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两更时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却又仿佛走了好远的路,进了一间房子。这房屋四周空荡荡黑洞洞的,只中间桌上点着一盏灯,照亮了旁边床榻,榻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人。
    贺言春心里便有些不祥的预感,他朝榻边走时,就见黑暗里影影绰绰许多人,都面目模糊看不大清,在那里嘁嘁喳喳悄声交谈。等他凝视细听,却又听不清说些什么。
    贺言春心里怕起来,一步步走过去,离得近了,就见榻上躺着的人转过脸来。那人两颊苍白,瘦得眼睛都骷髅进去了,额上搭着毛巾,奄奄一息躺在榻上,不是方犁是谁?
    贺言春一颗心差点从腔子里跳脱出来,立时便要扑到榻前去,脚却仿佛被人钉住了,动不了,也出不了声。就见榻上方犁睁着眼睛,乌沉沉地将他看着。看了片刻,忽然转过头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声音贺言春听过,那是将死之人落最后一口气时发出的声音。
    贺言春浑身冰冷,心里惶恐已极,拼尽全力往前迈了一步,大喊道:“三郎!”
    他脚下一空,醒过来时,还听到自己撕心裂肺般的尾音。黑暗中,只听到自己大口喘息,梦中的惊悸绝望却历历如在眼前。
    贺言春默默躺了片刻,终究再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开门出了屋,在廊下台阶上坐了下来。
    院里月色清明,照着中庭花草树木,寂寂无声。阶下蛐蛐儿不知疲倦地叫个不住,愈显得四周空旷寂静。贺言春赤脚坐在廊下,呆呆望着天上皓月,只觉得满心凄惶,一身落寂,几乎掉下泪来。
    第二天早上,卯时已过,郑宅里奴仆见一向勤谨的贺小郎还未起身,都很诧异。有仆人在屋外请他起床,喊了一次,见里头没人回应,便推门进屋。就见屋里空空荡荡,榻上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哪里有小郎身影?
    奴仆们慌忙报了主母,白氏和郑孟卿都进门来看,就见桌几上留了张字,忙把石头喊过来念,石头照着纸念道:“娘亲阿兄在上,儿去常平寻商队去了,过两日就回,勿念。”
    怕大母听不懂,石头又解释道:“小叔说他去常平寻商队去了,叫我们不要担心。……只是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了?”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隔了好大一会儿,白氏才问:“他没说商队出什么事了?”
    石头看着纸摇头。郑孟卿听了,生起气来,一边吩咐人去方家打探消息,一边道:“这孩子,想什么呢?半夜出门找什么商队!也不晓得家里人多担心!回来我必要好好收拾他!”
    白氏叹了口气,却叫人先伺候石头梳洗了,送过学里去。一边派人四下里寻找贺言春,一边又让郑孟卿和夫子告几天假,只说贺言春病了。
    不提郑家事后如何惊慌,却说贺言春半夜里就开始收拾行李,天未亮便出了门。他在城门口寻了家铺子,草草吃了饭,候着城门一开,便打马往常平方向去了。
    当日方犁同墩儿等人商量行程时,他多半在场,也知道商队脚程和歇宿地方,此时便一站一站朝前问过去。每到一处,必先打听颖阳方家商队经过了没有。那沿途客栈老板,听说要找挂着“大夏义商”旗帜的商队,多半都有印象,说是几月前曾经过这里,并未回还。
    贺言春连走了两三日,渐渐冷静下来,也觉得光凭一个梦便惊惊惶惶寻过去,说出来太过荒唐。但若让他无功而返,却又舍不得。况且一想到梦中情形,他心里便似吃了一坨铁,沉甸甸的又冷又硬又苦,没见到三郎前,无论如何也教人放心不下。左右回京也没甚要紧事,索性就这样沿路寻了下去。
    一连走了五六日,都没碰上方家商队。贺言春算算行程,知道方犁等人必定真遇到了什么事,否则必不致耽误这么久,心里越发急煎煎的。
    一路晓行夜宿,到第八天中午,他来到一个小小集市上,正寻了家客栈,找老板打听方家商队的情况,对面驿道上行来一队人,也过来客栈打尖歇脚。打头那匹枣红马,远远看见贺言春坐骑,因为过去同过槽,立刻长嘶了一声,答答跑过来。
    贺言春听到马叫,立刻从客栈里出来,就看到小枣儿正同自己马儿亲昵。他眼圈儿都红了,看到迎头走来的马匹伙计,飞跑着迎上前去。
    墩儿走在最前头,先看着那马像是贺言春平日骑的,还以为认错了。如今看到他的人,才晓得竟是真的,都惊异不止,忙上前问他怎么来了。贺言春道:“你们迟迟不回,我放心不下,沿路寻了来。怎么耽搁到如今?三郎在哪里?可还好么?”
