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扶着石头,远远看见贺言春,便停下来,眯细了眼看。
    贺言春行了一步,跪下来哭道:“阿娘!我是言春!”
    妇人吃一大惊,踉跄扑上来,一把搂住贺言春,哭喊起来,道:“春宝,我的春宝儿回来了么?天么天么,想杀娘了……”
    第十二章京城谣
    客栈里众人清早忙过一阵后,胡安带柱儿去打听房屋,伍全和墩儿去了牙行,打听各色货物行情如何。方犁在房里坐了一回,等过了午时,听到开市的鼓声响过,便也准备出门,正要开口叫贺言春备马,这才想到他已经走了,惆怅一回,索性不骑马了,带着伙计六儿,走到西市逛去。
    两人慢慢行来,进了西市牌坊,只觉得街市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王孙公子鲜衣怒马,娴静淑女三两成群,都在这里进进出出。两旁商铺林立、旗幌蔽日。酒楼茶肆、珠宝丝绸、香料茶叶等应有尽有,店铺内都收拾得十分雅洁。除店铺外,街头又另有些卖跌打膏药的、卖鲜花的、推车挑担卖各色吃食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方犁和六儿边走边看,瞧见旁边有卖胡饼的,烤得焦黄酥脆,刚出炉热气腾腾,便买了一包,自己吃了一个,剩余的给了六儿。六儿捧着饼,一边吃一边张望,一时看到那边有卖艺的,也拉着方犁挤了过去。就见当中一人吹了口气,轰的一声,喷出一大团火来,旁边围观的人放声惊呼,方犁和六儿也大睁着眼,看得拨不动腿。
    两人看了一回,扔下几枚钱,又在四处逛了逛,慢慢行到一间茶楼里,就在大堂里找个空桌,点了一壶茶,听那些人闲谈。
    长安茶楼,风气自不与别处相同,里头那些人,正高谈阔论,讲的却是件国事,乃是方犁上回在樊城听了一鳞半爪的征伐匈奴之事。
    就听一个人高声道:“方老兄,真的要打蛮子了?去年不是还送了位公主过去了吗?怎么今年说打就打?”
    那被称作方兄的便道:“我听得真真儿的,家中小儿和卫尉府上一向交好,听说前些日子那蛮子又到我大夏掠边,是可忍孰不可忍!皇上这回动了大怒,一定要出兵,朝里为这事,整日吵得不可开交咧。”
    先头那人便摇着扇子,慢条厮理道:“说起来,还是咱们这位圣主太年轻了。若蛮子好打,不早就打了么?那匈奴骑兵,个个凶狠异常,又能飞天遁地,整日骑马在大漠上游荡,饿了便生吃羊马,一身都是血气,哪有那么好对付的?”
    另有一人便义愤拍桌,道:“十三郎怎可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可恨那匈奴,年年来咱们边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大夏自高祖以来,休养生息到如今,也养得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怎就不能和匈奴一战?”
    先前那十三郎便道:“要说兵强马壮,怎比得上高祖皇帝那时候?当年高祖领兵亲征,部下多少强兵悍将!都是跟着打了天下的,结果又如何?不也被围困在白门关,差点回不来么?”
    先头那人接口反驳,道:“高祖伐北蛮子时,国力积弱,军中马匹甚少。那时公卿世家出门,马车前都凑不出几匹同色马儿来。如今怎好跟那时比?王侯贵族,家家都有马庄;小户人家也有马车。我大夏又在西北一带设了几座马场,怎就不能跟那野蛮子比试比试了?”
    这两人大发议论,其余人等,也有人点头称是,也有人出声反驳,茶楼里吵作一团,煞是热闹。
    把六儿一个乡下来的小子听得呆楞楞的,一时瞧这个,一时看那个,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转头问方犁:“三郎,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怎么又是蛮子又是匈奴的?”
    方犁早先也曾听祖父说过这些事,便为他细细解释了一番。原来大夏国北边便是匈奴部族,夏人称之为蛮子、北蛮、野蛮子、狗蛮子……,总之都是指他们了。大夏立国之初,便与匈奴积怨颇深。匈奴人不事生产,四处放牧为生,又觊觎夏人粮食丝绸财帛,每逢夏秋,便来边境抢掠,把人口掳去变卖为奴,牲畜财物据为己有,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了,种种行径,十分可恶。
    昔日高祖皇帝初定天下时,为解决边患,曾亲率十万兵马,征伐匈奴,却被匈奴左贤王部落围困在白门关,整整围了七天七夜,后来还是高祖用了部下计谋,重金贿赂左贤王王妃,才得以脱困而出。此战之后,大夏自上而下,都深知匈奴人厉害,再不提攻伐之事。逢着那匈奴单于索要钱物,朝廷也多委曲求全,送钱送物,又以公主和亲。那匈奴人却贪婪成性、背信弃义,得了好处,第二年依旧率兵犯边,如今已成了大夏头等大患。
    小六听了心惊,便道:“那匈奴人果真如他们所说,个个都能飞天遁地么?那如何打得赢!”
