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一听他声音便肝颤,掐碎了手下鲜艳花瓣,汁水溢上指尖。她低声佯装被风灌入喉中,微微咳嗽,“略懂一二,不敢自夸。”
    霍川面色无异,仿佛真的不认得她一般,“正好我这里有一种香,香味奇特,不知是何种材料所制,能否请教女郎指点?”
    宋瑜颔首,“自然可以。”
    霍川挥开管事,转动轮椅朝东南角院而去,“既是如此,女郎便请随我前来。”往前推送一段距离,并未听见身后脚步,他停住解释,“那香料是偶然所得,未能得知其中用料,不便曝露人前,还请见谅。”
    他既是这么说了,宋瑜便没理由再推脱。
    况且宋家是以香料营生,她看后有利无弊,在宋珏和宋琛的双重目光,她只好一步一挪艰难地跟上前头的人。
    角院距离花圃有些距离,宋瑜恨不得这段路没有尽头才好,如此她便不必面对霍川深不见底的眼睛。在那双那眼睛之下,明知他看不见,依然会有无所遁训的错觉。
    院里铺着青石小路,两道栽种杏花玉兰,更有各种银杉柏树。比起住人的家,这里更像个原始丛林,宋瑜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前头霍川越走越慢,好似在故意等她接近一般。
    他在一处太湖石旁停下,脚边是一方小池塘,里面游鱼灵动,眨眼消失不见。
    正待宋瑜琢磨他怎么不走了时,霍川从大袖中拿出一个秋香色绣鸳鸯戏水的香囊,丝线垂落,从他掌中蓦然跃动,“三妹,你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香料?”
    ☆、7平地起
    宋瑜要被他吓死了。
    她下意识地去摸腰间,动作一滞,粉白拳头紧紧攒起,死死地盯着前头坐在轮椅上的背影。那香囊是她去大隆寺所佩,回家后才发觉不见了,本以为下山时遗落某处,哪曾想竟落在他手中!
    里面装的是最普通茉莉花,宋瑜平常少戴佩香囊,去寺庙进香那次是心血来潮,如今悔恨不迭。她不敢深究霍川话里的意思,牙关紧咬,许久才吐露一句:“这种香囊街上随处可见,园主既然经营偌大花圃,想必比我了解得更透彻。”
    霍川重又收回手中,转动轮椅与她迎面,漆黑漂亮的眸子毫无光泽,语调依旧波澜不惊,“我只知其中有茉莉、素馨,另有一味便无从得知,今日三妹前来,不如能否为我解惑?”
    宋瑜急匆匆打断他的话:“我与园主今日才相识,叫三妹恐怕不大合适。”
    道路上铺着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宋瑜一步不稳被硌得脚底生疼。她注视着霍川脚下的地面,大抵只有路造成这样他才能辨别方向,如此一想便对他生出几分心疼。好端端的妙人儿,偏偏失去了眼睛,若是双目健全,该是多么风华绝代的人杰。
    然而霍川下一句话,便打消了她全部怜悯。
    他当着宋瑜的面,将香囊不急不缓地放回袖子中,“我与林翡认识多年,感情甚笃,说起来算你半个兄长,如此称呼并不越矩。”
    宋瑜没见过如此光明正大厚颜无耻的人,她将霍川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难免脸颊燥热。那是她的香佩,他居然理所当然地贴身安放,随身携带。他头顶是蓊郁树木,余晖透过枝叶洒在他脚边,形成一圈圈的光晕,却照不亮他周身的雾霾。
    宋瑜抿唇紧紧盯着他,嗓音因紧张变得干涩,“园主像方才那般称呼女郎便可,毕竟男女有别,以免落人口实。”
    语毕她清楚地看到霍川嘴角微微上挑,虽是极浅的弧度,却被时刻注意他的宋瑜捕捉到。那笑容太过短暂,以至于她尚未品味其中意境,他已经恢复镇静模样。两人之间不过十来步距离,却隔得那样远。
    宋瑜心中悬着的大石堵在嗓子眼儿,再跟他独处多一分半刻都是煎熬,她迫不及待地要回去。“若是园主仅为此事,宋瑜未必能帮得上忙,万分歉疚,改日再会。”
    场面话说得十分好听,她语气里却无半点惭愧之意,说是改日,不知能否等到那一天到来。
    甚至不等霍川开口,她便迅速缘原路折返。
    “三妹为何撒谎,你身上香味分明与这香囊类似。”他饶有趣味地开口,果真听到脚步声霍然止住了,他几乎能想象一个姑娘惊惶失措的模样。“还是说,你并不愿意帮我?”
