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天青釉瓷
    宫中嫔妃遇喜,这本该是件天大的喜事,可秋衡高兴不起来。他的脸色特别差,好像顶了一大团乌云。今日外面天气不错,秋高气爽,越发衬得这屋里诡异又尴尬。一帮子嫔妃围着帝后二人,就算想讲些吉祥话舒缓下凝重的气氛,此时此刻也断然不敢开口,怕触霉头。
    梓玉瞥了眼晕在一侧的如贵人,又扫了扫底下战战兢兢的众人,心底默默叹了一声,开口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这算是打破掉屋里的坚冰,众人一下子活络起来,冲着他二人七嘴八舌地说好话。
    梓玉微笑着,可皇帝的脸一直臭着,并不答话,如此又陷入新一轮的尴尬中。
    其实,秋衡今天是彻底懵了。
    他首先被柳松言算计过去,又被梓玉和如贵人联手逼得软禁太后,刚要处置如贵人,又突然冒出一个子嗣来,偏偏自己喝醉了酒,那一日发生了什么都不记得……
    这一步步推着他不得不往前走,他很少这样被动,实在是心烦的很!
    场面骤然冷了,梓玉只好又出来打圆场,“王守福,你派人将如贵人送回淑景宫好生歇着,至于伺候的宫女和太监,要挑得精细些,哦,对了,再备几个有经验的嬷嬷过去陪着,万一有什么,也好时时刻刻提醒着,可不能出错……”
    宫里妃嫔有孕,她身为皇后总要操心。绵延子嗣,是头一等的大喜事,梓玉说话间唇角微翘,是个好看的弧度。可说着说着,她心口一窒,自小腹那一处起到心窝子都像是被人狠狠揪住,隐隐做痛。她的嘴角只得强忍着,才不耷拉下来。
    梓玉叮嘱的那些话格外仔细,秋衡听在耳中,却不是个滋味儿。一想到他们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曾从自己指缝里一点点溜走,秋衡心里便难受的紧。那种痛苦、悔恨、狼狈、自责、怨愤和无力齐齐袭来,恨不能将他湮灭。
    “够了!”
    皇帝突然出声打断,梓玉一时滞住。许是察觉到自己失态,秋衡又连忙解释道:“你别操那么多心了,没那么精细。”
    “怎么能不细致些?如贵人肚子里的可是皇嗣,宫里好久没喜事了,这一桩陛下可不能省,该好好赏的。”梓玉偏头笑。
    她越是这样子笑得坦然,秋衡就越觉得对不住梓玉。皇帝当久了,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生杀予夺在手,睥睨众生,秋衡从来不认为自己对不起任何人。所以,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歉疚是独一份,亦是他心底最柔最软的地方。
    牵起梓玉的手,紧紧攥着,秋衡小声道:“别说了,陪朕出去走一走……”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还有他二人能够明白的哀婉。
    梓玉垂眸,眼圈儿控制不住地红了一道,她又何尝不明白此人的痛楚?
    皇帝话音刚落,众人极有眼色地跪安了。
    帝后二人并肩往外,刚到雅韵斋的院子里,就听殿内传来砰砰几声巨响,好似有人接二连三的砸碎什么瓷器……梓玉顿住步子,看向小皇帝,有些试探地问:“陛下,你要不回去看看?”里头许是太后在发疯。她今天逼得皇帝出手,此人定然是心知肚明的,想来绝不会好受。
    没想到秋衡浅浅一笑,拉着她往外去,“既然已经到这个局面,就别再问其他,心狠一些,也是对她好。”
    如果不将母后软禁起来,秋衡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不过须臾,便真如秋衡所料,发生了件极可怕的事!
