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城。
    顾惜若懒洋洋的趴在桌子上,下巴轻点桌面,双眸里盛满了无奈,不停的唉声叹气。
    她回头看了看依旧躺在床上,不见丝毫清醒迹象的玉子倾,忍不住恨恨咬牙。
    若不是顾及着她这个“有夫之妇”的身份,此刻指不定就冲上去,把这个安睡至今的人给掐醒了。
    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是这副睡意沉沉的模样?这到底得喝多少酒,才能达到如此程度的?
    这几日,柳屹暝也没什么大的动静,每日除了上街去闲逛,就是窝在他的居所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顾惜若一度郁闷不已,以为这柳屹暝也是女人魂穿过来,留下了男人的特征,却也把女人骨子里养成的喜欢逛街的个性给秉承了的。
    好几日都是这样,她心里也多留了个心眼,又嘱咐青冥去查看了番,却发现柳屹暝逛街所买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一大桶一大桶的水。
    据青冥所说,那些水都封存在密封的水桶里,直接搁在了他的住所中。
    为此,她感到十分不解,不明白这个柳屹暝到底在想什么,好端端的,又不是没水喝了,干嘛还要囤积这么多水?
    真以为像现代那样,时不时就断电断水影响日常生活吗?
    她甚是不以为意,只叫青冥继续看着那个人,便没有多加理会。
    而且,一想到她让人给段天谌送去的书信也没个回应,瞬间觉得这干守着的滋味可真是太不好受了!
    老天,来个人劈死她吧,哦,不,来个人让她劈死吧。
    “王妃,王爷的来信。”青冥脚下踩着风的跑进来,刚扬起手中的书信,却觉眼前白影一闪,书信就被人夺了过去。
    看着某个行动快如闪电的人,他不由得暗自翻起了白眼。
    王妃这模样,算不算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顾惜若没功夫理会他的腹诽,只紧张的盯着手中的书信,大略浏览了一遍后,又从头到尾一字一字的重看了一遍,片刻后,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开始四处蔓延。
    青冥瞅见她的脸色不好,以为段天谌发生了什么事儿,便急急忙忙道:“王妃,到底怎么了?可是王爷出了什么事儿?”
    她坐了下来,一手托着腮,一手捧着书信,淡淡道:“王爷没事。只是去东梁国,与亓云帝进行和解谈判了。”
    青冥听说不是段天谌受伤,而是去了东梁国,顿时松了一口气。
    谈判而已,难不倒他那本事极大的主子。
    顾惜若却没他想得那么乐观,只不过,她也并非担心和解谈判的事情,而是担心东梁国的亓云帝和太子佘煜胥。
    这两个人,一个是致使他母妃和外祖父凄惨死去的罪魁祸首,一个是数年压制着他的不相上下的对手。
    若他哪日理智不清不楚,做出了无法挽回的事情,那可真是群狼环伺了。
    青冥忍不住鄙夷的看她——王妃,一直以来似乎理智不清不楚的人,应该是您吧?
    论及本事,他对王爷是无条件相信的。除非亓云帝和东梁国太子直接派人刺杀,否则想要让王爷失控受伤,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正这么想着,却觉手中被塞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封厚厚的书信。
    顾惜若趁着他失神时,快速的给段天谌回了回信,可鉴于段天谌说她懒,她这次一共写了十几二十张,足够让他好好回味的。
    不过,那上面的字,希望他能全部看得懂。
    青冥也没说什么,将书信收入怀中,便也告了声退,脚步一转就要退下去。
    在手搭上门栓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神色略显凝重的回头看顾惜若,片刻后才缓缓走上前,“王妃,上次您让属下查探的事情,属下已经查清楚了。明小姐在离开谟城后,就一直跟在苏靳寅的身边,后来柳屹暝先咱们一步来到了岐城,暗中找到了明小姐,并告知她,当日您见死不救的根本原因。”
    顾惜若神色微怔,想到那个在谟城驿馆里说“我不恨你”的明朗女子,再对比此刻为仇所困的模样,忽觉喉间酸涩难耐,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说起来,她还真是个罪大恶极之人呢。
    “明遥和柳屹暝之间……可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她捏了捏掌心,问道。
    青冥看了看她,神色有些为难。
    顾惜若挑眉看去,心中忽然猜到了什么,便也挥挥手,让他先退了下去。
    再坐回到桌边时,她的心情也变得极其不好。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响,扭头看去,却见玉子倾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有些迷糊不清的嘟囔着什么,凑过去一听,却原来是在说“水”。
    她连忙取过茶水,喂着他喝了一口,待见到他犹自舔着嘴唇时,又直接把茶壶提了过来,对着他的嘴巴就倒了下去。
    被她这么一“喂”,就算玉子倾再如何昏昏欲睡,此刻都得醒过来了,懵懵懂懂的看了眼湿掉的前襟,又看了看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的顾惜若。
    片刻的怔愣后,却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裹起了自己的身体,脸色难看的盯着顾惜若,支支吾吾的,好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
    “醒过来了?早知道茶水这么有效,我就该把一盆冷水从头到脚的兜下,看你还敢不敢睡得这么沉。”顾惜若将茶壶提到桌上,搬过一旁的小矮凳,坐在了床边,目光灼灼的盯着稍显狼狈的玉子倾。
    “若若,怎么是你在这里?常乐和常安呢?”饶是玉子倾如何镇定,在第一时间看到自己房里多出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他的表妹时,还是忍不住耳根发红。
    “哦,”顾惜若眨了眨眼,纤细浓黑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看起来颇是俏皮灵动,“你说他们啊!我见他们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就把人赶出去了。我看你这里没有人照顾,就留下来了,顺便想在你醒来的第一时间里问些问题。谁知道你竟然睡到了这个时候。”
    玉子倾嘴角可疑的一抽,想着以她这个暴躁的性子,谁的动作若是不合她的意,怕是都会被她说成“碍手碍脚”的!