    宋瑜定在原地,只恨自己走得太慢,她已在心中将霍川千刀万剐,却不得不与之周旋,“这种香佩我也戴过,身上染上香味不足为奇。里面除了茉莉素馨,还添加了些许晚香玉和兰草,香味自然独特了些。”
    宋瑜是个实心眼儿的,时值如今况味,她都没往自己体香上联想。许是一开始便被霍川掌握了局势,只顾得否认东西不是她的,却忘了相隔这么远,她根本闻不到香囊香味。既然闻不到,又如何能仅凭一眼确定里面内容?
    她头头是道的辩解着实可爱,让人禁不住联想那晚楚楚可怜的哀求。
    声音绵软娇糯,像迷途的羔羊一般不断唤着“阿母”,嘤咛婉转,不似她今日刻意伪装的干涩沙哑。霍川推着轮椅前行一段距离,忽而另起话题,“我可以答应你大兄的要求,日后只做宋家生意。”
    宋瑜不知两人谈话内容,甫一听见颇为意外,她不懂宋珏的打算,是以缄默不语。
    “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霍川摆弄腰上穗子,“宋家必须将制作香料的方法教给我。”
    宋瑜想也不想,“不行。”
    若是给他知道了,万一他传播出去如何是好?宋家最主要的便是香料,可以置放在绣枕、香袋和熏笼之中,用处繁多,门庭若市。之所以生意好,盖因宋瑜成分把握得十分精准,物尽其用,从未出现纰漏,旁的香坊都模仿不来。
    告诉他还得了?宋瑜攒紧了眉头,极不赞同。
    霍川沉吟少顷,松口道:“我只需要一种能放置枕头中的香料,有助人安眠效果。未必与宋家有关,你大可不必担心砸了招牌。”
    静了许久,宋瑜才缓声道:“这我无法做主,你得同我大兄商量。”
    他若一开始咬定宋家牌子还好说,无非要给宋家泼脏水。可既然与宋家无关,为何要大费周章地与她斡旋?街上随意找一家香铺都能实现,真教人摸不着头脑。
    宋瑜亟欲与他拜托干系,这下连客套都省了,“无事我便告辞了。”
    她步子显然比来时慌乱沉重,霍川低声谢道:“有劳三妹。”
    宋瑜反而走得更快了,对他避如蛇蝎。
    *
    什么三妹?谁准他叫三妹了!
    宋瑜三步并作两步走出角院,面对着满园姹紫嫣红,内心积郁无处宣泄。再看日头差不多申时,她径直走向花圃大门等候家中车辇。
    这地方她一刻不想逗留,霍川的话言犹在耳,她禁不住对着当头暖阳打了个寒颤。
    他是否认出她了,是以才旁敲侧击地试探?
