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才说了什么?
    明知道眼前这个人万分骄傲,他居然还这么说话?
    一股后怕顿时袭上心头,他手脚忽然也不知道该怎么摆放,唇舌发涩,方才还十分顺溜的话,此刻已经连不成一句。
    舒旭已经不打算与他继续说下去,高举起右手,便简单利落道:“柳公子既然已经安排好了,那便开始去做吧。你有如此广大的抱负,我这小小的院落实在是容不下。慢走,不送。”
    语毕,他便立即转身,拂袖而去。
    柳屹暝连忙拔腿跟上去,可此前他受了重伤,根本就无法跟得上舒旭稳健而快速的步伐,眨眼之后,整个中庭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暗恨自己不够沉得住气,离京之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态度一定要记得恭敬一些,万不可惹怒了舒旭。
    可如今这情景……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个绝佳的时机?
    此时此刻,谟城的战事正吃紧着,谌王肯定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支援岐城,而此时岐城里只有一个玉子倾在守着,其他人便也不足为惧。
    若是能够拿下玉子倾,岐城的城驻军兵权何愁到不了自己的手中?
    思及此,他便也对舒旭不抱太大的希望,举目四望,却连个人都没发现,心里莫名堵了堵,眼里更是杀气腾腾,一掌劈开面前的石桌,纵身跃起,消失在中庭里。
    轰鸣声响起,刹那间烟尘滚滚,石粒子四处飞窜。
    这时,在空无一人的抄手游廊里,两道挺拔的身影傲然站立,在看到柳屹暝的神情和举动时,舒旭唇角冷冷勾起,而跟在他身后的随从也满是讥讽之味。
    “主子,看他这模样,怕是被您惹急了。咱们可需要做些什么?”那随从看了看一掌劈开摔落在地的石桌,眼里划过一抹冷芒,口气也变得很恶劣起来。
    “跟这种人计较什么?”舒旭嘲弄摇头,满脸皆是不屑之色,“柳朔存倒还是个值得称道的对手,不过他这个儿子倒还真是不怎么样。做事心浮气躁,本事不大,气性倒是不小,就算是个女人都比他要好很多。”
    那随从听了,满脸为难,试探着问:“那……主子,咱们是否还需要……”
    舒旭眸光闪了闪,低头暗自思忖了会儿,才淡淡道:“派几个人跟着,待玉子倾的注意力都放在柳屹身上时,看准时机就去找寻那批私家军的下落。之前我让你注意苏氏兄弟和明遥的动静,可有了消息?”
    “主子,有消息了,只是情况有些复杂。”那随从皱着眉,苦着脸,沉声道,“属下得到的消息,昨日在岐城还出现过那三人的身影,可今日清晨又收到消息,说是这三人就在谟城城内。属下派人前去查探,到目前为止,却无一人返回。属下担心,这些人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舒旭抿了抿唇,一想到这很可能是段天谌设下的陷阱,而他正坐在案前得意听着自己的失策,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无名火,对这个结果也愈发不满。
    倏地,他眸光中狡黠一转,便朝着身旁的随从吩咐:“你一会儿去给谌王和谌王妃递送个消息,便说柳屹暝已经来到了谟城,正要赶往岐城。想来谌王和谌王妃定然会很乐意听到这个消息的。”
    那随从满脸不解,只差没当场抓耳挠腮,“主子,若是柳屹暝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到达岐城,给对方一个出其不意的袭击,岂不是正合咱们的意了?为何您还要将此消息传递出去?”
