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气严寒,三元山顶比山下更甚,蓬莱的草木、建筑上皆覆有薄雪,整个天地银装素裹,煞是美丽。
    蓬莱中小湖已经结了冰,如同一面纯色的镜子,天空乌云打开口子,有一道微光投下至湖面,在这瞬间,湖边景色被蒙上一层金光似的,美得不似人间之景。
    早有公主府奴仆们先行来此,在亭中烧好炭炉子,又将圆桌上摆好热茶和点心,以便主人们享用。
    徐正和薛扬身子健朗,所着衣物不多,尤其是薛扬,被炉中热气蒸上片刻,便出了一脑门的汗,他只好站起身来,往亭外多走几步。
    ‘“你生于秋时,命理属金,但你身为男儿,却外阴内阳,与众有异,实质上是上等的坚韧性子……”徐正垂头看着秦元君的八字,右手微微颤抖。
    秦元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掌教大人莫要安慰于我,曾经王妃将我八字拿走算过,那道士说我命中生来克人,克母克妻克子,乃天煞孤星,正因为此,他人对我避而不及。”
    站在不远处的薛扬侧身倾听,又飞快地站直了身子。
    “一派胡言!那些人是凡夫庸才,岂能胡乱指摘于你!”徐正面露鄙夷之色,心中还继续解读:秋金锋利,锐不可当,无坚不摧,杀气非凡,简直是人挡杀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此乃秋金之本性也。
    温良辰托着下巴,笑嘻嘻道:“表哥命格听起来比我厉害,师祖你太偏心,你曾说我‘至清无鱼,包容万象’、‘以柔克刚,怀悯众生’,哪里有表哥来得霸气。”
    徐正以手点了这位顽皮弟子的眉心,顿时失笑道:“此乃命理,岂能你想改变改?你尚且年幼,不知弱水遇金,可使其锋钝,催其芒散,若是以金旺水,还以金清水秀的道理。”
    温良辰听得似懂非懂,吐了吐舌头,得意一笑道:“这话听起来,倒显得我比表哥厉害,还是师祖护着我。”
    秦元君以拳抵在唇上,眼睛笑得弯弯如月,道:“良辰,你是姑娘,我自是要让着你些的。”
    徐正默然,抚须不语。
    温良辰知道徐正人好,却没想到他如此之好,不仅未当众赶走秦元君,还帮忙看相算八字,于是,在她的心中,徐正师祖的好感又上一层。可怜旁边的薛扬,又被打成了负数。
    “师祖,可否让表哥在山上养伤几日,待得他好些再下山,您觉得如何?”温良辰扯着徐正的袖子道,秦元君好不容易上山,若是赶他走,都不知他今后还会不会理会自己。
    “好。”
    徐正很轻松地应了下来,温良辰顿时喜形于色,心中想道,她就知道秦元君没事,不知薛扬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到底是为何。
    两个孩子又与徐正说上几句话,徐正见事已至此,不作多留,遂告辞离开。
    待得徐正离开,温良辰从凳上起身,抱着双手绕至薛扬身侧,伸着小脑袋道:“师叔,你还说什么凶煞之人,你且看看,师祖都说表哥命格好呢,定是你学艺不精,胡赖他人。”
    温良辰心中觉得,定是自己最近乖觉,他寻不出错处来折腾她,便生出一堆无端的想法。
    在她的角度,只瞧见薛扬的侧脸。
    此时,薛扬正笔直身子,平静地望着湖面,是故温良辰并未瞧见他眼底暗流涌动。
    “师叔,你心虚了?”
    薛扬嘴唇紧抿,没理她分毫,待得她又缠上来询问,他直接抬起左脚,踏上栏杆,再飞身跃起,整个人往湖中跳下。
    温良辰“啊”地叫上一声,没听到想象中的水声之后,又急忙定下神来。她一时紧张,倒忘了如今是隆冬时节,湖面上早已结出一层冰,淹不死人。
    再抬头瞧去之时,薛扬已离去三丈之远。只见皑皑白色天地之间,他行动如风,姿态翩然,宛如神仙降临,他所行之处,仅在冰面留下浅浅的痕迹,当真是踏雪无痕。
    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道青色的残影,温良辰看得目瞪口呆,心道,这家伙功夫好得逆天,冬日冰湖滑得很,且那冰面随时会破,他竟然丝毫不惧,肆意冲撞!
