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可以,拿同一件事情,加诸于过去的孩子和现在的大人的身上,随之去比较这件事对彼此产生的后果。
    因为,那根本就不具有可比性。
    孩子,无论是在心智,判断力和还是在承受力上,都是非常不成熟的。
    不然,当时的顾惜若也不会选择这样直接暴戾的方式,去保护自己。
    所以,小顾惜若所受的苦楚,今日,便由她一次性讨回来吧!
    她仰起头,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才缓缓看向呜咽不休的柳妍菁,莞尔一笑,道:“柳小姐,哭够了吗?本妃记得,当年你把我打趴下的时候,本妃都没有哭呢!说起来,本妃会变得这么嚣张蛮横,还是你的功劳呢!旧帐加上新账,你说,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她这么一说,立即把柳妍菁魂游在外的三魂七魄惊醒了回来,哭也顾不上了,龇牙咧嘴的往后退去。
    顾惜若见状,眼里划过一丝鄙夷,觉得此人连小顾惜若的半分骨气都比不上,简直是委屈了年幼时的本尊。
    她凉凉撇嘴,随即看向高台之上的皇后,笑着道:“皇后娘娘,如今比试已经结束了,咱们之前的赌注,可还算数?”
    皇后死死的盯着她,双眸里似乎发着幽幽的光,格外的怖人惊震,似乎想要将她整个儿吞食在那样的目光里。
    可顾惜若浑然不顾,她一旦要做什么事情,就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的余地。
    更何况,这所谓的“赌注”,还是皇后自愿提出的。如果她不是真的大字不识,今日出丑丢脸的人,就是她了。
    那些人,若真是要怨,也不能怨她。
    皇后见顾惜若丝毫没有退让的心思,心里是又怨又恨,可之前自己所说的话又摆在面前,想要矢口否认也有损威严。
    尤其是身旁苍帝已经投来了疑惑的眼神,若是再这么拖下去,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保不准还会在苍帝的心里留下“外戚”嚣张的不好影响。
    略加思忖之后,她抬头看了看柳朔存,待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与自己相同的决定后,一颗心顿时安定了下来,愤恨咬了一口银牙,便冲着柳妍菁说道:“菁儿,愿赌服输。之前怎么说的,你就怎么做吧!”
    语毕,她终究还是有些信誉,不敢对上柳妍菁那失望至极的眼神,忙垂下眼帘,死死的盯着眼前的酒杯,不发一言。
    “娘娘!”王氏忍不住惊呼,不敢置信的看着她,蹭蹭的跑到她面前就磕头求饶道,“娘娘,不能啊,绝对不能啊……”
    之前,她这个女儿在大街上大喊了三声“我是猪”后,都要哭天喊地的,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见人了。
    今日,若是再在众多朝臣女眷面前,叫上“姑奶奶”这三个字,这一辈子就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况且,与谌王妃的才艺比试,若是没有皇后的推波助澜,她的女儿又何至于陷入这种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
    如今,谌王妃所有的怒气都要她的女儿来承担,想起来又是何等的无辜?
    此刻,她是恨谌王妃,偏偏自己的女儿技不如人,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皇后却不同。
    菁儿可是她的侄女,有用的时候就拉到身旁,没用的时候就弃之不顾吗?
    怎么可以这样?
    思及此,王氏心中一凉如堕冰窖,瞬间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抬起头张皇四顾,却发现皇后低眉不理,自己的夫君满含责备怨愤,太尉府的人满脸的不赞同,种种神情眼色,却唯独没有她想看到的那一种。
    几乎是一瞬间,她明白了所谓“亲人”的想法:在大局面前,她女儿的屈辱竟连一点容身之处都没有。
    她忽然苦笑了声,慢腾腾的挪回柳妍菁的身侧,抚摸着她头顶的软发,柔声劝道:“菁儿,你放心,娘亲不会让你受此屈辱的。你是娘亲的宝贝女儿,娘亲又怎么舍得让你受了这些委屈?”
    “呜呜……娘亲……”柳妍菁抿着唇,呜呜的哭着,眼泪哗啦啦的流下。
    王氏爱怜的伸手替她擦掉泪水,又轻声哄了她一会儿,直到她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后,才拿下手里的帕子,转而看向顾惜若,双手按在膝盖上,眼神里意味不明的光芒倏地照入顾惜若的心房,直让她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若若,小心。”段天谌忍不住皱眉,走到顾惜若身旁,冰眸冷冽的瞪着王氏。
    不想,王氏却在他的瞪视中慢慢垂下头,始终维持着那个谦卑得跌入尘埃的姿势。
    “姑奶奶!”
