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压抑
    何汉川到店里的时候,已经过了五点,下雨天城市交通比往常还要糟,市政中心那边封了道,他只能走滨海路绕行。他停好车带着小飞往蛋糕店走,远远看见陶醉墨等在店门口,心想她大约是急了。
    等他走近了,才发现蛋糕店外的铁栅门已经上了锁,柜台里还摆着几只没卖出去的蛋糕,孤零零地等待着腐坏的结局。
    “我妈病了。”陶醉墨简单地交代了一句,抱起小飞就走,她那么瘦的一个人,一手抱孩子一手撑伞却也稳稳当当。
    可走了几步,陶醉墨又折回来,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犹豫。
    “她吐了,我看见有血丝。”她没头没尾地说着,“她的胃最近老不舒服,我让她去看,她心疼钱,不肯去……”
    何汉川知道她的意思,他走过去从她怀里抱过小飞,下巴微微一抬,示意她在前面带路。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亚城的排水系统渐渐有些跟不上这泛滥的积水,他们俩一脚深一脚浅,从积水潭里踏过,雨水灌进了鞋子里,彻底浸湿了袜子,踩上去咯吱咯吱冒着水。
    陶醉墨回头有些抱歉地看看何汉川,她穿着裙子和凉鞋倒也还好只,是小腿被淋了个遍,但何汉川的裤子已经湿到了膝盖,他的伞面倾在小飞的后背上,将孩子挡了个严严实实,而剩下的那半边因为没了遮蔽,彻底湿了个透。
    陶醉墨没多想,跑过来站到了何汉川的身边,将雨伞撑在了她和何汉川之间。
    “就要到了。”她低声道。
    何汉川点头嗯了声,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陶醉墨住的那幢小楼在大雨中显得尤其可怜,三楼的人大概还没回来,原本铺在窗台上晒的干鱿鱼连着那层铺着的塑料布唰一声被吹下来,劈头盖脸往下掉。
    何汉川和陶醉墨迈开步子冲进了门廊,伞上身上都在往下滴水,才站稳就在地上聚出了一摊。
    陶醉墨捏住伞柄用力地冲外头甩了甩,带着何汉川和小飞上了楼。
    电梯被关了,一到雨天电梯就会被关,说是防雷,怕出事,两人一前一后挤在狭小的楼梯往上走。偶尔遇上有人下来,都得侧过身子堪堪地避开。
    小飞有点萎靡,走了二层不想走了,于是何汉川只能又一次抱起他。
    “让他自己走吧,你抱了一路了。”
    陶醉墨回头劝道,可何汉川却说也不差这几步。他做外科医生的,锻炼是必须的,几个小时的手术站下来,没点体力撑不住。小飞瘦,搂着他的脖子轻飘飘地扒着,一股子小孩的甜香气叫人舍不得放下。
    陶醉墨先到的八楼,开门进去找了两块毛巾出来。等何汉川一进来就把毛巾递给了他。
    两室一厅的屋子,因为纵深太长,所以格外阴暗,厅堂里的那点光全靠紧挨的厨房里那面窗子施舍,客厅里放了张可以折叠的木桌,三张凳子紧紧收在桌子下面,好尽量腾出空间供人进出。靠厨房的一侧摆着个老旧的二门冰箱,突然嗡一声启动,像是部老爷车似得嗡嗡嗡地工作着。陶醉墨被这一声提醒了,连忙跑到外面的楼道去关了电闸,她动作很麻利,明显是干习惯了这些的。
    何汉川望着眼前的困窘场景,心就和天色一样,黑乎乎压抑得很。他离开会展中心的时候明明是开心的,可现在,到了这里,那点开心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小飞站在厕所门口,自觉地脱掉了身上的湿衣服,然后拿起毛巾笨拙地擦着脑袋。
    “给小飞找件衣服,当心感冒。”何汉川过去帮着小飞脱掉了裤子,陶醉墨从屋子里找了套睡衣给小飞换上了。
    “我妈在里面。”她将小飞送到了自己屋里,指了指对面的一间冲何汉川说。
    她敲了门,没等里面应声就推门走了进去。
    醉墨妈直挺挺地坐在床边发着木,何汉川走近了几步,闻见了她身上那种老年人才有的气味,一种老朽的,无法重生的气味。
    “妈。”陶醉墨又叫了一声,终于看见她母亲在昏暗之中抬起了眼皮。
    醉墨妈的眼神缓慢地苏醒过来,她看看醉墨,本能地问了一句:“回来了啊?”
