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供桌罩住文禛之后,他才钻到桌子底下,吐了口气,“幸好还有张桌子。”
    隔着衣服都可以感到小孩火热的体温,就贴在自己身边,文禛有片刻的不自在,但是摸到那衣服上的凉意与水渍后,他的手居然鬼使神差的伸出去搂住宁云晋小小的身体,让他贴紧自己,然后抬手让那薄被裹住两个人。
    宁云晋愣了一下,双手抵着他,有些惊慌地道,“我……我身上有水。”
    “别着凉了。”文禛搂着他的手反倒用力了一下,固执地道,“睡吧!看样子这雨要下一宿。”
    被文禛搂着,甚至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的体温、气息与心跳,宁云晋哪里还能睡得着,他虽然闭着眼睛假寐,心里却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算起来这可能是两辈子以来自己最贴近文禛的一次了——小时候不算,这样一个人即使是对自己的儿女有着亲近与关爱之心,但是天生的凉薄和皇宫的种种规矩却也让他不会与人过于亲近,更别说是像这样贴着了。
    对文禛的感情,宁云晋心里是很复杂的,这人虽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却没有真正养育过自己,甚至为了天下将自己抛弃,在他心里根本无法将之与父亲这个词联系起来,他早就已经在心中决定这辈子的父亲就是宁敬贤。
    可是要说因为他对不起自己,就要将之杀而泄愤,宁云晋也做不到。上一辈子自己闹成那样,文禛固然是将自己抓了起来,却迟迟没有下令把自己这罪魁祸首斩首,而且当时自己也确实陷入了魔怔,做了不少错事。
    如今他多了一世阳澄幸福的记忆,又有宁敬贤的悉心教导,在心底对于文禛的怨恨却也没有那么执着了,这一次跟着来南巡,也只不过是想让他吃吃苦头,算是了却自己的怨念与心结,也让这高居庙堂的皇帝陛下了解民间生活的不易。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总是在这么点破事上纠结,也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等到回去之后宁云晋就决心好好赚钱,认真读书,以后入朝当个官儿,为大夏的黎民百姓做点好事、实事。
    想到之前对文禛说的那些谎言,宁云晋在心里吐了吐舌头,这要是等他清醒之后自己肯定惨了。
    还好既然早就有要将皇帝拐出来的计划,他便早就做了准备!
    在宁云晋学习的那些关于血脉之力的知识中,曾经提到过一种只能由祭天者施展的记忆混淆术,用一滴施术人的鲜血使用咒语炼制成种子让人吃下,接着施咒让两人之间产生联系,当要使用时只要掐个法诀就能模糊那人指定时间内的一段记忆。
    他曾经仔细研究过书上记载的记忆模糊后的情况,那并不是将记忆抹去,而是将之在脑海中沉寂,只要不被刺激就不会想起其中的细节,甚至被施术人完全感觉不到记忆出了问题。
    这种现象大概就有点像很多年以后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同班同学,也许明明在一起读书了几年,但是那些不熟又沉默的同学在记忆中却像是只有一个背影或者读书的声音,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曾经与对方说过的话或者相处的具体过程,那个人在记忆里就只有一个符号而已。
    虽然意外遇上了文禛走火入魔头脑出现混乱,但宁云晋可不傻,他知道以文禛的谨慎即使自己说得天花乱坠,对方也不会全信,相处久了自己言谈举止肯定会漏馅。
    若是没有这招记忆混淆术做后盾,他可不会想到这将皇帝偷出来恶整的办法!
    文禛的能力武功虽然不错,可是这招只对大宗师无效,宁云晋才不相信文禛身为皇帝那么忙,还能成为大宗师。
    外面下着大雨,屋里下着小雨,只有他们被供桌遮挡的这一块还是干的,不过两个人这一夜都没有睡好,直到后半夜才在雷雨声中迷迷糊糊地入睡。
    天刚刚破晓宁云晋便爬了起来,他顶着滴落的水珠在门外看了一眼,惊道,“糟糕,外面快成汪洋一片了,我们不会被困在这里吧!”
