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的脑袋,不知该如何是好。府里有养过小猫的,都说才出生不久的小猫离开母亲很难成活,她为此忧虑不已,对它益发上心。以前家里没养过这种小动物,因为阿母对动物皮毛过敏,稍微近身便浑身发痒。
    宋瑜幼时不知道何为过敏,偷偷捡了一只巴儿狗回来。因为跟着阿耶出门,路上看见它被人遗弃,很是可怜,便悄悄地藏在衣服底下带回家中。
    养了三五天,宋瑜给它洗澡梳毛,同吃同睡,关系一下子亲密不少。彼时宋瑜才七八岁,对一切小动物都有莫大的好奇,连宋琛都不舍得让他碰。后来一日龚夫人到她房中小坐,仅仅两句话的工夫。
    因为空气中残存着巴儿狗的毛发,龚夫人尚未走出房间,便浑身泛起红斑,止不住发痒。
    宋瑜彼时吓坏了,以为阿母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哭啼不休。此后不必龚夫人说,她自个儿就乖乖地把巴儿狗送人了,送人那日哭得惊天动地。她舍不得,可是没办法,阿母和小狗她只能选一个。
    一直到今日这愿望才得以实现,她自然尽心尽力地照顾,兴趣全被糖雪球吸引过去,连霍川走到跟前都忽然不觉。
    直到不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下人说你今天没吃饭?”
    宋瑜蹲在地上,怀里抱着糖雪球,仰望他的姿势格外累人。后来乖巧地点了点头,负隅顽抗,“我不是很饿,可能是早晨吃得多了。而且……一点胃口也没有。”
    未说出口的那半句,她不愿提起,每提一遍便要回想一遍,胃里翻江倒海。
    霍川不听她解释,让丫鬟抱走她怀里的糖雪球,踅身往外走,“吃过饭才能同它玩,否则我便将它送人。”
    说着人已到了外室,饭菜凉了,只有让下人重新热一遍。
    宋瑜踱步跟在他身后,瘪瘪嘴不大高兴,好像心爱的玩意儿被人抢走了。转念一想霍川今日出门目的,眼眸熠熠生辉,凑到他跟前好言好语地询问:“你帮我问到了吗?糖雪球该怎么养?他们都说我养不活的,我才不信,糖雪球一定能健健康康长大。”
    霍川举箸,慢吞吞地夹了一筷子八宝肉放入口中,“忘了。”
    其实何曾忘记,端王见他对此上心,还以为遇到了知己,特意为他写了一章养猫日常方法,乐意至极。霍川怎么可能告诉他不是自己养,而是媳妇要养,这种牵线搭桥的事情,少做为妙。
    上回霍川所说眼睛会随着日光变化的猫,端王已经命人去寻了,并承诺找到后定会好好感激他一番。霍川本欲婉拒,事后想想不失为联络的好机会,是以便暂时应了下来。
    宋瑜把他的话当真了,顿时希冀的小脸蔫了下来,哼哼唧唧坐到一旁,“算了,你一点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霍川禁不住挑唇,存了逗弄她的心思,“三妹不吃饭,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能照顾一只猫?”
    早晨的事吓着她了,霍川能够理解,但不吃饭是万万行不通的。何况看她的架势,似乎有将自己饿上三天三夜的趋势,若是他不回来,她就打算这样耗着?霍川听到丫鬟禀报不无生气,原本就受着伤,不吃饭哪能行。
    宋瑜气鼓鼓地瞪着他,心里道了许多遍他是“言而无信的小人”。多等一天便多一分危险,万一糖雪球抗不过今晚呢?
    只见霍川将一碗白米饭推到她跟前,眼瞅着就要掉到桌下,宋瑜眼疾手快地扶稳。他徐徐道:“将这吃完,我便遣人再问一趟。”
    但见还有商量的余地,宋瑜虽不满,唯有照做。
    饭桌中央绘兰草白瓷盆中是红红的剁椒鱼,宋瑜只扫了一眼便胃口尽失。她目下看不得这种颜色鲜明的菜式,命人撤了下去,专心致志地扒拉面前那碗米饭。
    她双颊撑得鼓鼓囊囊,小松鼠一般,迫不及待地将霍川吩咐的吃完。抬眸觑一眼他,只见他不疾不徐地用饭,两人姿态千差万别,相形见绌。他即便双目失明,也抹煞不掉骨子里拿骄矜贵气的本性,举手投足都令人唏嘘惊叹。
    宋瑜看得怔怔,直到霍川停箸问道:“吃完了?”