    然后,她看见了何汉川,那眼神跳动了一下,先是冲动的,随后又渐渐熄灭了。
    “他来干什么啊。”醉墨妈对着自己的女儿抱怨道,她挪动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可醉墨一把按住了她。
    “我让他来看看。”陶醉墨挨着她母亲坐下来,嘴巴里面解释道。
    可醉墨妈反感地扭了扭头,拒绝去看那个男人。
    “我说了,不要让他进门的。你怎么不听。你这孩子怎么老是不听。”
    “他是医生,他可以帮你看看。”
    陶醉墨还在继续解释着,她伸手打开了床头的应急灯,一瞬间,她母亲的脸笼罩在了那种暗黄的灯光下,透着一种死灰的气息。
    她不行了。何汉川猛然一惊,心里忍不住想到,那女人要不行了,那是死人的灰色,他看见过许多次,那些濒死的人,或者已经死去的人的皮肤上总是存留着这样的灰色。
    他蹲下来,冲着醉墨妈叫了一声阿姨。
    “不舒服了多久了?常常恶心吗?呕吐物里是不是有血丝?”
    醉墨妈愈发抗拒起来。
    “就是溃疡。”她提高了嗓音,“我有这个老毛病的,就是胃溃疡,不要你多看。”
    “胃溃疡几年了?”何汉川顺着醉墨妈的话继续问道。
    可醉墨妈厌烦地站了起来,嘴里絮叨着:“很多年了很多年了,不要大惊小怪,不关你们的事情。”她走出去进了小飞的屋子。
    这一边,陶醉墨默默地看着何汉川,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凄惨的笑容。
    何汉川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低头问陶醉墨要了一只笔。随后他从床头柜的台历上撕下一张,在上面写下了一串号码。
    “我把体检中心的号码留给你。”何汉川说,“我明天会去安排的,你和你妈妈说这是医院提供的免费体检。她如果长期有胃溃疡,现在又出现了呕吐,还有血丝的话,情况就不太乐观了。”
    情况不太乐观是一句医生们惯用的话,那代表着一切可能的糟糕后果。陶醉墨太熟悉这种说辞了,她亲生父亲死之前,继父死之前,医生们都这样说过。而现在,何汉川对她说了同样的话。她的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什么不想,什么也想不了,所有的思绪就像是悬浮在水中的颗粒,松散而无力。
    “现在让她去她不肯的。”陶醉墨的声音有些破碎,她看见她母亲又从另外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左顾右盼着不知道要做什么。
    “妈妈。”她慌忙起身跑了出去。
    醉墨妈看了陶醉墨一样,始终有些木然。
    “我去做饭。”她指着何汉川说,“你让他走。”
    “我会走的。”何汉川突然说,“但你得答应明天去做个体检。”
    醉墨妈没有理他,她骂骂咧咧地走进厨房,不久又走了出来,手上捏着一块湿抹布,狠狠地丢在了餐桌上,一遍一遍擦着本已油亮的桌面。
    何汉川又说了一遍让她去医院看看。可醉墨妈只当作没听见,依旧低头擦桌子。何汉川淡然地看着,他身上的衣服被体温慢慢温干了,松松地黏在皮肤上,就像他的耐心,绵长而坚决。
    “你女儿如果出了事,联系人名单上第一个紧急联系人就是你。”他突然说,“你如果不在,就没有别人了。如果你在,她觉得熬不下去的时候可以你可以帮她,她觉得想哭的时候可以对着你掉眼泪,除了你,没有别人。你的胃病如果只是溃疡,可以吃药治,如果不是,就手术治,化疗治,不管怎么说,你在,你女儿就有个念想。”
    他顿了顿,看向了站在过道里的陶醉墨,她依旧苍白的可怕,用沉默忍受着这一切。
    何汉川没有告辞就离开了那间狭小逼仄的屋子,那间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不愉快的,也没有任何明快起来的可能性,那种窘迫压抑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陶醉墨拘在屋里没有送他,她默默在厨房里忙碌着,心里想着,又是他帮忙,只有他能帮忙了,怎么办?总是他在帮忙。她无端心慌着,却又暗暗地庆幸,到底有他可以帮忙。