    他们说话之间,雅韵斋内愈发吵了,只听一连又嘣嘣砸碎好几个东西,里头一堆人吵吵嚷嚷的,闹得实在有些不像话。
    梓玉转过身,就见太后披头散发的从殿内冲了出来。后面追着几个看热闹的嫔妃,稍远一些,才是几个宫人。没有嫔妃敢真的用力拉扯太后,生怕一个不注意之间,就弄伤了她。如此畏首畏尾,张氏转眼就到了梓玉跟前。她高高的扬起手,眼见着就要落下来……
    今日万里无云,金乌遍野,碎金落在眸子里,颇为刺眼。
    梓玉下意识地半眯起眼,仰面望过去,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晃眼的厉害。正待想要仔细辨认清楚,站在身侧的皇帝伸出胳膊将她捞到自己的身后,又斜跨了一步,恰好挡在她的跟前……
    张氏高高扬起的手,就这么被秋衡受了过去,众人见到这一幕,吓得尖叫起来,“陛下!”
    梓玉被挡在男人的背影里,外面都是刺目的阳光,唯独他替她庇护出一方天地来。男人的背影宽阔挺拔,像座不可企及的高山,让人安心,又让人心动。
    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梓玉来不及感慨这份温存,便从秋衡背后探出身来,就见一块天青釉的瓷瓶碎片横在秋衡脖子间。
    这一看,她也吓得尖叫起来,“陛下,你……快来人!”
    他的脖颈白皙,里圈中衣上还落着些沉木香的碎屑,几番对照之下,衬得原本幽淡素雅的天青釉愈发莹润,泛着潋滟的光,此刻却是致命的利器。
    因为激动,握着碎片的那人的手不住颤抖,根本控制不住力道,稍稍往里一送,一颗浑圆的血珠子就从碎片挨着脖颈那最最尖锐的地方渗出来,跐溜一下,滑到光洁的碎片上,又顺势落在地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若是他不挡住跟前,这就会扎进自己身上!
    梓玉心头骇然,不敢再想这些,她连忙上前,试图分开已经怔住的二人,其他人也急忙过来忙。熟料皇帝略一抬手,止住她的动作,又抬眸静静扫视了一番。他的目光凌厉又凶悍,众人惊住,这院子里突然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敢胡乱动弹,只垂首跪下。
    “母后……”
    这一声唤得轻轻柔柔,像极了小时候的初苗。那个时候,父皇严厉,母后却温柔。他每次闯祸被父皇逼得抓耳挠腮时,母后便款款而来,将他搂在怀里,亲昵地蹭他的脸,问今日的小苗苗怎么又不乖了,哪儿惹父皇生气。然后,他会奶声奶气地唤上一句母后,再将今日的劣迹一桩一桩的交代清楚。见他委屈又可怜的小模样,张氏便笑了。
    ——在秋衡的记忆里,母后是这样子的,很少会像现在这般歇斯底里,又明目张胆的置人于死地,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模样?
    秋衡面上愈发哀伤。他微微仰面,清隽的脸颊上瞬间裹上一层薄晕,连长长的睫毛上也带着跃动的金色。倏地,他眨了眨眼,那些哀伤被掩在不真切的光晕中,一点点弥漫开,最后聚入眸子里。
    他的眸子墨如点漆,深邃又澄明,却盖不住一丝红。
    旁人离得远,只有梓玉立在他旁边,才将少年天子的酸涩看得真真切切。心疼之余,她暗忖:“若不是你母后总是逼我,又想置我和齐府于死地,我今日也不会如此待她,你别怨我……”
    张氏似乎被勾起以往的那些回忆,她的身子轻颤,泪水便垂下来。她掩住嘴,刻意让自己不发出呜咽的声音,没想到身子却颤得更为厉害。如此一来,秋衡脖颈间的伤口被划得更长更深,而更多的血珠子争前恐后涌出来,骇人至极。
    “母后,”他握住张氏横在自己颈边的手,轻声哄道,“别闹了,也别太执着,回去好生歇着,朕仍会日日来给你请安。”
    顿了顿,他缓缓道:“八年前,父皇驾崩离世,朕不想再失去母后了……”说话间,他的手指捏住那枚瓷片,眉毛挑了挑,目露探询之意。张氏望着他,一时怔愣,手里力道便松了,任由他将瓷片抽走。
    碎片被张氏握在手心的一侧上,竟早已殷红一片,秋衡如此,只不过不想众人再吓着她,伤了她……对这位母亲,他总有一些愧疚。
    张氏被人搀扶下去,秋衡垂眸,扔掉手里的天青釉碎片,抬手顺着颈边的痛意拂过去,白皙的指尖上沾上几滴鲜红。
    太医们、太监们此刻呼啦啦齐齐围上前,不经意间倒将目瞪口呆的梓玉挤了出去。
    秋衡颦眉,又将她拉回到自己身边。见她一脸的担忧,眼角还挂着泪,楚楚可怜极了,他心里忽然又有些高兴——至少自己也为她做了桩事,省得梓玉光惦记柳松言替她死了!