    后知后觉中,他忽然问顾惜若:“我睡了几天?”
    顾惜若腮帮子鼓鼓的,一看就知道是气得咬牙,她伸出三根手指,而后又拿起床头摆放着的干净衣裳,直直扔了过去,“玉大少爷,三天啊,您怎么没睡死呢?”
    玉子倾伸手接过她扔过来的衣裳,有些不满,又有些心虚,嘴上却犹自不甘愿的反驳道:“若若,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我不过是多睡了会儿。”
    许是因为她自小便显现出来的彪悍气概,若说顾惜若跟玉府的哪个人相处得最融洽的,除了眼前的玉子倾,再无他人。
    又因为她出身将门爱好武艺,小的时候没少跟在玉子倾身后,直到玉子倾上了战场杀敌,两人之间才没有那么多相处的机会。
    而此次这样的对话,显然是把两人小时候的相处语调给找回来了,顾惜若听着,心里也是格外欢喜的。
    她转过身子,小手背在身后,冲着他摆了摆,不耐催促道:“大少爷,你既然醒了,就赶紧更衣。待会儿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玉子倾有些不自然的点头,再三确认过她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邪恶的回头偷看时,才拿起凌乱的衣物往身上套,随之一阵衣物窸窣声响起,片刻后,他就长身玉立于床前,一派风清气爽。
    他执起桌上的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仰头喝下,解了口渴之后,才好奇道:“若若,你要跟我说什么事情。我可是很少见到你如此郑重的。”
    顾惜若知道他已经穿戴完毕,便也回头看着他,五官端正俊朗,眉目清峻,许是战场之上锤炼出来的冷肃之气早已深入骨髓,乍一看去,面部轮廓竟显得格外冷峻肃穆。
    总的来说,这样的人,倒也还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那么,婚姻大事什么的,应该不愁吧?
    这么想着,她忽然就背着手走了过去,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落座,有些犹豫不决道:“表哥,你有没有意中人啊?”
    “咳咳……”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玉子倾冷不防被口中的茶水呛到,茶水四处飞溅,好不狼狈。
    顾惜若在一旁看见了,连忙低下头,从袖子中掏出一方锦帕,慢吞吞的递了过去,别过脸,不忍心再去看他。
    瞧她那拧眉皱脸的模样,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折寿一般。
    片刻后,玉子倾终于从狼狈中恢复了独属于贵公子的优雅,只是在看着顾惜若时,眼神里隐藏着极深的无奈。
    这个表妹,尽管已经嫁人了,说话还是如此直接。若是冲撞到了别人,岂不是平白招惹了事端?
    “说吧,你想问什么。”他将桌上的茶盏往中间推了推,挑眉问道。
    顾惜若瘪瘪嘴,没好气的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件事儿。可是不确定某个人在你心里的地位,就先给你提个醒儿,也可以让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玉子倾眉峰隆起,眼色里情绪几番沉浮,最终皆被好奇取而代之,“若若,你有话,不妨直说。不必顾及太多。刀光剑影我都视之如无物,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住的?”