    一阵大风将窗户吹得晃动起来,她扭头望向窗户上的雨珠,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拿起墙边的伞追了出去。醉墨妈缓缓回头望着女儿的背影,那一声不许卡在嗓子里始终没有叫出来。
    第20章 开幕日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了亚城的土地上,那场众人期盼的赛车终于得以如期举行。
    夏夜的工作在比赛开始的那一刻算是告了一个段落,她的组织工作完美无缺,连老天都帮了她的大忙,没让雨水持续到开幕日,若是让贵宾们坐在雨里哆哆嗦嗦地看比赛,那就有些煞风景了。至于剩下的和赛车、机械、规则有关的事情,都将由赛车协会的专业人员来完成。她只需要穿着体面漂亮的衣服坐在巴黎人酒店外搭建的看台上,陪着一些或远道而来或土生土长,但一律身份尊贵,腰缠万贯的男男女女的坐在遮阳篷下一边品尝粉红香槟一边等待赛车呼啸而过即可。
    夏阳在车手暖胎圈开始之后才带着顾倩和猫咪出现,猫咪耳朵上带着巨大的隔音耳罩,兴奋地在她妈咪怀中扭动着。夏阳和一些熟悉的客人打着招呼,最后带着顾倩坐到了夏夜的身边。
    “橙子呢?”他话音刚落,就看见自己的小妹妹从看台的另一边迈着两条光秃秃的大长腿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来。
    “俞知闲下午排位赛是第三,今天出发的位置不错。”
    她乐滋滋地坐了下来,向着夏夜的方向说。在亚城的城市赛道上,不管是车队还是车手都没有多少犯错的空间,这是条极其曲折而狭窄的赛道,在这样的赛道上超车会比在普通的赛车场地上难上几倍,所以一个好的发车位置几乎决定了一切。巴黎人饭店坐落的位置离开那个叫选手崩溃的发夹弯不远,那是全路段最可怕的弯道,车队必须为赛车准备专门的前悬挂,以确保可以用上必要的方向盘锁。有选手抱怨过这条赛道,认为这是在客厅里开飞机,简直无法忍受,可历届组委会出色的社交能力让亚城站的比赛始终牢牢地盘踞在赛程上。这是唯一一场,不用购买昂贵入场券,不用驱车几十里到达专门的赛车场就能观看到的比赛,人们可以在周边的大楼里,酒店特设的席位中观看比赛,而这正是它独特的魅力之一。
    在发车前夏夜去车队大本营见了俞知闲,他们简单拥抱了一下。当夏夜的胳膊搭上俞知闲的肩膀时,她忍不住在他耳边轻轻说:“别把自己撞死,顺便给我拿个第一。”
    俞知闲大笑拍了拍夏夜的脑瓜,说他会努力做到第一点,毕竟已经有十几年没在赛车场上死过人了。这样的回答让夏夜有点发愁,她偶尔也会传统一把,不喜欢有人将死挂在嘴边。俞知闲是知道她这个习惯的,但他就是不乐意配合,他似乎乐得见她坐立不安。
    “俞知闲妈妈也来看比赛了。”夏阳拿起摆在面前的望远镜朝着赛道的方向张望起来,“我来的时候遇上俞知乐了,我看见他车里坐着万馨永。”
    那是俞知闲母亲的芳名,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段很长的日子里,她一直冠着夫姓“俞万馨永”。
    “我还没见过她呢。”顾倩开口说道,“我嫁给你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吧。”
    “有人说他们没离,只是分居,但是签署了财产分割协议。”夏阳看见猫咪正在抓点心塔上的马卡龙,有些紧张地抓住了她的手,冲妻子小声求助道,“她是不是不能吃甜的了?牙医上次怎么说来着。”
    顾倩有点受不了丈夫的大惊小怪,冲着女儿摇了摇手指示意只能吃一个。
    夏橙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刷着微信上更新前方消息。对于万馨永这个名字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抬头说了声真好。
    “俞知闲一定会挺高兴的。”她说,“说实话我挺少听他说起他妈的。”
