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令程平,膝下子女众多,大儿三儿皆有出息,唯有老五性子鲁莽、举止轻浮,因而平素多嫌弃他。谁成想这小子有朝一日麻鸡变凤凰,竟封了侯,让全家人都跟着沾光,虽是品阶最低的关内侯,却也喜得程老儿老泪纵横,想到这封侯的因缘,内心着实感激贺言春,便让家中厨子精心准备了两三天,搜罗了东西南北的稀奇美食,要设酒席专请平虏侯。
    程五替他爹作主,又请了邱固方犁等人作陪。这情份贺言春不得不领,于是一群人在程府中乐了一天,谁想太仆令邱家见了,也忙忙专程送去宴请的帖子。平虏侯的亲哥在人家太仆府中就职,怎能不去?只得又去赴邱家的宴。等吃完这遭,胡十八齐小白等人也都来请客吃饭,都是性命相交的兄弟,也不好厚此薄彼,纷纷扰扰直吃了十来日,这才渐渐消停下来。过后再有人请客,贺言春便推身体不舒服,打死不去了,整日家也不回,和方犁躲到城外田庄里寻快活去了。
    这日正是深冬薄暮,两人在城外跑了一圈马,要往回走。贺言春见一条路遥遥地朝南而去,不由想起当日和邝不疑等人去颖阳找方犁的事来,便指着路对方犁笑道:“前年也是这个时节,我和邝兄等人一路赛马去颖阳找你,年三十都是在路上过的,却也有趣得紧!只不晓得邝兄怎么样了。前儿我和程五说起来,都牵挂得紧,却是不好去他家登门拜访……”
    邝家父子刚回京时,方犁曾去探望过。邝实因延误军机按律当斩,后来皇帝开恩,许他以钱赎罪,方犁得了消息,特意备了一笔钱,让人送到邝府上。邝不疑倒也爽快收了,还备了一份礼让人送来道了谢。之后方犁忙忙碌碌,便再未登门,只是有几回遣胡安朝邝府里送东西时,胡安回来悄悄告诉他,邝大郎如今并不常在家,府中只有邝老将军。听府里下人们说,老将军新近遭贬,整日在家以酒浇愁,喝醉了,便责鸡打狗,闹得府中老小不得安宁。方犁猜邝不疑图清静躲了出去,又要顾着他的面子,便不去找他,两人已是月余不曾见面了。
    贺言春新立大功,回京以来,贺部上下都得了封赏,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别人也就罢了,程、邝两将军心里却绝不会好受。两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这一回却被一个初出茅庐、不见经传的小子打了脸,同样是刚出征回来,眼看别人吃香喝辣,自己却只能受责罚,要说心里没点羞恼也实在不可能。因而程五等人虽然挂念邝不疑,却轻易不敢到邝家露面,怕戳了别人的心窝子。
    方犁见贺言春说得怅怅的,自己本也有心从中调解,忙道:“你吃了别人的酒,也该回请一番。若放郑府上请客,怕邝兄不方便。咱庄上那小院子,如今被你拾掇得也很能见人了。不如过两日把他们几个都请到庄里来,咱们自己也乐一天!”
    贺言春看看他,道:“好虽好,只怕邝兄不肯来。”
    方犁道:“不然。邝大哥是个磊落人,他与你们真心相交,倒不会是那气量狭小之人。你们酒席上把话说开,不就好了?”
    贺言春想了想,答应下来,道:“也好,回去后我就下帖子,让人请去。他若不来,我亲自登门去请,量他也不大好意思当我面拒绝罢。”
    两人商量着回去了。第二天,贺言春便派人四处请客。程五邱固听说也要请邝不疑,都满口答应,再忙也要抽时间过来。方犁派到邝府的人却扑了个空,奴仆来回,说邝大郎已经有三四日不曾归家了,府里人都不晓得去了哪里。方犁想了想,便让胡安把帖子送到章台街倚翠阁,果然在那里逮住了人,邝不疑见了帖子,也应了来赴席,方犁和贺言春大喜,忙派人采买物品,不两日,色色都预备妥当了。
    请客这天,却是一大早就下起雪来,扬扬洒洒,只半个时辰,地上便白茫茫一片。程五邱固两个不惧严寒,早早地骑马来了。进屋后,就见外面白雪皑皑,如琉璃世界,里头暖阁却烧着地龙,瓶子里插几支新摘的红梅,又暖又香。两人和方犁贺言春打过招呼,才赏了一回花,齐二便到了,刚摘了斗蓬,便忙忙地朝几人道恭喜,欢喜道:“哎呀真叫人想不到,这一转眼,你几个便都封侯了!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投笔从戎,也让诸位带契着我得个封赏!”
    邱固笑道:“你说得轻巧,想从军,也得问你娘亲依不依。”
    程五道:“正是!你阿爹千顷地里只有这一根独苗,怎会舍得你去从军?想也不要想!你看去打仗的,都是我这等没人疼没人爱的憨货!”
    邱固道:“程兄,你说你自己就行了,何苦扯着我?你没人疼没人爱的,我可还盼着有人垂青呢。”
    齐二呸了一声,道:“你两个臭不要脸的,不要炫耀了!如今满京城的姑娘,打听到新封的平虏侯和两位关内侯还未婚配,都指望嫁过去当诰命夫人呢。别人也就罢了,单说程五,我听人讲,你阿爹阿娘把好几位闺阁女子的生辰八字都要过去了,打量我不知道么?”