    宋瑜连忙将口中米饭咽下去,闷闷地回了一嗯。
    霍川缓缓从袖筒里掏出折叠整齐的宣纸,一手摁着滑到她跟前,“这里头是一些养猫的技巧和方法,还有忌讳事项,你照做便是。”
    他语气平坦无澜,但嘴角却是上扬,或许连自己都没察觉如此宠溺。
    宋瑜眸色登时发亮,他说忘了原来是骗自己的,惊喜地打开匆匆浏览一遍,十分满意。禁不住扑到他怀中笑弯了眉眼,斗胆在他下颔上轻轻碰了碰,“多谢夫君。”
    霍川敛眸,顺势握住她腰肢,看来此行十分值当。
    *
    此后几天宋瑜沉浸在养猫大业中,励志要将糖雪球养得白白胖胖,康康健健。
    可惜她分了太多的精力给糖雪球,以至于无暇顾及霍川,时常将他忘在脑后,连说话都敷衍居多。两人好不容易独处一会儿,她怀里便卧着一只猫,那天晚饭她的主动,倒成了唯一的亲昵。
    霍川自然很不痛快,不止一次想将糖雪球提走送人。
    他的举动尚未来得及实施,端王府已经派人送来请柬。昨日端王寻着那只稀罕的猫,给它起了个十分贴切的名字,琉璃。猫的双眼确实跟琉璃一般,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端王爱不释手,每天最常做的便是在太阳底下观察它的眼睛,如此痴迷境界,也算世间少有。
    今日他便迫不及待地邀请霍川前去,邀请他就算了,偏偏请柬上还写着宋瑜的名字。
    端王上回成亲没能前往,今次为了表示感谢,特意补送了一份贺礼给两人。恰好想到新娘子国色天香的容貌,便顺道一起邀来,权当举办一场家宴。
    霍川捏着这封请柬,眉头微蹙,脸色绝对称不上好看。
    若是可以,他只想将宋瑜养在闺阁中,只是他一个人的,谁也不能看见。
    然而明朗十分贴心地将日期也念了出来,五月二十五,就在后日。
    ☆、第52章 如梦令
    身上擦过药后黏糊糊一片,宋瑜索性脱得只剩下抹胸半坐在弥勒榻上。左右房中无旁人,天气十分闷热,她一壁摇着蒲扇一壁乖乖地等候。澹衫正在给她缠头上白绫,伤口总算结痂,不出四五日便能大好。
    糖雪球缩在她脚边,睡容惬意。宋瑜碰了碰小腿那块青紫,已无大碍,只是映着她白腻细润的肌肤,颇有些触目惊心罢了。
    她长叹一声抱紧了怀中软枕,抬眸觑一眼窗外。左右是没法躲过的,她拖了两天,总要到大嫂那儿看望一遭。
    午时行将过去,蓊郁繁茂的梧桐在地上投下一片阴翳,零星几圈光晕摇摇晃晃,热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头顶烈日炙烤一方,从忘机庭到音缈阁的路程,足以使她出一身细汗。衣裳已经穿得很凉快了,再轻薄便不能蔽体了,饶是如此都让人没法忍受。
    永安城的夏天比陇州热得实在,白天热晚上凉,她初来乍到适应不住,已经有风寒的趋势。说话声音囔囔的,夜里间或咳嗽两声,她被霍川逼着吃了两回药,情况有些好转。
    音缈阁情况也不见多好,下人各个蔫头耷脑,连圃园里的药草都跟人一样没精神。
    仍是上回那个小丫鬟,其他人得空都偷闲去了,唯有她尽心尽力地捧着个水壶,一点点给药草浇水。她余光瞥见宋瑜,连忙丢下手中活计,“二少夫人来了,快里面请。”
    态度比上回热情许多,大抵是宋瑜救了陈琴音的缘故,这小丫鬟是个忠心耿耿的,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
    她一边引着宋瑜往正室走,一边热心地解释:“二少夫人来得真巧,方才二女郎也来了,目下想必正在屋内说话呢。”
    宋瑜目露好奇,这两日都没见霍菁菁,听说也不在府里,不知何时的回来的。两人正在内室,那丫鬟只领她到门口便退下去忙自己的,丫鬟泰半都被支开了,只留下两个陈琴音的贴身丫鬟。