    整一炷香的工夫,宋瑜对这问题苦思冥想,毫无头绪。对方太过狡猾,三两句便将她绕了进去,她根本不是对手。她对此一无所知,还当自个儿回答得甚妙,实则破绽百出。
    宋琛出来时便见她表情极其凝重地盯着远处,小老头儿似的,“你何时出来的?我和大兄还当你被霍园主吃了,在里面寻你好长一段时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宋琛不过一句玩笑话,却叫宋瑜连连摇头,“我出来好大一会儿了,里面花香太甚,一时扛不住便避到了门口来。”
    宋琛上前仔细打量她,“你平常不是最喜那些香味?这会儿怎么就受不住了。”
    他对宋瑜充盈乱七八糟花香的房间记忆尤深,每次进去都要被熏得半死,她却习以为常无动于衷。不怪宋琛起疑,端是宋瑜今日举止奇怪,从寺庙回来一直如此,仿佛刻意逃避何事,又在刻意隐瞒。
    宋瑜哑口无言,正着急该如何解释时,宋珏由管事陪同从里面缓步走出。
    听两人对话这比生意想必谈成了,管事眉眼笑纹堆叠,一直目送宋家车辇将他们接走。大约过了小半里路,回头一看他还在那儿站着。
    “大兄答应他的条件了?”宋瑜按捺不住问道。
    宋珏颔首,“成淮兄的要求并不过分,世间香料何其多,我们只需给他无足轻重的一种便可。”
    闻言宋瑜便不再说话,放在膝头的手掌不禁攥起,隐隐腾升股不大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宋珏下一句便是:“我方才细细想过,旁人研究香料不如你透彻,都是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固守成规,且与宋家脱不了干系。你懂得多,平常在家闲来无事,倒可以为成淮兄指教一番。”
    宋瑜这下无论如何坐不住了,“我不。”
    说罢察觉自己失态,对上宋珏疑惑目光解释道:“我有婚约在身,他又尚未成家,孤男寡女待做一处难保不让人说闲话。此事唯恐不妥,请大兄另寻他人。”
    她的话有道理,宋珏沉默,想起院内霍川曾对他说的话,俄而又道:“我会给你指派仆从丫鬟,只要你行为规矩,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回头我与阿耶提一句,你不必操心,只当在香坊教人一样。”
    话止于此,她再有三头六臂也推脱不得,简直连想哭的心情都有了。
    *
    车辇一路回到宋府门口,薄罗澹衫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姑娘回来忙上前摆设脚凳,牵引着她走下车。
    姑娘看着与平常大不相同,怏怏不乐,无精打采。澹衫关怀的话到了嘴边,见她已经从眼前走过,便咽下去随在身后,朝薄罗打了个眼色,示意她仔细伺候。
    宋瑜一回屋便躺倒在弥勒榻上,任凭谁说话都只闷闷地回个“嗯”或“哦”,有时烦了索性一翻身谁也不理。这可把澹衫急坏了,不是说好出去散散心的,怎么散成了这副模样?
    前院有人把薄罗叫去,她一个人在屋里无可奈何,眼看交戌时了,仍是不见她丝毫动静。
    不多时薄罗从前头回来,手中捏着个帖子,“都这么晚了谢家还送信,不知有什么要紧事,姑娘快来看看吧。”
    宋瑜动了动,这才从榻上坐起身,微垂着头,眼眶儿红红的,睫羽上甚至凝结着水珠。
    “姑娘怎么了,是谁欺负你?”薄罗大惊,澹衫忙去准备热水巾栉给她敷面。
    宋瑜声音低低的,赌气一般:“一个瞎子。”
    说罢不再回应薄罗疑问,抽走了她手中请帖。请帖确实出自谢家,上面的笔迹流畅自然,带着几分飘逸洒然,字如其人。
    ☆、8艳歌行
    宋瑜将帖子扔在朱漆螺钿小几,手咬指甲抱着引枕缩在一旁,面容苦恼。
    这个月底是谢昌生辰,他邀请宋瑜去城外别院一聚,是为庆祝。当然不止她一人,信上列举了到场的人物,大都是高门大户、富贵显荣人家的子嗣。另有几位女眷,宋瑜在上面看到了谭绮兰的名字。