    龙体有损,太医自然要先替皇帝止血。秋衡却一把扯过梓玉手里攥皱了的丝绢,蛮不在乎地摁在脖颈上,又冲着她笑了笑,故作轻松道:“今日许是不大吉利,总是见红……”
    听他有心思这样打趣,梓玉气极:“陛下,以后可不许这样做!”
    “怎么样啊?”这便又换了一副泼皮无赖的讨厌模样。
    梓玉唬了一眼,抢下他手里的丝绢,对着太医们努努嘴,“快,别随陛下胡闹!”
    秋衡很不甘心,自己什么时候胡闹了?
    可这么闹一下,他原本凝重郁结的心舒展开来,轻松不少,于是忍不住梗着脖子深嗅一口气……
    哎呀,好痛!
    ***
    如贵人悠悠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淑景宫了。睁眼的一瞬间,头还是晕沉沉的,她揉了揉太阳穴,正要开口唤人,外头的人听见动静,齐刷刷进来,跪在床榻前,异口同声道:“恭喜小主,贺喜小主。”
    “恭喜什么?贺喜什么?”如贵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很是诧异。她记得晕倒前,陛下算是将她打入冷宫了呀……
    “小主有了身孕呀,可喜可贺!”
    身孕?
    “我遇喜?”如贵人不敢置信地问道。
    众人点头,一个个笑着。如贵人脸色陡然一白,她连忙下地,“快,我要去见陛下。”
    众人却跪着不动,如贵人很焦急:“快呀,磨磨蹭蹭,做什么?我有要事对陛下说。”她难得发脾气,可大家还是不动,如贵人不由心下狐疑:“怎么了?”
    为首一人哆哆嗦嗦回道:“小主,陛下说您有什么事儿要禀的,可由奴才们去钱公公那儿转告,见面倒是不必了……”
    他总是这般狠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家里的技术宅居然喝醉了,破天荒啊,照顾个酒鬼真心伤不起,更新又晚了,抱歉!
    ☆、第96章 贵人身孕
    “小主,你要跟陛下说什么,不如由奴婢去钱公公那儿转告一声?”
    如贵人心底焦急,整张脸煞白。如今陡然听见皇帝狠心不愿再见,心中不禁痛楚难当,整个人恍恍惚惚,跟丢了魂似的,而一直昏沉沉的头便愈发疼了。
    晕晕乎乎跌回床边,用力锤了几下脑袋,她难受道:“暂时不用,先去请太医来。”
    梓玉安排给如贵人的是太医院千金圣手于萧。他一直候在淑景宫的院子里,低眉敛目,静心等里头那人醒过来,再把一把脉。
    良辰与如贵人同住在淑景宫,一个东边,一个西边。她先前也在太后宫里,从雅韵斋出来,又去了一趟两仪殿,关切皇帝伤势如何。可御前的钱公公只是敷衍,说陛下用过药歇着了。没能见到皇帝,良辰只得回来。此时见于萧仍立在院中,她疑道:“如贵人还没醒?”