    丫鬟看到她面色微变,正在犹豫是否该近前通报的档口,她已然来到琉璃帘子下。
    帘内隐约有两个朦胧人影,陈琴音仍旧卧榻在床,霍菁菁立在床头。两人之间气氛很有些奇怪,宋瑜本欲打帘进入,但这情况似乎不便打扰,便踟蹰了一瞬。
    霍菁菁的声音微有些低,仿佛刻意不让外人听见。宋瑜今日穿的衣裳与身旁青花海水云龙纹落地瓶颇有几分相似,是以两人都没注意外头有人。“大嫂,你本可不必如此。”
    陈琴音放在腿上的拳头微微攒紧,她面色平常,语调淡漠,“我自有分寸,菁菁今日来的时间够长了。你才回来,身子定然疲惫,不如好好休息一番。”
    霍菁菁对她逐客令置若罔闻,神情罕见的严肃,“我并不见得多累,倒是你……这样做对你一点好处也无,你何必害人害己?阿瑜单纯得很,她若是知道后必定伤心难过。”
    夏日午后本就寂静非常,屋内只有两人谈话的声音,宋瑜在外头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脑子混混沌沌的,大概知道两人所说何事,可是又困惑不解。不是蝉玉一人所为吗,因何又跟大嫂扯上关系?
    陈琴音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帘子,颤声些微尖锐:“我顾不得许多,或许同她是无关系……但,谁能保证跟霍川无关?继诚的死,难道真同他一点关系也无?”
    宋瑜听得怔怔,脑袋里嗡嗡作响。
    霍继诚的死跟霍川有关系?若当日之事是大嫂谋划的,她能得到什么好处?大约是想先嫁祸自己,再牵扯霍川,最坏的结果便是玉石俱焚。
    里头霍菁菁急了,极力辩解,“二兄性情虽古怪,但不是那样的人……”
    宋瑜没法再听下去,将手里捧的食盒转交到丫鬟手上,三两步走出内室,心绪紊乱。
    澹衫薄罗见她出来得早,不由得好奇。然而她脸色煞白,心神不宁,便没有多嘴询问,“姑娘这就回去?”
    宋瑜恍若未闻,独自走在廊庑下,拾步上台阶时没注意脚下,险些被绊倒。薄罗眼疾手快地将她扶稳,欲言又止。
    *
    霍川当真是那样的人吗?
    原本霍继诚的死便十分突然,白天好端端的说话,夜晚便猝然晕厥,郎中来时已无声息。
    霍川委实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待人亦不和善,心地更加称不上善良,可他真会谋害兄长吗?
    宋瑜惘惘的,眼睛盯着外头梧桐树默不作声。她已经一个人呆坐了大半个时辰,任谁来叫都无动于衷,外头仿佛传来霍菁菁的声音,她转了转脑袋,若有所思。
    脑海里不止一次回放蝉玉死前的模样,血肉模糊的双手,透出森森白骨……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恰好被进来的霍菁菁看到。
    “是不是生病了?这几天天气怪异,陇州又是个暖和的地方,难免会不适应。若是有何不妥千万及时请郎中,拖成了大病可不好。”霍菁菁热络地在她身旁坐下,她换了身鹅黄半臂,语调一改方才沉重。
    世上真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关心你,宋瑜不无感动地点了点头,“请郎中看过了,吃了两服药已大好。”
    她知道这个侯府所有腌臜事,全部藏在心底不说,依然是明媚干净的模样。宋瑜想问她一些事情,奈何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譬如她如何知道是大嫂所为,又如何笃定霍川没有谋害霍继诚?