    即使没有在门口,文禛通过昨夜的雨势也能判断得出来,他皱眉道,“我们要赶快离开。”
    “可是你的伤口不能再遇水了!”宁云晋为难地道,他也想早点转移呢!
    “没事。”文禛道,“雨势正在变小,你先将东西收拾好,雨一停咱们就走。”
    文禛的判断还是有几分准确的,等到宁云晋将两人仅有的家当打包好之后,雨就停了。
    他兴奋地推着车子,邀功道,“二娃你的行动不便,要不我推着你走?”
    望着宁云晋那小身板,文禛有些迟疑,“你推得动吗?”
    宁云晋跑过来扶着他道,“试试嘛,我可是大力士哦!要不就你这脚受伤的样子,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到下个落脚点啊!”
    文禛被他架着放在推车上,宁云晋双手握着车把,仿佛用了吃奶的力气一样将车抬平,然后反手握住两边的杆子。他看似吃力,实际上只要他的内力充足,用推车推动一个人并不难,不过为了不让文禛起疑,他还是故意在运功将脸上逼红了一些。
    踉踉跄跄地推着车出了破庙,文禛意外的发现宁云晋居然还真的推得动自己,不过想到这小孩昨天能将重伤的自己搀扶到这里,力气肯定是不小的,可是这车把完全抬起之后几乎到了小孩肩上,看着他好像是用双肩在推动车子一样。
    遇到下坡路自己这头重,小孩就快被翘起的车把手吊得双脚离地了,看着实在有些好笑。
    他拍了拍车板,“放我下来吧,你个子太矮了不好用力。”
    宁云晋有些羞愤,居然让身高拖了后腿!
    文禛指着林子道,“去给我寻一长两短两根木棍。”
    “干嘛?”宁云晋问。
    “做夹板和拐杖。”文禛说完便不理他,拿出自己那件被弄得满是洞的衣服撕成一截截的布条。
    用宁云晋拾来的棍子将脚固定了一下,文禛便撑着拐杖下地走了起来。他的行动不便,其实不仅仅是因为脚的关系,而是身上的那些伤,每走一步伤口便生疼。
    宁云晋偷偷看着他的脸色,这厮居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文禛自然也感觉到宁云晋在偷看自己,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村人们昨天说要是海宁淹了就不能再朝杭州走了,他们准备往北去嘉兴看看。”宁云晋认真地道,毕竟接下来那边才是水患的重灾区。
    文禛可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沉默地跟着宁云晋走,等到上了一条官道之后,看到有不少拖家带口的人也和他们一个方向,便也就放心了。
    第44章
    宁云晋上辈子自小生活在这一带,跑出育婴院之后他就在附近流浪,对哪一块地方遭灾严重再清楚不过了。
    今年的降雨特别多,这场特大洪灾的起始就是海宁决堤,原本应该只是海宁一带受灾,可是之后就连绵下了近半个月暴雨,各地水位渐长,堤防相继垮塌,变成了一场绵延整个浙江沿海的水灾。
    要知道自古以来杭、嘉、宁、绍四府由于与大海相临,都会修建漫长的捍海塘,这四地由于江水顺流,海潮容易逆上,一日两次被潮汐冲刷,如果海防堤坝修建得不牢靠就十分容易冲毁。
    但是作为当地官员来说却将这海防工程视为谋利手段之一,不论海塘是否还牢靠都会纷纷请修。银子拨了下来之后,或有搪塞了事,或有拆旧修新,更有偷工减料的。
    原本这海防堤坝的要求就高,按照标准应该是巨石长椿密排深砌,可是那些偷工减料的常常是外露石内为泥,这样的堤坝哪能禁受得起滚滚海潮的拍击!?
