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胡乱想着,忽听前头伙计们嚷嚷起来,打破了院中寂静。六儿匆匆走来,见贺言春练字,便招手叫方犁出去,两人在廊下小声嘀咕了几句。
    方犁顿时脸色一变,收了懒散模样,进屋着袜穿鞋,跟着六儿往前头去了。
    贺言春顿了顿,也放下筷子跟了出去。就见前头院里聚了好些人。地上跪着两个鼻青脸肿的伙计,胡安站在前头怒容满面,正大声呵责。旁边墩儿也一言不发地沉着脸。
    贺言春在人后听了半晌,才明白原委。原来伙计们连日无事,手里又有了几个钱,便有那不安于室的,天天到外头逛去。这日两个伙计出门时,在街头见到有人赌双陆,便上去看了几眼,就见那做庄的人手笨运气差,被路过行人赢了好些钱去,便也跟着眼馋起来。伙计中有个手巧的,叫作小鼓,也起了兴,上前去与人对赌。一来二去,把两人身上的钱输得干干净净。这两人毕竟跟着出过门,见过世面,回过意来,晓得是遭人骗了,揪着那做庄的不放,嚷嚷着只要还钱。几人正在纠缠,谁晓得不知从哪里呼啦啦跑出些人来,反把二人臭揍一顿。
    小鼓二人被骗了钱不说,还挨了顿打,气了个半死,跑回来邀了一帮伙计,要去报仇,幸好被墩儿看见,这才拦了下来,叫人禀报了胡安。
    胡安气得胡子直抖,指着两人骂道:“就你机灵,就你能干是不是?我素日怎么说的?伙计中但凡有出去赌钱嫖妓的,一经发现,立刻撵出去!你但凡长了耳朵,就不该忘!如今你两个在外不当心,受了骗挨了打,还想拉着别人去惹祸!墩儿,给他把行李都收出来,叫他各人回家找父母去!这种人三郎和我都不敢留!走了省心!”
    那两人听说要赶他们走,都着了慌,朝胡安磕头求饶。眼见他气头上不理不睬,又跪爬着到方犁身边,抱着他的腿哭。伙计中有与他二人交好的,这时也纷纷跪下来,帮他二人求情。院里顿时哀哭声一片。
    方犁十分为难。看小鼓模样,正是在甜水城顶着锅盖来寻自己的那个小伙计,不由心下不忍。然而他也晓得,这回犯错倘不重罚,他日便难以管束这些人。犹豫片刻,忽然眼角扫到贺言春,心里便有了计策,道:“胡伯叫你们不要出去赌钱,本是为你们好。既染上赌,便易生事,不仅自己吃亏受罪,也连累整个商队。不过念在你二人是初犯,大伙儿又都为你二人求情,我便也和胡伯说个情,姑且饶你们这遭,留着以观后效。虽不撵走,但罚还是要罚的……”
    那两人见少东家也帮忙说情,各自惊喜,忙纷纷道:“好教三郎知道,日后便有人拉着我手,也再不出去赌钱了!只要不赶出去,我二人认打认罚,毫无怨言!”
    方犁笑道:“这可是你们说的。大伙儿听着,从今日起,每人都跟着春儿,一起来学写字算帐,免得你们闲着便要生事。至于你两个,一人给厨房挑半个月水罢。要记住,千金难买平安二字,若下回还有人忘性大,出去赌钱犯事,胡伯让你们走,便走罢!我是再没脸来劝的!”
    伙计们都齐声答应了。那犯错的两人本以为必有一顿打,如今见方犁非但不打不骂,还要教写字算帐,都来磕头谢恩。
    只是伙计们中间也还有人愤愤不平,等人散了,六儿跟在方犁后头道:“想想我就生气,那鸟厮们恁可恶了,小鼓儿和七哥白挨了顿打不成?”
    方犁瞧他一眼,道:“怎么?你皮痒了不成?刚才胡伯还在说,方家商队的伙计不得出去打架,不得在外有损商队名誉,你竟没听见?”
    六儿唠叨道:“那也不能白受这番欺负!再说了,放着这些人不管,岂不是叫他们再去害别人?”
    方犁想了想,道:“我只管着方家伙计,旁人我又管不着!”
    六儿依旧跟在后头喋喋不休,道:“三郎!我不信!你在边郡何等侠义,怎么回京了就胆小了,你不是这样人!”
    方犁不耐烦了,跺脚小声道:“只管絮叨!都说了,打人的只要不是方家伙计,我便不管,还听不明白么?”
    六儿没听清楚,兀自气愤道:“打人了就不能是方家伙计了?不行!我生是方家人死是方家鬼!”嚷嚷到这里,觉着不对,又问:“三郎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方犁被他气笑了,道:“蠢材,明的不行,不晓得来暗的么?”
