪不到她们头上啊,谁让世子爷开了金口呢?她们只是非常严格地执行了世子爷的一句敷衍之词罢了。
    诸葛钰的眉头就没舒展过,一直紧紧地蹙着,此时听了丫鬟的话整张脸都恨不得皱成一团。他冷冷地看了于妈妈一眼,淡淡地道:“自己去泡寒池。”
    里边的文鸢闻言,忍住疼痛,拼命挤出几句话:“表哥,不过是治病而已,你怎么就是不看?我们明明是……”
    “我跟你没关系!”厉声打断文鸢的话,诸葛钰愤然地甩袖离去!
    回了紫藤院,水玲珑像往常那样笑着迎接他,与他一道用膳,没表现出任何异常。
    上官虹的话不是没引起水玲珑的重视,但水玲珑在等,等这个男人主动开口。直觉告诉她,诸葛钰和诸葛流云吵架,很大一部分程度上是为她。
    诸葛钰看着妻子温柔贤惠的模样,嘴皮子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最终咽进了肚子。
    冷幽茹怀孕,府里的中馈便交给了水玲珑,账册一箱一箱往紫藤院搬,水玲珑方知原先冷幽茹让她算的帐简直是冰山一角。
    她和冷幽茹都不是贪恋权势之人,交接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也没有出现下人蓄意滋事,挑衅或质疑她权威的状况。一切比起尚书府当家的日子,累了很多,心却宽慰更多。
    又过几日,就在水玲珑以为府里真的海晏河清的时候,一道石破天惊的消息震撼了王府:昭云得了天花,病情非常严重,好在小丫鬟机灵,发现得非常及时,这才杜绝了天花在主院蔓延的危险。眼下,昭云已经送到庄子里养病,是死是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天花是传染病,昭云又并未与外界有所接触,得上这种病实在是匪夷所思,冷幽茹安心养胎,一切事宜交由水玲珑去查,水玲珑命人仔细搜查了昭云的房间,发现了一匹不是经她手发到昭云那儿的锦缎,据小丫鬟禀报,是湘兰院送来的。
    那名小丫鬟是中午领膳食的途中遇到了送锦缎的人,那人一直低着头,小丫鬟没细看她模样,只听得她说湘兰院送给昭云小姐的一点儿心意。昭云是王爷的女人,往日里巴结她的人不少,便是甄氏也逢年过节不忘捎上她的一份礼物。小丫鬟未作他想,便将锦缎收了。
    枝繁想着前几天还和昭云拌嘴,转眼昭云就生死未卜了,天花这病她听过也见过,从前被人贩子带着东奔西跑找买主的时候,便有几名同龄丫鬟得了天花,人贩子二话不说……就将人锁紧了黑屋子,若干天后,人全死光了,人贩子又一把大火烧掉屋子……
    枝繁吓得眼泪直冒:“大小姐,他们……他们会不会也烧了昭云?”
    “不会,天花是传染病,但也不是瘟疫。”水玲珑提笔在册子上做了批注,翻开一眼,又道,“何况是送去她老子娘都在的庄子,有人照看。”
    谈起这事儿,水玲珑不得不给昭云点了赞,当初老夫人打算利用昭云爹娘威逼利诱昭云以美色诱惑王爷,哄王爷出动人脉将水沉香救出冷宫,昭云却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求王爷将她老子娘要出了尚书府。这样的胆识和聪慧,可惜是女子。
    枝繁心里稍安,渐渐平复了情绪,用帕子抹了泪后,又道:“大小姐,那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吗?谁看昭云那么不顺眼啊?”
    水玲珑摇了摇头:“不是看昭云不顺眼。”
    那缎子虽说是送给昭云的,可昭云在名义上是王爷的女人,又与王爷同住一个院子,在外人眼里指不定认为她多得王爷宠爱呢,所以,昭云染病,第一个被传染的是王爷,第二个便是怀了孕的冷幽茹。
    但一匹缎子而已,能说明什么?小丫鬟根本看不清对方模样,即便看清了,依照心在的检验手段也查不出缎子上是否携带了天花病毒。
    水玲珑看着枝繁,难得地宽慰了一句:“天花病毒也不是不能治,庄子里请了大夫,药材也是最好的。”
    枝繁含泪点头,顿了顿,又道:“奴婢可不可以去庄子里看看昭云?”有点儿蹬鼻子上脸了。
    水玲珑的眸光一凉,冷声道:“当然可以!不过去了你也别再回来了!”
    开什么玩笑?她是贴身丫鬟,万一她也带了点儿天花病毒,哥儿和姐儿岂不是也面临被传染的危险?
    枝繁一噎,在前途和友情之间,这一次她选择了前者。
    水玲珑却翻着二房的账册,陷入了沉思。
    “大小姐,表小姐求见。”突然,门外传来了叶茂的通传。
    水玲珑淡淡地道:“进来吧。”
    不多时,文鸢微笑着步入了房内,她有很严肃的话题要讲,可她明白谁也不乐看谁板着一张脸,所以,进门之前,她特地调整了一下表情。
    枝繁面无表情地行了一礼,刚哭过,话里还有哽咽之音:“表小姐。”尔后去往茶水间准备茶水。
    文鸢诧异,杏眼圆瞪道:“表嫂,枝繁怎么了呀?”
    水玲珑招呼文鸢在铺了凉垫子的冒椅上坐下,道:“没什么,昭云染了天花,她心里不舒坦,从前和昭云关系挺好。”
    “哦,这样啊。”文鸢的笑容慢慢收拢,眼底浮现了一丝凝重,“说起昭云染天花这事儿,表姐你觉不觉得蹊跷?”
    水玲珑狐疑地挑了挑眉!
    文鸢就道:“表嫂啊,我原先没听说过昭云,是这次她们说府里有人得了天花,为防止病情传染,每间屋子都熏了陈醋,我细问之下才知道王爷竟然在院子里纳了一位如花美眷。”
    这时,枝繁奉了茶过来,一杯蜂蜜枸杞是水玲珑的,一杯冰镇山楂蜜露是文鸢的。
    水玲珑端着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看了努力证明自己和昭云没有交集的文鸢一眼,淡笑道:“昭云在主院住了那么久,表妹原来没听说过啊。”
    文鸢闻言脸色就是微微一变:“表嫂,你……你是在怀疑我撒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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