    这可不好说。
    多少人没死在战场上,最后却殁在了儿女情长里。
    啊呸,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顾惜若狠狠的鄙视了自己,垂着小脑袋,暗自思忖了会儿,才仰起头,小心翼翼的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看着玉子倾逐渐变得苍白的脸色,她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大,直到所有的事情都叙述完毕,她才瞟着他的脸色,重重的叹息了声,“唉,表哥,你也知道,明遥的父亲是死在我手上的。之前,她还说不恨我,可是此次却从柳屹暝口中得到了这样的真相,此生怕是都无法原谅我的。所以,你这里……我很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玉子倾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帘微阖着,再睁开时,胸腔里也随之吐出气息,像是要把这个消息给他带来的阴郁尽数排出。
    顾惜若在旁看着,心下有些不忍,看这模样,明显是对明遥上了心的。
    可明遥和她之间的杀父之仇仍在,就算是上了心,也无济于事。
    怕只怕,明遥会借此牵扯住玉子倾,将对她的仇恨尽数报复到玉子倾的身上。
    这才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更何况,明遥对苏靳寅是有情的,不然也不会在得知明哲欲对其不利时,偷偷装扮成丫鬟溜出府,从窗子里爬入苏靳寅的房间,只为着见对方一面。
    看着玉子倾这副黯然神伤的样子,她眉头紧紧蹙起,试探着开口,“表哥,你是怎么认识明遥的?”
    玉子倾转眸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生得极其明朗动人,使人一看就忍不住想要亲近,似寒潭边跃然射出的一缕阳光,柔和明媚,对着满潭寒水照得温暖。
    顾惜若看得心中一跳,竟有种自惭形秽的狼狈。
    她忙底下了头,两只食指在袖子里互相绞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表哥,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此次,若不是我赶得及,明遥和柳屹暝就把你暗算了,或许,王允不会跟你计较,可你自身的声誉却遭了损失。就我对柳屹暝的理解,他只会把这事儿进一步夸大,从而上呈天听,以品德不良为由,把你从现在这个位置撤下去。到时候……”
    玉子倾静静的看着她,“到时候如何?”
    “我……”顾惜若猛地抬头看他,冷不防撞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从中窥出那个小小的自己和那闪躲心虚的眼神,心头蓦地一震,便又低下头,没有言语。
    玉子倾又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便也起身走到桌案前,双手撑着桌面,鬓发低垂至颊边,他也没有伸手拨开,在俊朗的侧脸上投下一层薄薄的暗影,辨不出喜怒哀乐。
    他眼帘微阖,似是有些疲惫,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若若,你变了。”
    此言一出,两个人的身心皆为之一震,仿佛有什么自胸腔里冲破,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复杂情绪,或疲惫,或无可奈何。
    顾惜若唇角忽而溢出一抹苦涩的笑,纤纤十指抚摸着腰间的玉佩,一下一下,用力的落在凹凸不平的纹络上,像是要把此刻内心里的烦乱一一抚平捋顺。
    她侧对着玉子倾,语气佯装轻快道:“表哥,你说什么呢?我都长大了,改变也是必然的。如今我变得懂事了,你就不为我感到欣慰吗?”
    “当然不……”玉子倾霍然回首,却在瞥见她骤然变白的小脸时,心下一个不忍,便扭头看向别处,有些愤恨不平道,“若若,你该知道我所说的改变是什么意思,又何必跟我打马虎眼?你自己看看,现在的你,你觉得喜欢吗?觉得满意吗?这是你想象中期待的长大后的模样吗?”
    顾惜若把头垂得更低了,指腹在玉佩上用力的摩擦着,转眼十指就红成一片。稍一触碰,细细麻麻的酸痛便传至全身,如被蚂蚁啃噬,酥痒里带着难以名状的心颤。
    她摊开手指,双眸明亮,睁得极大,明明面前就只有一只手,可她的眼神却显得格外飘忽,像是在躲避什么。
    玉子倾得不到她的回答,又继续道:“若若,如果我知道,当日让你嫁给谌王,会有今日这样的变化,我死也不会让你进谌王府的大门的。”
    顾惜若心头一惊,忽然从中觉察到了他所指责的对象,腾地起身,便冲到他面前,“表哥,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还可以,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么说。这不过是我的选择,根本就与谌王无关。你曾经在谌王手下带兵打仗过,难道还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吗?”
    “我虽曾经是他的部下,可也仅限于公事上的交流和战场上相互扶持的患难情而已。对于皇宫里的那个谌王,我自己都觉得陌生,你才嫁给他没多久,就敢说了解他吗?”玉子倾倏地回头,紧紧的盯住那双眸子,逼身上前,无奈的摇头。
    那目光凌厉而带着强烈的探究,像是要穿透她的心脏,看清楚里面潜藏着的阴谋诡计,语气里竟透露着一股失望,“若若,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虽然嚣张跋扈一些,却没有这样的心机和算计。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视人命如草芥,也成为了让我讨厌的人了?”
    顾惜若呼吸一滞,袖中的手紧紧掐着掌心,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两人就那么对峙着。
    半晌后,顾惜若别过脸,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若想去看明遥,直接告诉青冥一声。不过,也仅仅是看而已,她现在还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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