    当真是个怪胎!
    温良辰带着一股艳羡,呆望着他的背影,不知过上许久,旁侧传来一声清咳,终于将她拉回现实。
    “表哥?”
    温良辰转过头去,见秦元君站在自己身侧。
    他脸色不同以往,黑如锅底般,一双眸子极黑,竟看不见光亮。
    温良辰心中一咯噔,她从未见过秦元君露出这副模样,即便当初发现她男扮女装,他愤怒过后,也没怒成这般模样。
    “良辰。”秦元君缓缓开口,再极为自然地抬起冰凉的右手,将她左手手腕扣住,逼迫她转过身来。
    温良辰一脸莫名,抬头疑惑地问道:“表哥,你是着凉了吗?”
    “……”
    秦元君身子微颤,差点一口血梗在喉咙里。
    ☆、第29章 道中义
    既然秦元君造访,温良辰次日不再睡懒觉,早早地起了身,拉着他一道去听讲经。
    今日所讲经者与平日不同,既不讲风水也不讲面相,而是说那入世道学。
    “道,乃天地法则,夫道者,自然也。俗世礼教,为自然道堕落而成,若要为道,必越礼而为之。”那位讲经老者侃侃而谈。
    秦元君面露微惊之色,接而又若有所思。
    即便是温良辰,平日学的也是那经中的“修身齐家”那套,何时听过啥也不管,丢了拘束还能治理好国家的。
    于是,她拍了拍旁边蒲团坐着的一位师兄,小声问道:“师兄,这位……老师,我怎从前未见过。”
    万能的师兄面带微笑,凑过来对二人道:“这位老师身居于后山,之前鲜少出来,但就我所知,应是掌教派他今日出山讲经。”
    温良辰抿了抿嘴,平日观中极少有人谈论国策,即便是有,也是偷偷去藏经阁翻来看,哪敢明目张胆地谈论与时今不同主见,今日是怎么了。
    听着坐上那人侃侃而谈,而其他人大多无反应,秦元君忍不住出声,提出心中疑惑:“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敢问老师,若人人自然清净,天下如何得治?”
    老者朝他望了过来,很自然地回应道:“无为而治。”
    温良辰觉得更为疑惑,何事不做,国如何得宁?
    不仅是她和秦元君,座下学生皆交头接耳。
    老者哂然一笑,补充道:“无为,汝等观之为‘无为’,其为‘无不为’。”
    温良辰在心中绕了一圈,说起来无为,就是可以无所不为,也可以有所为,某些事情理应不为。
    “按老师所言,无为可引为无事,而不是绝对无事?”秦元君沉思片刻,忽然回答道。
    老者抚须颔首,面露微笑:“正是。无事,便是事无事,你可懂得了?”
    秦元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忽地站起身来,深深弯下腰,朝老者镇重行礼:“道长,受教了。”
    老者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微微笑道:“孺子可教也。”
    温良辰听得一知半解,无事,便是不要生事,说起来也是对的。她又坐在原地想了一会,心道,不管如何,道中有义,她学着便是了,懂得多了,自然通晓世间道理。
    秦元君也是如此想,只是所考虑之事,比她更为深远。
    下了讲经之后,秦元君主动提出,要求面见徐正。
    “良辰,那掌教真人,可否告知其名讳……另外,他到底是何来头?”秦元君问道,隐隐约约觉得心中不对。
    温良辰转过头,眨了眨大眼睛道:“师祖名徐正。”
    “徐正……”
    秦元君微垂双眸,跟着喃喃念了几句,突然,他身子一晃,待他再抬起头来之时,面上俱是震惊之色:“你,你你是说,你师祖名徐正?可是那英宗年间,本朝唯一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徐正?!”