    舒旭却不打算再说,随手挥退了随从,便负手往回走去。
    如今的谟城,战事已经到了最激烈最关键的时刻,纵然他把消息传递给段天谌,对方未必就有心思和精力去应对。
    可他没心思没精力,不代表就会放过岐城那边的消息。可他身边能够派出去的人并没有几个,若是能够把谌王妃引到岐城,或许很多事情都可以解决了。
    想到这里,他脚下的步子愈发加快了几分,很快就到了自己的住处。
    此刻,房屋里毁损的墙壁和污血都已经清理干净,屋内还焚上了熏香,俨然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他缓步走入,刚走到床榻前,除下外裳歇息,却猛然发觉脚下似是被什么拱着,低下头看去,脸色顿时大变,想也不想就一脚踹飞。
    小狗被这气劲所驱,一下子就弹到了不远处的茶几上,哗啦啦的声音响起,茶盏壶碗尽数跌落在地,而那只小狗也躺在了茶几上,浑身上下的白色毛发都被茶水洒湿,蔫蔫的粘在小小的身体上,宛若死狗。
    许是听到了里头的“巨大”动静,外面伺候的随从顿时蹬蹬蹬的跑了进来,乍一看到室内狼藉的地面,想也不想就跪地请罪,“主子恕罪。是属下没照看好这只小狗,属下立即把它带出去。”
    舒旭早在回过神时,收起了那一身的失态,以至于随从看到那只蔫蔫的小狗时,只以为是小狗冲撞到了他,并未曾想过,这一切皆是源于他怕狗。
    他掸了掸衣衫,看了看那只躺在茶水里的小狗,径自吩咐道:“去看看,那只小狗怎么了?可是死了?”
    那随从闻言,立即走了过去,拎起那只小狗看了看,转而回头道:“回主子,这只小狗伤了内脏,怕是活不长久。属下这就把它带下去,不会让它再出现在您面前。”
    说着,他朝着舒旭行了行礼,就掐着小狗后方的脖子走出去。
    “慢着。”也不知怎的,舒旭忽然摆手阻止了随从的动作,眸光闪了闪,忽而道,“去请个大夫过来,给这只狗看看,是否能够恢复如初。”
    那随从错愕的看着他,而后接受到他凌厉的视线,便也猛地低下头,连连应是。
    舒旭摆摆手,让他退下,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又急忙唤住了他,有些不自然的问:“你去告诉大夫,务必要把这只小狗治好。另外,治好后就找个笼子关好,依旧送到我这里来。退下吧。”
    那随从觉得,他一定是耳朵出问题了,肯定不是主子出问题。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只小狗肯定是被主子踹飞的,以主子的性子,不把这只小狗处死都算不错了,居然还要请大夫务必治好,并关在笼子里,将其送回来,这怎么听着都觉得万分诡异!
    不过,既然是主子的吩咐,他也没有胆子去多问,尤其是在知道主子对这只小狗的“不一样”时,掐着狗脖子的姿势立即换成了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舒旭环顾了下室内,想起那一瞬间突然快速转变的思绪,顿觉有些恍惚。
    转身走回床榻前,不经意瞥见一旁铜盆里的脸,其上荡漾出极致邪魅的笑容,惊得他心头一颤,连忙闭上眼睛,收摄心神,再睁开眼时,漂亮的双眼里又恢复了一贯的高深莫测。
    “属下参见主子。”珠帘外响起一阵请安声。
    舒旭踱步至窗前,仰头看着窗外的月亮,神色里似乎还透着一股淡淡的落寞,只是很快就被眉宇间的锋芒取而代之。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指腹在薄唇上轻轻的描摹着,自左而右,自右而左,竟似透露着一股不舍。
    过了片刻,他才拿下手指,轻轻的敲打在窗棂上,淡淡道:“进来吧。”
    帘外随从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檀木药箱,走到窗前放置的圆桌前,恭敬道:“主子,该换药了。”
    舒旭回头看了看,手指不自觉的抚上心口,露出少有的凛色。
    “都安排好了?”啪的一声,他伸手将窗户关上,肌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晚风拂过的最后一丝凉意,缓步走向床榻,背对着那随从,伸开了双臂。
    那随从抱着药箱上前,先是将其搁在床榻边的矮凳上,再给他宽衣,同时还不忘记回答他的问话,“主子,属下派出了七个人,跟在了柳屹暝后面,同时也将这个消息传到谌王那里了。”