    方犁邱固闻言,都忙揪住程五细问是哪几家女子,程五支支吾吾地红了脸,道:“听这厮胡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怎好在外张扬,影响女孩儿家清誉?”
    众人都起哄大笑,方犁道:“这可见是真的了。相中了哪一位?婚期定下了没有?务必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儿,到时不吃你个海涸河干,就算我们没本事!”
    程五忙告饶道:“好兄弟们!刚合了八字,就问婚期!哪有这么快?就算我心急,女家也要筹备嫁妆不是?”
    齐二邱因听了这话,便知道他必然已经定了亲,越发拉着人不放,逼问他是谁家女郎。程五满脸羞涩中透露出几份得意,只是打死不开口,任由他们搓揉。几人正闹着,外头人报邝小将军来了。
    方犁邱固等人忙撇了程五,迎出门去。就见贺言春和邝不疑两人从外头走了进来。方犁见邝不疑冻得鼻头都红了,忙接过他斗蓬,笑道:“这个天,怎么不坐车来?冷坏了罢?快进屋暖和暖和!”
    邝不疑笑道:“坐什么车?闷杀人了!骑马虽冷,一路却正好看看风景,……哟,你这屋收拾得好,又清雅又暖和!”
    说话间,众人早簇拥着邝不疑进了门,围着炉火团团坐下。邝不疑暖了暖手,见众人都忙着大献殷勤,给他端茶的端茶,拿点心的拿点心,巴结的神情里透着一丝小心翼翼。他也明白这是为什么,不由又笑起来,道:“这是做甚么?我还道你们几个新封了侯爷,已经不记得我这个当大哥的了呢。”
    齐二抢先道:“邝兄!那几个新封了侯,不拿正眼看人,你说他们也罢了,跟我可扯不着半点干系!我天天惦着你呢!”
    程五忙把他一脚踹到边上去,咬牙道:“齐二你这个专一挑灯拨火的货!你说谁不拿正眼看人?我早就要到邝兄府上去探望,只是……只是有些不方便罢了!”
    邝不疑心里自是感动,却越发想把话说开,让众人自在玩耍,遂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道:“你有什么不方便?不就是忙着娶新妇么?哼,我猜你必是想到邝兄一大把年纪了还没婚配,怕登了我的门,招我嫉恨是不是?你也不想想,我邝不疑是那等气量狭小的人么?”
    程五邱固等人脸上都有些讪讪的,方犁忙道:“邝大哥,你要怪就怪我。是我不让他们去找你的。你家严现住在府中,只怕他们去了,露出浮浪子弟的行迹来,到时邝将军可不把你也怪上了?”
    程五等人松了口气,忙点头不迭。邝不疑道:“好了好了,别忙活了,都来坐下。我晓得你们怕去了,引得我阿爹心里难受,这番好意我心领了。邝家现在正走霉运,多少人避还来不及,你几个待我却一如当初。人生能得三五知己,何其有幸!”
    众人都团团坐了,见他言语感慨,少不得要安慰他,说些胜败乃兵家常事之类的话。贺言春见人齐了,便让仆人们端进酒菜来,几人把酒言欢,渐渐把话题扯到程五的婚事上来,又七嘴八舌打趣了程五一通,把个程五羞得面红耳赤,愤然道:“你们给我等着!横竖你们也有这一天,到时看我怎么捉弄你们!有本事一辈子不娶亲!”
    齐二忙笑道:“不娶亲就不娶亲!咱们平虏侯曾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番肝胆气势,才叫人佩服!”
    程五邱固等人还是头一遭听到这话,忙都纷纷扭头问贺言春:“君侯何时说过这番话?这话从我大夏将军口中说出来,就是痛快!真真令人心潮起伏!”
    方犁忙看贺言春,贺言春却含笑不言。齐二忙把皇帝要赐平虏侯宅邸、平虏侯不受的事说了,又道:“我也是听我老子说的,实不相瞒,老头子从前还怕我在外头跟人鬼混学坏,处处拘束着我。如今你们一战封侯,我也跟着沾光,老头子不大管我了哈哈哈哈!”
    邝不疑叹道:“如今这事儿也在朝廷里传开了,听说皇上高兴得很,处处跟人夸口呢。春儿,休怪哥直率,说话不中听。我若是你,皇帝要赐宅子,我就坦荡荡地收了,一座宅邸,有什么可推托的?你如今刚立了大功,暗地里多少人嫉恨着呢,你还说出这番招风头的话来。皇上是欢喜了,你怎么不想想,那起小人会怎么说你?”
    贺言春见方犁在旁沉默不语,忙笑道:“邝大哥处处为我考虑,我感激还来不及。只是我想,我现在庄子里住着挺快活的,要那宅邸做甚?更何况你也说过,我刚封了侯,就算再老实做人,暗地里也有人说是非,干脆随他们去,我当听不到就是了。来喝酒喝酒,休为这些小事影响心情!”
    几个人扯起别的话头来,迅速把这事揭过了。贺言春给邝不疑斟完酒,这才悄悄看方犁,就见方犁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贺言春不知为什么,顿时有点慌,生怕方犁猜到皇后以宅为引来逼婚,从而心生芥蒂,忙拉着他手,悄悄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搛!”
    方犁抬起眼看看他,笑了起来,说了声“你啊……”又顿住了,停了停又小声道:“那尾鱼看着不错,给我挟一筷子罢。”
    第一百零二章太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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