    到嘴的话囫囵咽了下去,她既然瞒着自己,便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原因。前一个问题尚且容易回答,后一个问题,宋瑜总觉得不该由旁人口中道出,她想亲口问一问霍川。
    “那就好。”霍菁菁眯眼笑了笑,总觉得气色比往常红润一些,俏丽动人,“方才我先去看了大嫂,听说你为了救她把自己都摔伤了。我这几日没在府上,是以没能及时来看你,阿瑜你不会怪我吧?”
    宋瑜摇摇头,转念一想忍不住好奇,“你去了何处,母亲没阻拦?”
    音落霍菁菁脸色泛上红晕,罕见地扭捏起来,她别开视线左顾右盼,“还不是段怀清那个江湖郎中,仗着自己跟端王有点关系,便借机把我邀请过去!”
    宋瑜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见别人,而是会情郎去了。早就察觉他俩关系不简单,宋瑜暂时忘却烦恼,眉眼藏不住的笑意,“你同他是如何认识的?以前在陇州,他似乎千里迢迢便是为了寻你。”
    姑娘家心里都藏了一颗蠢蠢欲动的心,端看是否挖掘罢了。宋瑜早已与霍菁菁交心,对她的事情免不了爱掺和一脚,况且这是何等的大事,霍菁菁藏得越严实,便越让人想知道。
    霍菁菁尴尬无措地摸了摸脸颊,试图转移话题,“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头还疼不疼,二兄去向何处?”
    宋瑜认真想了想,“伤口是不疼了,就是淤青下不去。他今早出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哪知宋瑜虽好骗,但却异常固执,不住地追问究竟何事。后来霍菁菁招架不住,便将两人过往老老实实地交代一遍。
    原 来是一对冤家,早在霍川没有离开侯府时便认识了。彼时段怀清同霍川关系好,更对他遭遇感同身受,是以对侯府中人愈发憎恶。有一回出门在外,霍菁菁上前跟霍 川说话,被段怀清不问青红皂白地赶了出去。从此这渊源便结下了,见一次吵一次,可悲的是段怀清吵着吵着对人家生出了不该有的情分,而霍菁菁是一如既往地讨 厌他。
    听罢宋瑜禁不住扑哧一笑,心里头对段怀清同情起来。招惹霍菁菁就算了,偏偏还喜欢上人家,真是自作自受。
    霍菁菁被她笑得无地自容,“他还说要来府上提亲,可是他目下居无定所,四处游荡……别说答应,阿母必定把他赶出去不可。”
    她托腮不无惆怅,心里终究是有段怀清的,否则也不会任性地跟他出去了。可惜两人注定坎坷,她眨了眨眼睛羡慕地看向宋瑜,“还是你好,二兄轻易便把你娶回来了,一不留神便白头偕老。”
    宋瑜怔了怔,她从不觉得自己多幸运,相反还波折得很……从霍菁菁口中道出,她不由得正视了一下自己前半生,虽然过程出了大差错,但殊途同归。
    *
    霍菁菁一见糖雪球便喜欢上了,抱在怀里不肯撒手,半天工夫便已跟人家混熟。
    她想借回去养几天,可宋瑜舍不得,她自己养着都得小心翼翼,霍菁菁粗心大意的更不能放心了。最后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待糖雪球成活后,再给她抱去玩两天。
    霍菁菁欢喜得紧,抱着宋瑜不住地喊“好阿瑜”,心满意足地离去。
    她才走不久霍川便回来,因明日要去端王府上,总不能空手而去,是该好好准备一番。听闻端王有侧妃庶妃,女人家喜爱的东西无非那几样,宋瑜无需为此费神,明日挑几样压箱底带去便是。
    霍川拿胰子净手,宋瑜捧着巾栉给他擦拭干净。因心里装事,是以动作十分慢吞吞,恨不得每个指缝都擦得干干净净。
    霍川腾出一只手摸上她的脸颊,不留情面地捏了捏,“有话直说。”
    宋瑜这才憋出一句,“方才菁菁过来了,知道明天端王设宴一事……她让我问一问你,可否一同前往?”
    还当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霍川的手顺势往下,握住了她的小拳头,“明日让人提前去说一声便是,不成问题。”
    宋瑜讷讷地哦了一声,带着他到一旁换上便服。自打霍菁菁离开后她便精神恍惚,一直想起陈琴音的话,以至于扣错了好几个扣子,终于被霍川握住手腕,“三妹,你究竟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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