    那可不一定,夏夜心想,她突然意识到她这些天忙得忘记向俞知闲打听他和他妈的情况了。他们见面了吗?聊过了吗?还是只在他哥哥在场的情况下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就各管各了?俞知乐是个恋母狂,他会像斗牛狗一样时时刻刻守着他的母亲的,不管靠近的人是他弟弟还是他敌人,他都会像疯狗一样乱吠,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俞知闲呢?他总显得有点没心没肺的,高兴的时候他可以笑,悲伤的时候他也能笑,他轻描淡写的态度总让人误会成一种富二代的漫不经心,可那不是真的,他只是懒得去在意了,反正在意了也没有用,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夏夜抬起头,看见第一辆从弯道切线擦过。那是辆银色赛车,应该是麦克拉车队的,紧接着,俞知闲的红色赛车和美洲虎车队的赛车以同样的速率绕过了发夹弯,从她眼前呼啸而过。看得出来,俞知闲正在努力超越,但是一夜雨水,使得轮胎的抓地力减弱,一旦高速过弯就有打滑冲出赛道的可能性。
    夏橙紧张地站了起来,手机刷一声掉到了夏夜的脚边,夏夜弯腰帮妹妹捡了起来,一眼看见了屏幕上已经打开的页面,她忍不住拿手指滑动页面看了下去,那是个在中东国家展开的国际公益项目,似乎是为了提高当地女性地位以及孩童教育情况而展开的,这完全不是夏橙的风格,夏夜无法想象她的妹妹会冒着劈了她漂亮指甲的可能性深入这样的地方做这样高尚的事情。
    “你确定?”她抬头问。
    “只是看看。学生会群发的。”夏橙红着脸抢过了手机,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被人发觉了一般。
    夏夜挽住了妹妹的胳膊,笑着替她保守了秘密。
    “选个不那么危险的地方不好吗?”她轻轻地问夏橙,“安全点的,没有风沙也没有骆驼的。”
    夏橙似乎因为这个秘密被发现了而有些气馁。
    “说了只是随便看看的。”她撅着嘴抱怨道,随后假装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赛道上,在最后一辆赛车驶过之后,赛道暂时归于了平静,看台上的客人们需索着香槟和点心,微笑而矜持地彼此寒暄着。
    顾倩遇到了几个熟人,带着猫咪过去闲聊了几句,顺便享受下别人对她美好生活千遍一律的赞美。等她回来坐下,立刻带回了新的八卦。
    “俞知乐要订婚了。”
    “和谁?”
    “你认识的,顾家的小千金顾年年。”
    这个顾家和顾倩毫无关系,顾倩出生草莽,全身没有一颗蓝血细胞,她的高雅知性都是后天恶补出来的。最开始嫁给夏阳的时候,总有人问顾倩和那个顾家有没有关系,让她不胜其烦。
    夏夜认识那个顾家的小千金顾年年,但也不熟,映像里也就是个文静安宁的姑娘,没什么特别的,她正要张口说话,赛车已经进入了第三圈的角逐,不远处大屏幕上显示最前面的三辆车已经入了弯道。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夏夜微微仰起脖子朝着发夹弯的方向张望,她看见了那辆红色的赛车正在超越,但是前方的赛车手经验丰富,用大角度的专项卡住了赶超的位置,但紧接着,出乎在场所有观众的意料,场地中那辆银色赛车发出一声尖利的轮胎抱死的摩擦声。
    夏橙尖叫了一声,眼睁睁看着排名第一的麦克拉车队的赛车侧滑着顶住了俞知闲的赛车,两辆车同时滑出弯道狠狠撞向了路边的轮胎墙。有工作人员拿着灭火器奔了过去,但所幸赛车没有起火。
    夏夜跑到栏杆前,探出身子望了出去,她的心跳动得极快,仿佛就要从嗓子眼冒出来了。她想到了俞知闲那句该死的戏言,心中忍不住骂了一万遍俞知闲是个蠢货。
    工作人员走到赛车门边同里面的人交谈着,随后,夏夜看见俞知闲下了车,他看上去完好无损,行动自如,这让夏夜终于松了口气。
    俞知闲和一个工作人员走到赛车后方,蹲在地上观察着后轮,显然左边的后轮由于撞击已经失圆,但是按照比赛规则,排位赛和正赛必须使用同一套终轮胎,除非爆胎,否则不能换胎。这就意味着,如果不是爆胎,俞知闲就必须退出这场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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