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女官平时话不多,向来喜欢摆着一张冷脸,想让她笑一笑,感觉比要让冰湖化了还难。不过,她倒是有那么两手本事,一手的针灸和按摩使得比老师傅还炉火纯青,听闻她还懂些医理,专门被派往储秀宫,伺候患有多年癔症的李太后。
    阴女官板着一张脸,端端正正地行礼道:“奴婢见过朝阳郡主和小公子,请二位与奴婢一道去罢。”
    和以前一个模样,阴女官待人寡淡,就连一句客气话也无,性子怪癖,有些不近人情得。
    温良辰倒是习惯了,温仪城却抿紧了小嘴,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他心中暗暗地道,宫里的人怎么都这般不近人情,难怪姐姐每次进宫,好像都像准备去打仗似的。
    阴女官恰好又低着头,眼光不经意朝温仪城扫了过来,她的那双眸子冷冷清清,就和死人的眼珠子差不多,温仪城被吓得一个激灵,连脑袋都不敢抬了。
    姐弟俩走过了一道门后,终于能看清主建筑的大部分面貌,温仪城这会儿倒不害怕了,抬着小脑袋,将身体绷得紧紧的,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眼睛却在四处乱瞟。
    温良辰见他眼底有激动之色,也不故意点破他,她迤逦而行,在距离西六宫不远处,突然碰上一位面貌生疏的宫女,在路边向她请安道:“奴婢参见郡主。”
    这位宫女长相倒是不错,温良辰随口问了句:“你是哪个宫当差的?”
    宫女安静地垂着头,脆生生地答道:“奴婢在钟粹宫当差。”
    温良辰心中不悦,目光再往下移,看着她手中空置的托盘,用下巴矜持地点了点,道:“你走罢。”
    “是,奴婢告退。”宫女又小心翼翼抬起托盘,裙裾下迈着小碎步,急匆匆地离开了。
    众人又走过了一道门,终于进入西六宫的地盘,在阶梯上的拐角之处,温良辰忽地转过身,朝着阴女官问道:“东太后娘娘今儿过来了?”
    为区分李太后和曹太后二人,曹太后住东六宫,被尊称为东太后,李太后住西,在宫里被称为西太后。
    阴女官脚步一顿,立即抬起头,将身子挺得笔直,干巴巴地道:“回禀朝阳郡主,今儿早晨东太后娘娘过来了,皇后娘娘稍后也会过来。”
    “……”温良辰不自然地蹙起双眉,心中不满愈甚,阴女官身为李太后的女官,怎么能故意隐瞒这么重要之事?为什么方才不开口说,给她留足准备的时间?
    温良辰鼻中一哼,决心给对方长点教训,冷冷地说道,“阴女官若事情繁忙,下次不必再出门迎接,将太后娘娘照顾妥当,你便是已经是做到本分了。”
    阴女官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愈发显得她皮肤苍白如纸,良久后,她猛地低下头,回应了一声:“是,奴婢知道了。”
    她又抬头看了温良辰一眼,深吸了一口气,道:“东太后娘娘今日早晨过来,说许久未见郡主,也想瞧瞧郡主和小公子。皇后娘娘会晚些到,听说公公来报,说会带上三公主,丽嫔娘娘和五皇子殿下。”
    温良辰这才消了气,阴女官是皇帝的人,她平时不好得罪,谁想到对方竟越来越恃宠而骄,就连句话也不肯捎,难道自己出丑,就能对她有好处不成?
    至于曹太后的到来,她心道奇怪,不知曹太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莫非……曹太后寻她打探温家对长兴侯一事的态度?
    也对,长兴侯的事儿已经火烧眉毛了,曹太后估计坐不住了罢。
    不过,曹皇后比曹太后更奇怪,带着一群人过来,趁着她进宫来凑热闹作甚?
