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馥浓不回答,反倒问:“我刚才是想问你,想不想去听戏?”
    车头一百八十度调转,两个男人去了一家民间的、以京剧表演为主的茶座式剧场。战逸非喜欢京戏,却没进过戏院,这一踏进剧场大门,从赵洪磊那里得来的不痛快就全跑没了,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喜欢,看什么都通透敞亮。
    剧场占地面积不小,演出厅设在一栋颇带古韵的楼阁里,屋顶覆着黄中透紫的釉面瓦件,脊饰用的也是一色儿的琉璃,殿脊上还置着模样凶悍的吻兽,乍一看让人以为自己身处古色古香的北京,而非摩登时尚的上海。匾额饰着凤穿牡丹的花样,红底镏金四个大字:祥云剧场。
    战逸非觉得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往里头走进些,发现这个地方春来得早,花开得闹了,只有一条掩映在花丛中的石子路,曲曲折折通向正厅。石子路旁竖立着一块块装饰古朴的牌子,上头介绍着中国京剧简史、还有一些京剧名家的生平。战逸非拧着眉头,一字不落地仔细看过,一条蜿蜒长路走到了头,竟还毫无知觉。耸着大红门柱的门厅就在眼前,他梦怔似地抬头望着,忽而摇了摇头,转身又将那条石子路再走一遍。
    战逸非正看得兴起,一个白衣长裤的年轻人陪同朋友走出了正厅,抬眼看见方馥浓,立即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
    他喊他,方总。
    来到战逸非身前,他递出名片,打算自我介绍。
    也不伸手去接,战逸非凤眼一睨,轻哼一声,一副目中无人的欠扁样子。似乎是嫌对方扰了自己的雅兴。
    年轻人悻悻把手缩了回来,方馥浓笑着打圆场,当起了他俩的介绍人:这是小宋,算是这个祥云剧场的负责人。
    这个年轻人模样温润秀气,与方馥浓看似交情不错,战逸非面无表情,语气竟莫名捻着酸,“广结四方朋友,方老板认识的人还真不少。”
    “阴差阳错。”方馥浓笑看着对方,“这小子来向我拉赞助,被我泼了一身茶水轰了出去。”
    “当时方总问我,我凭什么来向他要赞助,我刚回答是为了弘扬国粹艺术,他一抬手就将桌上的茶水泼了过来——”小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动了动自己的手腕,“那茶水很烫的,我手上都起泡了。”
    “我的态度很明确,我不赞助,我只投资。”不认为自己的粗鲁举止有何不妥,方馥浓神态从容,注视着年轻人的眼睛,“我要回报,多少没关系,但一定得有,如果没有,就别他妈跑来浪费我的时间。”
    “你这人简直嗜钱如命。”战逸非依然寡着一张脸,不客气地看着自己的公关先生,“动不动就谈钱谈回报,太俗气了。”
    小宋走在斜前方,将两个男人往演出厅里带,听见方馥浓不以为然的笑声,“战老板财大气粗,当然不俗气,可我们只是小老百姓,总得奋力活下去。”
    这地方小宋从自己的爷爷那里继承下来,初衷是让那些上了年纪的票友有地方听戏,可卖戏票的微薄收益不足以支撑这么大个剧场,渐渐就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不想祖辈的梦想断在自己手里,这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苦思冥想良久,终于想了个法子——没有演出的时候就把祥云剧场租给附近的公司开年会或者搞活动,顺便在剧场门口给那些公司喷绘广告或者张贴海报来做宣传,以此来拉赞助。
    方馥浓的公司就在附近。可他认为在一群老头眼前做广告根本没意思。
    想了想,战逸非又问:“所以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了?”