    第一声,将众人的魂儿都震到了九霄云外。
    “姑奶奶!”
    第二声,又将众人的魂儿拉扯了回来,个个瞠目结舌,满脸都是震惊之色。
    “姑奶奶!”
    第三声,众人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心里的震撼了,怎么都没想到王氏竟会撇下自己的颜面,为柳妍菁做到这个份儿上。
    可是,以谌王妃睚眦必报的个性,会接受这样的方式吗?会不会再找其他的茬呢?
    一道道视线直刷刷的看向顾惜若,却见她揪着眉头,定定的看着王氏,神色冷凝沉静,巴掌大的小脸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或许,更确切的说,她此刻的情绪太过于汹涌复杂,搅浑在一起,直接就成了——没有情绪。
    “若若……若若……”段天谌担忧的叫了声,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半晌后,才见她骤然回神,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教人无法窥见她最真实的情绪。
    段天谌不易察觉的皱眉,却发现她回过神后的第一眼便落在了王氏身上,眼里冷芒一闪,便挡在了王氏的前面,也正好挡住了顾惜若的视线。
    “若若,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累了?要不,我们回去吧!”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柔声说着,觉得留在这里也没有意思,还不如回府好好休息呢!
    顾惜若低头沉思了会儿,又眼神复杂的看了看王氏,伸手轻轻的拨开挡在面前的段天谌,负手身后淡淡道:“柳夫人起来吧。”
    话落,她嘴唇又翕动了几下,最后觉得无论是怎样的语言,在王氏丢弃颜面跪着的姿势面前,都变得无比苍白无力,便也收回了那些近乎矫情的心思,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父皇,臣媳身子有些不适,先行告退了。”她微微后退了步,双手交叠于腰侧,螓首微垂,低眉敛目,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随之便在苍帝的挥手放行中,与段天谌相携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为顾惜若方才的反常而暗自惊奇不已,在苍帝也摆驾回宫后,纷纷将好奇的视线投到仍旧跪着的王氏身上。
    “诸位大人夫人以及小姐们,今日的宫宴就到这里吧。本宫也有些累了,就不留诸位了。”皇后从高台玉阶上姿态雍容的走下来,一挥袖袍,威严而庄重道。
    众人闻言,连忙应声告退。
    不一会儿,偌大的御花园内,便只剩下寥寥几个人。
    柳妍菁提着裙摆走到王氏身边,伸手将她扶起来,咬着唇双目含泪,哽咽着道:“娘亲,对不起,是女儿没用,让您受委屈了。女儿该死啊……娘亲……呜呜……”
    王氏心疼的擦掉她脸上的泪水,笑着道:“傻孩子,你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又怎么忍心看见你受谌王妃的欺凌?横竖娘也老了,这把面子也没有了多大的价值,丢了就丢了吧!但是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也不要……”
    她顿了顿,余光瞥到那越来越近的身影,到嘴的她立即收了回去,眸光里一片冰茫刺骨。
    “大嫂,此间之事,让你受委屈了。”眨眼间,皇后已经走到了王氏面前,保养得宜的手拉过王氏的,在那手背上轻拍了几下,语带痛惜,“可是,本宫也没有别的办法,若是本宫不让菁儿这么做,那顾惜若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向来聪敏,一定会了解本宫的难处的吧?”
    “臣妇不敢。”王氏低垂下头,遮住眼里浓烈的恨意,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置于小腹前,“既然是皇后娘娘的决定,那定然是对的,又哪里有臣妇置喙的余地?娘娘折煞臣妇了。”
    皇后见状,眼里划过一丝不耐,也不欲多说什么,随口敷衍了几句,便雍容华贵的走了出去。
    柳朔存走上前,捋了捋山羊须,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爷,您还是快些跟上吧,让皇后娘娘久等了,可就不好了。”王氏假装没看到他的欲言又止,径自开口说道。
    柳朔存看了看她,重重叹了口气,“夫人,今日之事,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你便是能忘就忘记了吧!不过你放心,今日之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你先受着点委屈,他日咱们一定会全部讨回来的。”
    王氏暗自冷笑了声,并未回话,直接把柳朔存晾在一旁,最后便也无趣的离开。
    直到那道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耳畔,王氏才缓缓抬起头来,双眼里像是淬满了剧毒,在眸底深处闪烁着妖异而灼热的红光,腾腾燃烧着,似乎要将那道融入夜色中的身影尽数烧成灰烬。
    柳妍菁触及这样的眼神,心尖儿顿时颤了颤,下意识的扯住她的衣袖,止不住担忧道:“娘亲,我们回家吧……”
    “回家?”不料,王氏却是冷冷笑了出来,那双冰冷妖冶的眸子里映出柳妍菁惊慌的小脸,说不出的瘆人可怖,“不,菁儿,咱们先去一个地方……”
    ……
    夜凉如水。
    安静的街道上,谌王府的马车正慢慢的往回走着。
    顾惜若抱着小枕头,心神不属的盯着车板,小脸上沉静如水,却隐隐透着一抹懊恼之色。
    段天谌轻轻叹气,挪到她身旁,紧紧握住她的两只小手,状若无意道:“若若,你还在想刚才的事情?”