    温良辰面上平静,心中却是一哂,曹太后曹皇后寻她打探口风,可惜是完完全全打错了算盘。
    自从温驸马独自上朝后,温大老爷便不管再他的事了,随他自个儿单独去闹腾,反正依温驸马胆小怕事的性子,估计这辈子没本事闯不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祸事。
    除非某天关乎温家生死存亡重要的事,温大老爷才会过来寻温驸马联手,平常的小事他都解决不了,那不如辞去家主之位算了。温家惯来是中立派,谁都不得罪不惹事,长兴侯一事表面上和温家无关,谁知道温大老爷的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见阴女官嘴上服软,温良辰的脸色逐渐好了许多,没有与她再多做计较。
    站在温仪城却暗暗皱起眉头,看阴女官的眼神带着几分厌恶,不过他不敢直视阴女官,只在人转身过去后盯着,好像这样做,就能起到好好惩治阴女官一番的效果。
    温仪城紧紧抿着小嘴,心道,惹姐姐生气的都不是好人。
    温良辰带着温仪城来到储秀宫,可惜储秀宫如今氛围大改,与前时到来时完全不同,众人屏气敛神,战战兢兢,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温仪城被周围宫女感染,顿时一个哆嗦,连走路都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唯恐地上的大红地毯出现个一个坑,将他给坑倒了丢丑。
    温良辰今儿一袭藕荷色的宫装,衣服上的广袖十分宽松,趁着走路的机会,她伸手点点温仪城的肩膀,袖子本来就晃来晃去,她的小动作根本无人瞧见。温仪城收到姐姐的安慰,抬头朝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她又将手飞快地缩了回来。
    温良辰这三年每月探望李太后一次,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还是头一遭。
    李太后和曹太后二人分东西两边坐在太后宝座上,因为常年遭受病痛折磨,李太后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人不仅消瘦干巴,神色也极为憔悴,待见到温良辰和温仪城之时,她的脸上才多了几分生气。
    与李太后对比,曹太后显然比当年当皇后之时更为意气风发,那一身沉稳暗色却不失华丽的太后装束,穿在她身上,不显半分的老气,反而衬得她大气斐然,那凤冠上凤嘴中衔的一串东珠熠熠发亮,末端垂在她眼角不远处,令她那双凤目愈发威严。
    东西两位太后,气质完全迥异,若非知道李太后曾经当过皇后,谁能想到曹太后原本是贵妃。
    李太后眼神和煦,喜色满满,一双眼睛发亮地盯着温仪城看,好像连转都不会转了,嘴角的笑意盖都盖不住,就差亲自扑过来抱他了,而曹太后却微微蹙起眉头,眼中带有几分审视的意味。
    在这见面的某个不经意的一瞬,她的眼底划过一道极淡的忧郁。温良辰从进来之后,便一眨不眨地盯着曹太后,这一幕自然也落入眼中,她心中猜想道,曹太后应该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罢?
    也对,如果小公主还在世,曹太后的外孙大约有温仪城这般大了。可惜世事无常,小公主年幼便去了,即便李太后本来有女儿襄城公主,如今却也成香魂一缕,李太后本人也变得疯疯癫癫,过得还没曹太后舒坦。说实在的,谁又比谁命好。
    “外孙女见过两位皇祖母,给两位皇祖母请安了。”温良辰笑眯眯地行礼道。一直以来,她对李太后的称呼是皇祖母,从未加上一个“外”字,反正温老太太不知道,即便她介意也无用。
    温仪城随着温良辰喊了一声“太后吉祥”,声音清清朗朗的,如同小溪流的水拍在石头上,好听得很,李太后很受用地弯起了嘴角。
    每次温良辰进宫之日,李太后的精神都比平常好上许多,脑子也更加清醒了,这是阴女官的明显感受。
    阴女官上前续茶,李太后无暇去喝,对着两个外孙笑容满面,摆摆手道:“你们两个孩子都起来罢。”
    曹太后则抿着嘴不说话,即便她的表情十分平静,但是,就连小小的温仪城都感觉到她的不快。
    李太后乐呵呵地道:“良辰,这便是你准备过继的孩子?来,过来给哀家瞧瞧,哀家近儿眼神不好,站得远都看不清了。”
    温仪城硬着头皮,往前走上两步站定了,然后开口说道:“太后娘娘,外孙名叫温仪城,城是皇城的城。”
    不仅是皇城的“城”,同时,还是襄城的“城”。
    李太后有些惊讶,侧头看了温良辰一眼,温良辰朝她投来一个暖洋洋的笑容。
    “好,好孩子,我的好外孙。”李太后眼中闪起了水光,声音颤抖,饱含辛酸。失去襄城的这六年,她每每午夜梦回之时,都会被襄城公主唤母亲的声音唤醒,然后再也睡不着了,直哭到天亮。
    曹太后瞥她一眼,眼里有几分不屑。李太后好歹还有外孙女,她可怜的女儿小小年纪就死了,连长大都没机会,她更没机会看到她长大的模样。
    曹太后对此十分没兴趣,一见到活蹦乱跳的温良辰,心中又忍不住不舒服起来,破天荒地,她居然开了尊口,不阴不阳地插上一句:“过继礼数尚未定下来,此时称呼外孙,未免太过早了些罢。”
    温良辰顿时脸色一变,温仪城也惊呆了,没想到曹太后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僵直了身子站在原地,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太后皱着眉头,转头看了曹太后一眼,道:“哀家觉得仪城乖巧懂事,我的亲外孙,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你觉得好便是。”曹太后冷冷地丢下一句,便侧过头去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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