    “不夸张地说,我当时给了方总至少十个投资回报的方案,方总只给了我一个——”小宋突然红了脸,不说下去了。
    “‘你让我操,我就给钱。’”方馥浓替对方说了下去,其实他倒不是真想上这小子,他嫌他烦,嫌他那些创意一钱不值,想让他知难而退。“但别高兴得太早,你值不了那么多。”
    “后来我给了方总第十一个方案,他给了我六十万和一个方向。”小宋领着他们走进了观众厅,墙壁上挂着巨大的脸谱,对着大门的展示柜里还有一只水晶奖杯。
    战逸非这才想起来,难怪“祥云剧场”这名字那么熟悉,几个月前他去看过上海艺术设计展,一组以京剧脸谱为创意的家电设计最为引人注目,还拿了个大奖。参展方就是与设计公司八竿子打不着的“祥云剧场”。
    一口一个“方总”喊得客气,小宋继续说下去:“在方总的提示下,祥云剧场每半个月都会搞一个与文人雅士相衬的主题活动,比如古玩鉴赏、名茶博览、戏装摄影等等,既展示也出售。除此之外,方总还让我以国粹艺术为主题开展设计,参加展会卖创意,总能遇上慧眼识珠的企业。”
    方馥浓微笑着说:“正业集团前阵子出了财务报表,说卖电影票都是微利,卖爆米花倒能赚得盆满钵满。不过戏曲不比娱乐业,搞三产也挣不了太多,也就你那京剧脸谱的创意卖给了一家韩国家电巨头,大概赚了一些?”
    说来也奇怪,中国人不在乎的国粹艺术,韩国人倒是趋之若鹜。这一系列的家电设计卖出了七位数的天价,整个剧场都又惊又喜,小宋当即抽出一部分,算是给方馥浓的红利。这点钱方老板哪里看得上眼,当场大方地表示,就算我追加投资,你留着自己花吧。
    这一潭死水到底是活了。墙内开花墙外香,待祥云剧场名声大噪,来听戏的票友也多了,不仅仅局限于老年人。更有几次与国内顶尖的京剧团合作,还上了央视。
    边走边聊,穿过前场,小宋又将两个男人带去了后台的化妆室。化妆室有些乱,因为过一会儿就有演出,演员们正忙着扮装。道具、戏服到处乱丢,也没人在意,道具桌子上罩着大红绸缎,上头散着一些青衣旦角的“头面”,扔着两件绣花女披,一件月牙红绣着金丝牡丹,一件素色带着褶子花边。
    方馥浓自己揭了外套,将那件月牙红的女披罩在了身上,动作利索地系上了绣带。他朝战逸非回过眼眸,分明是个身高腿长的英俊男人,可这般眼波流转、婉然一笑的样子,不止一点不怪异,还往死里招人。
    眉目、脸庞有几分像荀小楼,但又不太一样。
    战逸非不由一怔,小宋只当他是吓着了,便笑着说:“方总闲的时候也会登台,战总真该来看看,那模样身段艳而不俗,无一不美,丝毫不输当今的梨园巨擘。”
    一个看来至少六旬的老人正在往脸上扮装,油彩嵌进额头、眼角的褶子里,一时间竟比妙龄少年更容光焕发。战逸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老人一晌,突然说:“我也要画。”
    方馥浓也看他,问,你要怎么个画法?
    “不要‘俊扮’,画个大花脸,武丑的碎脸或者那种暗眼窝、尖眉子的太监脸,都行。”战逸非显得兴致勃勃,二话不说就坐在镜子前头,手指点着化妆台,催促着对方快来捯饬自己的脸。
    方馥浓属于那种无论干什么,即使玩票也能唬住内行的人,拗不过这小子的疯劲儿,便将他的身体掰得背对镜子,真的替他拍起了底色,抹起了胭脂。
    化妆室里的演员渐渐走了,方馥浓挥手撵走了小宋,这地方就只剩下了他们俩。
    方馥浓托着战逸非的下巴,将那鲜艳极了的荷花色的胭脂抹在眼窝与鼻梁两侧,又轻轻推开,过度至两颊。他神情专注,动作温柔,手指反复摸着他的脸颊。
    一双亮得星子似的眼睛盯着他,直勾勾的。似曾相识之感再次拢了过来。
    “闭上。”
    战逸非听话地闭上眼睛。
    方馥浓停下动作,把脸低下去,嘴唇贴向对方的耳边。他说,我想干你。
    第三十八章 相见恨晚(下)
    我想干你。
    战逸非听见这话顿时火了,一把将身前的男人推开,转头去看镜子。
    然后他就更火了。他期许中的“大花脸”没出现,方馥浓给他画了个“旦”行角色的粉妆。
    “妈的!”战逸非抬起袖子就抹脸。
    “别抹了,再抹成花猫了。”方馥浓看他这样更觉好笑,便故意把话往下流里说,“我穿着花旦的戏服,你扮着花旦的妆,你让我杵进去,与我‘合’起来,咱们才算完整。”
    战逸非愣了愣,突然从椅子上拔起身体,一拳朝对方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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