    温良辰稀松平常地道:“是啊,那又如何。”
    徐正还是襄城公主的师父呢,继承母亲的师父,她并不觉得奇怪,或有何不正常之处。
    秦元君双目圆睁,露出一种怪物的眼神。
    “你师祖是徐正,你竟一点也不惊讶?”秦元君脚步一顿,瞬间露出一脸惋惜之色,瞧向温良辰眼中,满满都是“你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小丫头”、“你居然还对他撒娇”之类的神色。
    秦元君只觉心跳增速,双腿发虚,连中三元,得从地方到全国,次次都得拿下头名,那是所有莘莘苦读学子的梦想,甚至是一座不可攀登的高峰。
    而徐正,却凭着过人的天赋,年纪轻轻摘下此顶桂冠,惊才绝艳有如天人。
    这时,秦元君看整个太清观的眼神变了,其中还包括……薛扬。
    “师父不在。”薛扬站在主楼门口,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神情,“师侄,你莫要忘了,该练武了。”
    “啊呀,我的确是忘了,师叔休怪我。”
    温良辰生怕薛扬会反悔,万一不教剑,又让她成天跑圈,那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鱼肠,你唤纯钧拿剑来武场陪我练。”
    鱼肠远远地行了一礼,赶紧朝着原路离开了。
    秦元君将书本往袖口一塞,抬头勾唇一笑:“良辰,我在山上也无事,不妨与你一道去练罢。”
    放任温良辰一个人和薛扬单独相处,秦元君无论如何都接受不来。一想到薛扬对她指指点点,或是动手动脚,他的心中有如火山爆发……不行,还是自个儿跟上去罢。
    然后,他又转过头来,朝着薛扬道:“道长心胸宽阔,不介意我瞧瞧罢?反正我也不大懂。”
    薛扬摇了摇头,漠然道:“随你。”
    练剑开头自然是先跑两圈,鉴于上次温良辰差点摔下山,这次跑动范围不广,只绕着蓬莱花园便可。
    温良辰带着纯钧,率先一溜烟跑走,秦元君将大麾往巨阙手上一塞,将下摆系在腰上,再卷起袖子,摩拳擦掌准备出击。
    巨阙抿嘴,还是忍不住道:“少爷,您还伤着,莫逞强。”
    巨阙的声音自带一股寒意,这番关怀之言下来,若是换成旁人,必要以为他在嘲讽,但秦元君已听得习惯,转头道:“良辰都能跑,我为何不能跑,瞧着。”
    然后,秦元君顺着小路一路狂奔,最后瞧见温良辰之时,已在终点之处……他,终究是没追上。
    这个年代,读书人常年闭门苦读,熬夜不休,又不出门活动,是故身体孱弱,秦元君已算是好的了,平素会去院子走上一圈,但是,这一圈,完完全全是不行的。
    薛扬此人不仅固执,还极为刻板,交给温良辰的练习内容,都是以自己为模板而来,完全不考虑对方乃是女子。
    若不是为了保存体力,温良辰至少要跑上五圈,今儿的两圈,还算是奖励了。
    因此,接受过薛扬训练三个月的温良辰,非宅在家中读书的秦元君可以比拟。
    “少爷,标下给您去拿茶水?”看着秦元君脸颊通红,呼吸急促的模样,巨阙飘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提道。
    秦元君看着脸不红,又不喘的温良辰一眼,抬了抬手,拒绝道:“我是男儿,岂能连良辰都不如,她不喝茶,我也不喝。”
    他猛然想到,良辰是姑娘家,若他和姑娘家想比,他岂不是连姑娘都不如了?
    待得他呼吸调整均匀之后,又红着眼睛道:“那薛扬不喝,我便不喝。”
    巨阙无奈,只好苍白着脸退下:“……标下遵命。”主子,您这样和薛扬较劲,只怕他心中没准儿有多乐呢!
    正如秦元君所想,薛扬指点温良辰练剑,二人之间触碰在所难免。
    “师叔,这样可对了?”温良辰举着木剑,往左踏上一步,身子往前倾,右臂抬起往空气中狠狠一划。
    “重了。”这一招薛扬掩饰了几遍,奈何温良辰不是重了,就是轻了,无奈之下,他只好走过来,以手指轻托温良辰的手臂,道:“在这个位置试试。”
    “好。”温良辰板着小脸,似不嫌手疼般,又使劲地劈了几下,带出嚯嚯几道风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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