    文禛之前从兵部省下打仗的银子,拨钱修建河工海防是为了利民,本意自然是好的。他知道江南一带的官儿贪,但是却认为即便是贪了一部分,起码自己要求的修建工程会完成,可是他却小看了那些贪得连良心都没有了的蛀虫。
    这次的修建他们就采用拆旧堤修新堤的办法,材料用的旧堤上的,人工几乎是不要钱的,由民壮出的徭役,有几个地方在新堤修完之后甚至还有材料多出来,被卖了钱赚了一笔。其中这个现象最严重的几个地方就有海宁、桐乡、嘉兴。
    用这样方法新修出来的堤防比原来的还不如,想要抵挡今年这么汹涌的洪涝灾害,简直是做梦!
    所以这次是天灾却也是人祸,宁云晋是真心想让文禛看看半个月之后这片富庶之地的惨状。
    官道上的灾民人群越来越多,他们带来了海宁的消息,听说那边已经成了一片汪洋,昨儿那场暴雨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少人的粮食钱财都被大水冲走了,田园被淹,看着水还在涨,只能离开家园去找条活路。
    宁云晋一直十分沉默,他知道这群选择前往嘉兴的人是幸运的,至少比逃亡桐乡的那群人多了几天缓冲。
    看着那些灾民文禛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些愤怒,但是他却不知道这股怒意是针对谁。
    宁云晋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以为他的伤口疼了,想到这人已经瘸着腿走了半天,可别真的让他留下什么后遗症,于是问道,“这边路还平坦,二娃你上来歇歇吧!”
    文禛并不领情,想要推却,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小孩子推着。不过他因为上午的走动,伤口敷药了的地方又裂开了,血已经浸湿了衣服,留下一团团黑红色的印迹。
    一个跟在他们身边的老人看不过去了,“小伙子,你弟弟也是为了你好,这一路可没医馆,就算有咱们也没银子去看,你再逞强伤口严重之后,反倒更拖累人。”
    “是啊,看你这一瘸一拐的真是闹心。”旁边也有人开始附和。
    虽然他们说的是吴侬软语,不过文禛大概意思也还是听懂,见小孩双眼亮晶晶的望着自己,里面写满了关心,便也不再执拗,让宁云晋搀着自己上了推车。
    他上车之后两人的行进速度快多了,接近中午的时候他们这一群人便到了一个小镇。镇民不让他们这么大一群狼狈的灾民进入,难民们便纷纷散开寻找吃的。
    宁云晋将文禛搀扶到一颗树边上坐下,“你在这里等等,我去找点吃的。”
    见小孩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文禛的眸子变得有些深沉。
    那个最开始劝文禛的王伯感叹道,“你弟弟还真是个不错的。”
    “不是弟弟。”文禛阴沉地说了一句,接着便用拐杖撑着开始在周围寻找柴火。
    宁云晋进了镇子之后先去医馆买了些伤药,总不能让人病死。然后他敲开了一个镇民家的们,这时候酒楼饭店什么的宁云晋可不敢去,总有人身上还带着点银子的,他可不想被同行的人发现。
    他敲开的这户人家是个独居的寡妇,宁云晋的嘴甜一口一个奶奶,又将自己落难的事情说得可怜,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孩想花钱吃点饭,老寡妇哪有不干的,即使是免费她都愿意提供。
    混到一餐饭了之后,宁云晋开始盘算文禛的午饭,见这寡妇家中还有些麦麸糟糠便多花了些钱买了下来。
    这寡妇十分厚道,反倒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一点不值钱的东西,小孩却给了自己不少银子,于是想要推迟。
    宁云晋知道再过一段时间米价就要涨了,到时候这些麦麸糟糠都算是好东西,寡妇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他也不想这么个善心人倒霉,钱还是硬塞给了她,只是再要了一些干柴火而已,走的时候他还特别叮嘱水患越来越严重了,近期家里一定要记得屯粮。
    等到宁云晋回到那颗树下的时候发现文禛正吃力用火折子想要生火,不过昨天下了那么大一场雨,又哪里有干柴。就算他已经尽力寻找干一些的树枝,还是半天都引不燃火。
    文禛看到他身后背着的一垛柴火,脸黑了,有些木然的坐回原地。
    宁云晋忍着笑将手上的东西都放好,满脸关切地道,“二娃你干嘛乱动啊,等我来做就好!”