    宋瑜并不想去,她素来厌烦人多的地方,何况谭绮兰还在,她何必要给自己寻不痛快。这正是她郁结所在,一不留神咬断了指甲,她伸手让澹衫给重新修剪,心不在焉。
    “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宋瑜手撑着下巴,低头询问澹衫意见。
    澹衫给她重新磨平了指甲,一道将十个指头修剪得圆润齐整,她指甲是用凤仙花染的。丹红如玉,手指纤长,配着翠衫罗裙,仿佛嫩绿枝叶中抽出的牡丹花蕊。澹衫端详一番,心中赞叹,姑娘身上无一处不好,哪哪儿都精致。她若是谢家郎君,想必也会倾心爱慕,想尽法子地讨好追求。
    澹衫中规中矩地答:“上回谢郎君在山上帮了咱们一次,姑娘毕竟承了人家的情。婢子认为不如借着他生辰的机会,了表一下心意。况且人家请帖都送到门上来了,若是不去,恐怕两家面子会不大好看。”
    她一番话说到宋瑜心坎儿里去,宋瑜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她额头,“你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澹衫抿唇一笑,拿帕子给她拭干净玉指,“距离月底只剩五天了,姑娘还是琢磨送谢郎君什么寿礼比较合适罢。”
    宋瑜重新躺回弥勒榻上,送礼物是件麻烦事,不能失了身份还得让对方满意。她脑中一团浆糊,霍川的问题尚未解决,又要分心应付谢昌寿宴。她按了按眉心一脸疲乏,瞅一眼窗外夜色,翻身指使薄罗打水洗漱,“时候还早,明日再议。”
    大兄没说要她何时教霍川制香,宋瑜便私心地逃避此事,届时她随时指派个人代替,蒙混过关未尝不可。打定主意后,宋瑜心中畅快许多,劳累一天夜里睡得格外香。
    *
    谢家别院在城外西南不远,车辇只需两刻钟便到。
    不到辰时便有谢家的马车停在门口,彼时宋瑜正在床上酣睡,被澹衫叫醒后颇为不满。她有严重的起床气,很能刁难人,平常丫鬟都不敢吵醒她,这类活自然而然便落在了大丫鬟澹衫身上。
    顶着宋瑜怨念深沉的目光,澹衫细心周到地给她穿上绣鞋,带到梳妆镜前耐心解释:“谢家的人已经来了,姑娘今日是去做客的,万不能让人久等。”
    她从花梨木绣墩上霍地站起,“我还没洗脸呢!”
    言下之意便是再急也得等着,薄罗端着铜盆搁在架子上,洁白巾子拧干净后递给她,宋瑜接过敷在脸颊。热气腾腾的滋味能消除困乏,她舒服地哼了一声,又掬水洗了两三遍,心情这才愉悦一些。
    她用盐水洗牙,镜子里的姑娘皓齿亮白,弯眸笑时会露出两排白牙,娇俏动人。
    宋瑜不喜着粉黛,奈何今日场合不同,只好安安分分地坐着任由澹衫摆弄。澹衫拿绵扑给她略施了薄薄一层珍珠粉,扑上绣绛紫牡丹缠枝纹,像极了在她脸上绽放一朵朵瑰丽花瓣。澹衫手巧,脂粉在她手中巧妙地成了衬托宋瑜的工具,颊边打了极淡一层石榴花染成的胭脂,自然明艳。佳人肤色皎洁,如丝如玉,白皙透红,堪称国色无双。
    八鬟髻梳时十分费劲,薄罗和另几个丫鬟在一旁打下手,最后澹衫给她戴上玉叶金蝉簪子,眨眼时间已经过去大半时辰。澹衫一壁给她换上罗衫长裙,一壁往屋外探看:“谢家人估计要等急了,姑娘请随我出门。”
    宋瑜檀口微张,不满地努努唇,“谁教他们来这样早,事先又没支会我一声,实在怪不到我头上。”走到门边发觉忘记一事,提起裙摆转身步入屋中,不多时手中捧着个紫漆镂雕云纹盒子,里面正是送给谢昌的寿礼。
    薄罗打听到谢家大郎钟爱笔墨文书,且常与账本打交道,宋瑜便费尽心思地弄来这样东西。盒里装着龟伏荷叶端砚,叩击无声,发墨而不坏笔,是为稀世珍品。宋瑜得到它费了好大一笔工夫,与五叔宋郇苦口婆心地哀求一番,他才同意转手,如今想来都佩服自己毅力。
    五叔家藏着许多珍贵古玩宝物,宋瑜闲来无事便去开开眼界,总算让她遇到个合眼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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