    六儿张嘴站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意来,喜孜孜道:“三郎,你是说,我找人去打那几人一顿,只不要让他们晓得咱们是方家的伙计就行了?”
    贺言春在旁笑道:“还要找什么人?你们自己蒙着脸去,他晓得是谁做的?”
    六儿连忙拍着脑袋道:“我真笨!竟没想到,还是春儿聪明。”说着朝外跑了,远远又小声喊:“三郎,胡爷爷若问,我并没有听你说什么!你放心!”
    方犁好气又好笑,忙挥手低声道:“出门机灵点!被人抓到一样是要被撵的!”看看旁边贺言春也要跟着去,忙又道:“进来!不要跟出去学坏!”
    过了几天,坊间有消息传过来,一伙常在街头行骗的混子,不知叫什么人拿麻袋蒙头,痛打了一顿。消息传到胡安耳中,胡安觉出蹊跷来,拿话试探方犁,见方犁懵然无知,这才放心,暗自觉得自己多心,他家三郎虽有心机,几时跟人学坏过?
    伙计们本以为教他们读书写字这事,只是说说罢了,谁知方犁竟当了真。十几个伙计,都拘在家中,每日到侧厅上学了。上午由墩儿教写字,方犁偶尔有兴致了,也亲自教一教;下午由李财教算帐,每天各一个半时辰。起初大伙听说能上学,人人上进,都做了沙盘,端到厅中写写划划。不想过了两天,新鲜劲儿一过,便都倦怠了,听说去上学,一个个直喊头疼屁股痒。
    这天方犁从后院到前头来,路过侧厅时朝里头看了看,就见只有贺言春还坐得笔直,规规矩矩地学着写着。后头几个伙计坐得东倒西歪,六儿头靠在沙盘角上,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方犁又好气又好笑,在外头咳嗽一声。后面伙计听到声音,吃一大惊,忙都坐正了,把六儿也推醒。六儿张着眼,懵懂中看见方犁瞪他,连忙苦着脸挠头,嘟囔着道:“三郎,还是罚我去跟小鼓儿挑水罢。这个算帐写字,跟天书一般,委实学不来!”
    方犁无奈,只得背着手走了。回到房内,一边扯下袜子烤火,一边独自纳闷。过了片刻,贺言春进来,把方犁单独布置的作业都写给他看,方犁看了一回,十分满意,叹道:“若伙计们人人都像你这般勤学好问,我能省多少心思!”
    贺言春笑道:“他们外头野惯了,突然拘在屋里,当然不自在。”
    方犁道:“我何尝不晓得。只是马上就要过年,外头花子骗子多,把他们放出去了,谁晓得又能生出什么事来!”
    贺言春想了想,也没什么好主意,随口道:“我家中有个小侄,近来被拘着去读书,也是日日叫苦。不是今日肚疼,便是明日脚酸。若叫他在家与人蹴鞠,踢一整天也不叫累的。”
    方犁听了蹴鞠二字,心里忽然一动,拍手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上头的?这些人不乐意坐着,便叫他们蹴鞠去!保管一个个都愿意了!”
    说着立时从席上爬起来,叫了墩儿进来,让他找人买几个鞠球,明日就去城外蹴鞠去。众伙计个个都血气方刚,念了两日书,就如坐了两天牢,听说不写字了,改去蹴鞠,谁不是兴高采烈?
    第二日,伙计们一个个也顾不得冷,都骑着马往郊外去,顺便连马也遛了。在外面野地里寻了个空场地,十来个人分成两组,各自踢起鞠球来。
    大夏国中,蹴鞠是最流行的游戏项目。有钱的人家,为玩这个还要专门建个鞠场;没钱的挑块空场地,竖两个球洞也一样踢得尽兴。
    如今伙计们既分了组,便有胜负。年轻人争强好胜,纵是游戏,也都为赢球拼尽全力。碰上石头不上学,贺言春也把他带过去,石头虽年小,却是街头蹴鞠的一位强将,有他这位小师傅指点,人人都练得争先恐后。每每踢得满身大汗,兴尽方回。
    从这日起,伙计们便在家上一天学,出门蹴一天鞠。六儿等人生恐不认真写字,惹恼了三郎,从此不准他们蹴鞠去,每逢上课也都全力支撑,再不敢打瞌睡。蹴鞠回来流一身汗,人人都要洗澡,伙计们又生怕胡安嫌浪费了柴草,有些闲言碎语,都各自约定了,每日里轮番担水,蹴罢鞠球,便去旁边树林里捡两担柴草带回来,好讨胡安欢心。日逐忙忙碌碌,再无人去外头闲逛惹事生非了。
    作者有话要说:方教务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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