    文禛不吭声,望着小孩将那些湿柴拿开,然后开始生火,这时候他才发现小孩还带回了其他东西。
    他拿起那些伤药和两个袋子分装着的麦麸米糠,严肃地问,“这些你哪来银子买的?”
    宁云晋没有说话,抿着嘴委屈地望了他一眼,手却悄悄地拨了一下腰间的小匕首。
    文禛对那把漂亮的小匕首印象深刻,那东西长度还没自己的一个巴掌大,小巧可爱,看起来只能削削水果。那上面原本有一颗大宝石,可是现在已经被挖了出来,光秃秃的显得格外难看。
    他沉默的靠着树干坐着,视线一直望着宁云晋,看着小孩忙碌的取水将最后那点糙米加上米糠麦麸煮在一起。
    还是和昨天一样,宁云晋只盛了一小碗给自己,将大罐子留给了文禛。
    文禛看了一眼,这次总算不是粥了,至少是一碗干巴巴的米饭。他朝着宁云晋招了招手,“过来。”
    宁云晋捧着小碗走到他身边坐下,不解地望着他。
    文禛舀了一大勺米饭给他盛到碗里,压实,“吃吧。”
    虽然知道这是文禛别扭地表达关心的方式,但是宁云晋真心不想要呀!!!!
    他刚刚吃得太饱了,还没消化呢,这么一碗杂粮饭吃下去肚子肯定会撑得不舒服。
    内心纠结着,宁云晋却还要眨巴着眼睛一脸感动的望着文禛,“二娃你对我真好!”
    文禛觉得那二娃两个字实在刺耳得紧,但是小孩的表情却让他有些受之有愧,明明东西都是小孩子自己弄来的!
    他揉了揉宁云晋的头,沉声道,“快吃饭,一会凉了。”
    文禛不再理他,自己先低头吃了一口,比起昨天的粥来说,今天的杂粮饭简直是美食,虽然都是些细碎的黄色米粒或者糠,甚至还带着一点酒的味道,但是至少味道没可怕到昨天那个地步,文禛忍耐着那糟糕的口感一勺接一勺居然将罐子里杂粮饭吃完了。
    宁云晋心中窃笑,这两天他的伤重还是偶尔吃点好的补充体力,不过下一顿是吃榆钱饭还是树皮饭呢!?
    文禛的饭量本来就大,昨天没吃饱,早上没吃饭,到了中午早就饥肠辘辘了,罐子里的饭吃完他才刚刚七分饱,只能遗憾的刮了刮罐子底。突然一团饭落在罐底,他抬起头望向正将碗缩回去的小孩。
    宁云晋故意摸了摸肚子道,“我吃不完了,二娃你帮我吧!”
    望着那比自己盛过去还多的一团饭,文禛的神情有些复杂,有些食不知味地吃了起来。
    解决掉午餐,宁云晋将东西收拾好,便开始找周围的人聊天,首当其冲地自然是那个热心的王伯。
    “王伯,为什么你们不在这镇子留下来呀?”
    王伯摇头叹气道,“小娃儿你不知道哟,既然咱们海宁遭了灾,这边镇子多半也是保不住的,你等着看吧,再下一两场雨水就能漫过来,还是去大城比较安全。”
    宁云晋故作不解地问,“那遭了这么大的灾,官府都不管吗?”
    “若不是因为那群贪官,又哪里有这次的决堤!”王伯气愤地道,“我们离开海宁的时候,那边的官儿们都疯了似的,听说好像是皇上在那里遇刺了。你是没看到哟,一波一波的官兵到处搜查刺客,凶神恶煞的,别说组织赈灾了,不被他们当刺客抓去就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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