    “嗯。那就好。随时注意着谌王那边,一旦有何动静,立即来报。”舒旭将里衣除下,随之端坐着,任由随从给他上药。
    ……
    顾惜若在青冥的陪伴下,终于来到了城门处辟出给段天谌处理战事的院落里。
    此时,月上中天,天边一弧浅勺,在寂静辽远的天幕里闪烁着点点星光,将黑夜里连绵如海的屋脊照出蜿蜒的弧线。
    青冥经常出现在这里,门口的侍卫也都认识他,轻轻松松就和顾惜若一起走了进去。
    两人一路前行,畅通无阻,连个弯儿都不带拐的,直接就停在了一座较为古朴开阔的院落里。
    青冥走上前,抬手就要在门上敲,只听“吱嘎”一声,房门从里面应声而开,露出骆宇那张扬而肆意的红衣。
    “王……王妃?”甫一看到青冥身后的顾惜若,骆宇有片刻的闪神,随之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忽而惊叫出声,“王妃,您怎么在这儿?”
    “我为何不能出现在这儿?”顾惜若失笑,推开半敞的房门,径自走了进去,还没来得及打量起房内的摆设,却感觉自己腰间一紧,整个人就被带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她抬头看去,却见段天谌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那张英俊的脸庞上洒满了疲惫,下巴上也长出了青青的胡茬,她试着用手摸了摸,痒痒的,硬硬的,极其不舒服。
    “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你到底有多久没好好休息了?”她满眼心疼的将他转来转去,几乎是从脚趾头到头顶,毫无遗漏的查看了一遍,待发现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时,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一旁骆宇见到她这副模样,又看到段天谌明显亮灼灼的眸色,忍不住揶揄道:“王妃,属下觉得,以后王爷去哪儿,您也得跟着去哪儿了。否则,王爷一离开你,这日子都不像是人过的。”
    顾惜若和段天谌齐齐横了他一眼,直把他弄得无甚趣味,这厢拉着放好文书又走回到门口的青冥,关上门出去溜达了。
    段天谌拉着她坐下,随手给她斟了一杯茶,眉目含笑道:“若若,我不是说,让青冥去保护你吗?你不在驿馆里好好待着,怎的还跑来这里了?”
    顾惜若几乎是一路狂奔过来的,虽然两者之间并不是很远,可也耗费了不少气力,此刻也来不及回答他的话,咕噜噜便灌下了好几杯茶水。
    直到喉咙里不再干涩,她才冲着段天谌笑眯眯道:“你让青冥去保护我的安全,这本是没错。只是,如果驿馆都已经不安全了,我为何还要待在那里?”
    段天谌闻言,顿时双眸一眯,寒光迸射出来,仿佛要刺破黑暗的阴谋诡计。
    “在驿馆里发生了什么事儿?”他问,随即双眼在她身上转了转,有些急切道,“若若,那你可有受伤?”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顾惜若伸手止住了他的动作,望进他满含关切的眼瞳,心里也快速的划过一丝暖流,随即把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段天谌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膝盖上,双臂环着她的腰肢,轻啄了下她的唇角,才淡淡道:“若若,你是觉得偷取那鸾佩的人,便是那个蒙面人?”
    顾惜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除了这个可能,她想不出还有谁能布下这样诡异的阵法。
    尽管,当初在山洞里,她也没亲眼看到那个阵法是那个蒙面人布下的,可她猜想,此事多少都与那个人有所关联的吧!
    段天谌却没有立即表达出他的想法,仅仅是剑眉高挑,眉宇间高高隆起,彰显着这个问题的棘手和复杂。
    片刻后,他才缓缓抬头,看着顾惜若的眼神里深沉莫测,嘴唇翕动了几下,竟也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顾惜若有些狐疑,扯了扯他的胳膊,连连催促道:“怎么了?你是否知道其中详细的因由?”