    于萧见过礼,正色道:“回小主的话,如贵人还没醒。”
    良辰点头,又问女人有了身子该滋补些什么,又忌讳什么。
    “人的体质不一,进补的东西需视各人身子而定,千万不可随意进补。至于忌讳的东西,比如麝香、藏红花还有一些凉的瓜果……”于萧依旧垂眸,一一答道。
    “唔——”良辰单手支着下巴,略略蹙眉,倏尔惊骇道,“哎,于太医,我前些日子牙痛得厉害,过来请脉的太医给了我一些麝香,和着别的东西碾碎了敷在痛处,说是可以去痛。那是不是也该扔了,免得害到如贵人?”说着,她指了指自己一边的脸,又指了指里头。
    于萧摇头:“两位小主不住在一个殿里,不用如此忌讳。只是还请良小主吩咐底下的人仔细收好,千万别拿到如贵人跟前。等过些天你身子好了,如果麝香还有的多,给微臣处置就行,省得宫人在院子里乱丢——那也会坏事。”
    良辰点头,微笑道:“受教了。”
    “小主客气。”
    说话之间,如贵人身边的小太监急匆匆出来,冲两位见礼,又道:“于太医,小主醒了,请你进去呢。”于萧便随他进了东边偏殿。
    良辰在后头看着他们进了明间,才领着人往西边去,边走边对后面的人吩咐道:“流霞,跟前几次一样,备些如贵人爱吃的点心,待会儿我亲自送过去。”——今日跟在良辰身后的,是之前如贵人支给她的一个贴身宫女,唤作流霞,如今也是她的贴身宫女。
    偏殿里头,如贵人自纱幔内伸出手,搁在脉枕上,道:“于太医,劳烦你再替我把一把脉。”
    于萧轻轻搭上手指,少顷,禀道:“贵人脉象浮而弱,切勿躁动,还要静养才是。微臣这就去外头开方子。”言罢,转身往外走。
    “于太医!”里面那人出声唤住他,又小心问询,“我……这是喜脉吗?”如贵人已经尽量压制着情绪,可她方才唤得有些急促,话里终究泻出一丝不对劲。
    于萧微微怔住,旋即不动声色地回身:“还请贵人安心养胎。”
    如贵人闻言一滞,有句话就要脱口而出了,却又艰难咽下,勉强笑道:“有劳太医了。”
    于萧退了出去,先去太医院应卯,再去咸安宫回话。他深明后宫那些事,索性将在淑景宫内发生的一切均告诉了皇后,比如与良美人的对话,还有如贵人的问话。
    梓玉确认道:“良美人问你忌讳的东西,又说自己那儿有麝香?”
    “正是,皇嗣头等大事,微臣不敢有任何隐瞒。”
    梓玉微一沉吟,暗叹今日这事未免太巧了,巧得诡异啊!
    如贵人一晕,晕出个身孕,听她自己的意思也是不敢相信,但太医诊断不会作假,那便是真的?
    可那个良辰特地通过于萧的嘴,拐着弯地告诉皇后她那儿有麝香,又是为什么?是担心以后万一如贵人小产,查到她头上说不清楚,还是其他用意?
    想到这些弯弯绕绕,梓玉不由颦眉,这宫里就没有个风平浪静的时候。
    她是心烦又身累,恨不得学翻脸无情的小皇帝,将那些人通通叉出去一个不留,这宫里便彻底清净了……可谁让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呢?
    ***
    淑景宫内,如贵人只道自己头晕,让里边伺候的人通通都出去。她心下惶然,急需好好想一想。因为如贵人根本不明白,自己不过晕了半柱香的时辰,怎么一觉醒过来,就突然有喜了呢?
    她也不可能有孕的啊!
    那一日,陛下醉酒,他们什么都没发生,何况,她刚想发生些什么,陛下就狠心走了……拧了拧深锁着的眉心,如贵人只觉心烦意乱。她叹了一口气,压下那些烦躁之意,不得不打起精神,试图将一切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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