    正说着,就见后面一辆车儿行过来,门帘挑开,露出一张脸来,朝这边道:“是春儿么?你怎么来了?”
    旁边六儿忙赶过去搀他,方犁下了车,两人朝这边走过来。几月不见,就见他脸上身上瘦得厉害,虽是微微笑着,却掩不住满面病容。
    贺言春猛然看见他,本就百感交集。此时又见他果然是生过病的样子,一颗心仿佛被油锅煎了又放在碱水里泡过一番,又热又疼又酸又涩,几步冲过去,在方犁面前停了停,忽然一张手,把他紧紧搂住了。
    他一面抱着人,一面掉下泪来,泣不成声地道:“你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
    方犁被他往怀里一勒,险些闭过气去,头晕眼花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小声道:“浑小子,松手!要被你勒死了。”
    贺言春忙松了手,一边拭泪,一边上下打量,就见方犁瘦得形销骨立,走路也颤颤微微,那眼泪越发止不住,滚滚往下落。旁边墩儿六儿看了,也止不住落下泪来。
    方犁叹气道:“列位,先把眼泪收一收,等我死了再哭不迟。”
    六儿闻言,大力朝旁边唾了一口,愤愤地擦着泪道:“叫你声太爷爷可好么!你也积点口德!病成这样,还只是随口浑说,这是生生要把人急死么……”
    方犁笑着敲他脑袋,道:“你太爷爷现在颖阳,消遣我做甚?春儿,你怎么来了?京里没出什么事罢?”
    这时旁边伙计们都过来劝,墩儿等人才止了泪,贺言春见方犁虽病得七死八活,尤有精神和六儿斗嘴,显见得一时死不了,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几人进了店中,彼此问起来,贺言春没好意思说自己梦见方犁生病、跑出来寻人的事,只说胡安听到了外地来的传言,知道方犁生病了,心中不安,这才叫他过来看看。众人闻言十分惊诧,都纷纷推测从何处走漏了消息,竟叫胡安也晓得了此事。
    猜来猜去也没个结果,方犁叹气道:“这下可好!他不知从哪里听了一耳朵,就惊惊乍乍起来,还派人出来打探!咱们路上得快些了,免得叫他们在京里日夜悬心。”
    墩儿道:“不怪胡爷爷吃惊,实在你当日太吓人了!连我都被你吓死了!”
    众人都点头,各自唏嘘不止,贺言春便问方犁因何生病。六儿嘴快,忙把始末告诉了他,贺言春听了,惊出一身冷汗来。
    原来方犁是回程途中染上病的。起初只有些头疼脑热,他贪赶行程,也不甚在意,只以为感染了风寒,吃两剂现成丸药就好了。谁知道后来总也不好,一天夜里歇在客栈里,忽然就时冷时热地闹起来了。墩儿李财这才晓得他前两日就不舒服,忙忙地请医延药,却压不住病势,反而越发凶险起来。
    此时商队行程已近常平,墩儿想到常平城里商旅繁荣,说不定也有医术高明的大夫,便和李财商量了,腾出一辆车来,垫得软软的,把方犁放到车上,紧赶慢赶到了常平。其时方犁已是常常高烧昏睡,身上一时冷得如坠冰窟,一时热得如顶了火盆。墩儿李财等人日夜守着,还要抽空打理货物,个个忙得焦头烂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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