    段天谌禁不住她这般急切,思忖了片刻后,才缓缓道来:“其中详细的因由,我倒是不知道。不过,据我所知,东梁国大有精通阵法的能人异士。”
    东梁国?
    这跟东梁国有什么关系?
    那鸾佩,可是云贵妃的所属之物,无缘无故的,谁会特意去布下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阵法,大费周章的搜寻到它?
    顾惜若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下意识的就把目光投向段天谌,直觉上,她觉得他知道答案。
    段天谌摸了摸她的发顶,在那光洁白皙的额头上轻吻了下,淡淡道:“东梁国有人跟母妃有关系,若真是将范围锁定到那个地方,无非就是那两个人。”
    “谁?”某女愤恨的瞪了眼他作乱的手,看着自己垂乱不成形的发髻,心里闪过一丝无奈的叹息。
    段天谌瞅见她这副模样,提及此事时较为压抑的心情也瞬间变好了许多,想也不想就对着她道:“那两个人,便是东梁国的亓云帝佘之凌,和太子佘煜胥。”
    顾惜若双眼顿时瞪得圆圆的,怎么都没想到,跟云贵妃有关系的人,竟然是东梁国两个最为尊贵的男人。
    可是,她一个深处深宫的女子,就连出宫都是个问题,又怎么会与东梁国的人扯上关系?
    隐隐约约中,顾惜若觉得自己应该快接近于某种事情的真相,低着小脑袋,静心凝气的思考了一下,慢慢将头脑中的思绪捋顺了出来,再回顾时,自己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段天谌知道她的脑袋向来很厉害,尤其是思考这些旁人看来很惊世骇俗的事情时,她更是轻而易举就戳中了重点。
    是以,对于她此刻的震惊,他也并没有打算否决,只是冲着她点了点头,神色里隐约透着一股难言的落寞。
    顾惜若只是随便猜猜,怎么都没想到,这种最荒谬的想法,竟然在段天谌的点头中得到了证实。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狗血更雷人的了!
    “哎,段某人,请允许我此刻小小的好奇心啊!”她扒拉下捂着双唇的嘴巴,嘟着个小嘴,笑眯眯的,近乎讨好道,“那个,我很好奇这其中的过程是怎么样的啊!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能不能啊?”
    原谅她此刻的火上浇油,不过对于这种只能在现代穿越小说里才能看到的情节,她是真的很好奇其中的过程和事情发展的!
    段天谌伸手扳正了她的脑袋,以往提到这样的事情,他会觉得耻辱不堪,可此刻他的小妻子在怀里,跟他提起这些事情,他却恍然发觉,似乎此前的那股怨念也随之不见了。
    或许,也是到了他该释怀的时候了!
    “若若,顾将军有没有跟你说,当年云氏因通敌叛国之罪而被问斩的人里,本来应该没有母妃的名字的。”他抚上那张清丽绝尘的小脸儿,柔声问道。
    顾惜若点了点头,忽而小心翼翼的瞟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道:“这个……老爹的确跟我说过。据说,母妃是在那日,才被……押到刑场的,之前并没有任何预兆,倒是把所有人都狠狠震惊了一把。难道这也跟那两个人有关系?”
    段天谌点了点头,目光静静的落在案上的烛火上,随着那平静的叙述,有关于那一段屈辱和苦痛的记忆也在一点点的被解封出来。
    当时,外祖父被以“通敌叛国”之重罪诬陷,而父皇也不知怎么的,一反以往对外祖父的信任和重用,当即派人去府里搜查,最后搜查了“累累罪证”。
    之后,外祖父被打入天牢,云氏满门也因此下狱,三日之内,朝中其他官员趁机落井下石,又拿出了其他更为直接的罪证,彻底将云氏一门逼上了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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