    坐在旁边的一个老者听到了,哈哈一笑,道:“休听这些人胡嚼!又不是鬼怪,哪里就能飞天遁地了?不过,这些蛮人茹毛饮血,又自小放牧,都生长在马背上,三岁小儿便能驭马如飞,骑射技术十分了得。光这一点,我大夏士兵便万万赶不上。”
    旁边几个人跟着感叹了一番,又有人道:“胡老丈,你如何晓得这些?莫非你去过边境?”
    那胡老儿点头,道:“我年轻时,也曾跟从程老将军在卫方郡戍过边,亲眼见着蛮人来攻城。哎呀那真是……,那匈奴骑兵行动迅捷,就如大风卷过一片云,忽地就吹过来了。斥候远远看着了示警,也只来得及关闭城门。当年程老将军下令死守,血战了五天六夜,方保住一城老小性命,可怜我这条腿,就是那一战没的。”
    方犁闻言,偷眼看一下老人,果然左腿裤管空荡荡的。那些议论的人都肃然起敬,一人又道:“胡老丈,咱们守着城等蛮子来,自然十分被动。想那程老将军也是我大夏名将,怎么竟不知道主动出击?”
    此言一出,顿时几人毫不客气,七嘴八舌反驳道:“这位兄台想是做梦未醒咧。那关外大漠不比我大夏地形,一望无垠的都是草甸子,走一整天也见不到一户人家,便是那常走的边民向导,进去了也会迷路。在里头转几圈,陷进去出不来,不消跟蛮人打仗,先就饿死渴死了。再者,那蛮人居无定所,今天在东,明天在西,到哪里寻他踪迹去?便寻着了,蛮子老小都善骑马,他往别处一跑一躲,你追得上么?搞不好还要被他绕回来,四面包得如铁桶一般。主动出击?想都不要想!”
    先头说话的那人有些窘迫,不服气道:“听各位这一说,这蛮子还打不得了?难道我大夏边民,便活该遭他们无辜残杀么?”
    茶楼里本来闹哄哄的,听到这句话,却都安静下来。片刻后那胡老儿又道:“我大夏国养不出像样的骑兵来,确实无法同蛮子尽力一战,这事不提也罢。说起来,蛮人虽着实可恨,然而它部族中却也出产些好东西。别的不提,只那自北而来的皮草、酥酪等物,贩运到咱们长安,哪一样不是十分金贵?这回朝廷若动了兵,双方撕破脸,边市一关闭,这些东西只怕转眼就要涨价了。”
    方犁听了别的,还没什么太大触动,唯有这一句,立时便叫他动了心,忙问道:“边郡都设了边市么?边市里是个什么情形?要如何去?路上可还平静?”
    胡老儿便道:“各郡情况有所不同,边市自然也不一样。像白谷关,乃是定远程将军所守,边市早关了多年;青原郡是陇西邝将军爷俩守着,听说至今还开着,每逢集市,四方边民都去,热闹得很。”
    旁边又有人接口,道:“说起来,陇西还真是人才辈出的好地方,从跟着高祖打天下的宣平侯,到如今镇守青水的邝将军,哪一个不是威名赫赫?”
    另一个忙道:“不只陇西李家,定远程家也十分有名。那程老将军的子侄程小将军,开弓能射穿大石,也端的十分了得!”
    几人又细数起朝中公卿世家、侯门典故来,说了个没完没了。方犁对此不熟,听了一阵,看看时辰不早,便结了茶钱,带六儿回去了。
    到客栈后,看看将近日落,胡安等人却还未归。方犁站在门口张望了一回,才见胡安回来。胡安和柱儿走得满身汗水,进屋擦洗了手脸,才过来和方犁回话,说是看了几处房子,都不甚满意,不是价钱贵得离谱,便是房屋狭窄,根本住不得人。等晚饭时分,伍全等人也回来了,也来回话,说是定了两个牙郎,约定明日前来看货。几人就叫店家摆上饭菜,草草地吃了,各自去歇息。
    天气已经有些炎热,方犁洗漱完毕,穿着件薄薄的纱衣,摇着扇儿,坐在廊下,看看天渐渐黑下来。胡安又端些瓜果,让伍全等人来吃,几人闲坐了一回,就听宵禁的鼓声响了起来,各处鼎沸的人声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看这情形,贺言春晚上必是不会回来了。方犁有些怅怅的,道:“也不知道他找着家人了没有。”
    柱儿便道:“他到长安来寻什么亲戚?向来不曾听他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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