    “唔……”顾惜若低头应了下,眉峰紧紧皱起来,彰显着她内心的复杂,片刻后,还是觉得憋不住了,才猛地反握住段天谌的手,像是要找到什么支撑般,脱口问道,“段某人,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次我做得过分了?”
    原来是在纠结这个问题!
    段天谌揪出了原因,顿时也松了一口气,转而将两只小手尽数囊括于掌中,轻轻的摩挲着滑嫩的肌肤,笑着反问,“那你觉不觉得自己过分了?”
    顾惜若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想着她要是知道结果,还用得着这么苦恼吗?
    “你看,你也说不清楚。可是你知道自己为何说不清楚吗?”段天谌道,“因为你本来要针对的人是柳妍菁,而不是王氏,最后却让王氏做了那些事,你莫名的感到不舒服,甚至觉得王氏是无辜的。所以,你烦躁,你内疚,甚至是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我这么说,对不对?”
    顾惜若讶异的抬头,觉得这人的眼睛是怎么长的,竟然轻易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不错,她的确是那么想的。
    如果说要柳妍菁来叫那三声“姑奶奶”,她只会觉得十分痛快。
    因为那是柳妍菁欠小顾惜若的,就算是叫上一百声一千声的“姑奶奶”,都不会觉得自己过分。
    种什么因,就结什么果。
    在她的观念里,不管你是谁,一旦做错了事,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这是作为一个大人最基本的条件之一。
    可是,在她的人生观念里,还有另外一种想法,那便是:错,不累及无辜之人。
    王氏没犯着她,她自然也不会多加为难。可今日对方做出的这个举动,显然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段天谌抚摸着她的发顶,柔声道:“若若,你好好想想看,王氏真是无辜的吗?这个世上,善恶之间也就一条线,跨出一步便是两重天。就算你此刻看着王氏与此事并无瓜葛,可背后那千丝万缕的关系,谁又能说得清楚?在诸多算计里,谁和谁之间都不是绝对的清白无牵连的。再者,王氏没有教导好柳妍菁,本来就是她的错,她去承担这样的结果,也算是理所应当。你要知道,在利益面前,对对手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如果可以,我倒宁愿你把那份仁慈留给你在乎的人,而对敌人多几分残忍。”
    顾惜若闻言,忙低下头,静心思考其中的关联。
    段天谌也不打扰她,舒舒服服的靠在板壁上,盯着那张不断变幻着神色的小脸,出神。
    他不担心,顾惜若会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这个小妻子,爱恨分明,不会一味的去做善人,也始终都会坚守着她的原则和底线。
    正如段天谌所想的,顾惜若的确爱恨分明,尤其是经过他那么一番“教导”之后,想通其中的关系,也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但见她抬起头,神采奕奕的看着段天谌,黑亮的眸子里,灰败和黯淡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便是一如既往的璀璨和明媚。
    段天谌看得有些痴了,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双眼,并将她的小脑袋按在胸前,不说话,也不见有什么动作。
    许是这一刻的气氛过于温馨美好,顾惜若也难得的没有动来动去,静静的埋首于他胸前,闭上眼睛,聆听着耳畔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和着那有规律的节拍。
    车外,弯月高悬,月光如水,洒下一片如水似纱般的平静与祥和。
    ……
    “乒乒乓乓——”
    此时,凤仪宫内,忽然传出一阵瓷器破碎的刺耳声响,惊得宫外枝头小憩的鸟雀纷纷扑棱着翅膀,飞向高空。
    柳朔存捋着山羊须,看着乱丢瓷器的人,忍不住出声呵斥道:“够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做这些无用的事情!有这些闲功夫,倒不如多去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够挽回今日的损失的!”
    皇后闻言,却是忍不住冷笑起来,手指着殿门,怒不可遏道:“挽回挽回!你现在就知道跟本宫说挽回!早干嘛去了?当初是谁跟本宫说,玉府小姐那事儿,绝对是万无一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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