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若挑眉,不置可否。
    “所以呢,我为何会这么做,也并不重要。”明遥苦涩一笑,看着站在她身侧严肃以待的两名侍卫,神色黯然的抬步走出去。
    顾惜若眯起眼,直到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后,才垂下眼睑,心不在焉的盯着自己的脚尖。
    许久,她长吁了一口气,淡淡道:“青冥,你现在立即去给我办两件事儿。”
    青冥连忙躬身候命。
    “其一,给王爷去信,让他问问骆宇,情归散到底是什么东西,功效是什么,产于何地,有没有克制或者是解除的办法。其二嘛……”
    她刻意拉长了声音,别有意味的打量着冷肃着颜色的青冥,直让他眉心一跳,一股不安的感觉四处蔓延开来。
    冷不防耳旁听到她接下来的正色吩咐,整个人顿时呆愣在了原地。
    “其二,你给我去找多点酒来,搬到我的房间里。”
    ……
    夜半时分,顾惜若才抱着个酒坛子,一步三晃的回到自己的房间。
    彼时,月色如水,映纱成影。
    顾惜若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大半夜把屋子里唯一的圆桌搬到了窗前,整个人就跳上了桌面,身子倚靠在窗棂上,双臂抱膝,下巴点在膝盖上,对着天上的那轮月亮出神。
    她眼神晶亮异常,不知是否喝了酒的缘故,剪水双瞳里的那抹黑色,宛若曜石般璀璨纯净,神光流转,顾盼生姿,一时竟觉得寒光冰雪清冷澄澈,再看,却又似秋水长天的忧悒。
    只是静静的被她看上那么一会儿,都仿佛要被吸入其中……
    她自己却恍若未觉,不甘不愿的扭头,隔空吸过那肆意摆放在门口的小小的酒坛子,咬牙扒开酒坛子上的封泥,眯着眼闻了下酒香,一脸陶醉。
    不一会儿,她身后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子。
    顾惜若觉得,她应该做些富有诗意的事情,才不辱没了这样皎洁的月色。
    可醉了酒的脑瓜子转不动,没能想出什么好的法子,只能是捧着比脑袋还稍大的酒坛子,对月畅饮。
    清冽冰凉的液体自她唇边流下,眨眼就湿了前襟。
    她拿手抹了抹,价值不菲的华裳就起了一层层的褶皱,配上她此刻凌乱的发髻,不雅的坐姿,不显得粗鄙不堪,反倒有股难以形容的天人神韵。
    纵然世间诸多神笔画手,皆不能描其万分之一。
    不多时,酒坛子里的酒已经被喝光,她举起来倒了倒,随手拍了拍那冰冷粗糙的外壁,铿铿之声蓦地响起,恍若剑鸣。
    她眯着眼,哂然一笑,晶莹容颜在烛火之下,有几分娇媚,几分凄婉。
    紧接着,她手下一抛,酒坛子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粗糙的弧线。
    她额头靠在窗棂上,双手随意的耷拉着,隐隐现出颓然之势,闭着眼放空自己,刹那后,双眸猛地睁开。
    ——落地无声!
    她猛地扭头看去,夜色朦胧,影影绰绰,一人正长身玉立于庭中,锦袍被风吹起,飘然若谪仙。
    那张脸,却是她做梦都渴望见到的!
    段天谌!
    她心头蓦地涌起一阵狂喜,连忙跳下圆桌,踉踉跄跄的朝着段天谌跑去。
    不成想,脚下一个不注意,直接被脚下堆积的酒坛子给绊住脚步,噗通一声,整个人砸到了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呵呵……”耳旁忽然传来一道轻笑声,隐约能够听出所笑之人的心情格外愉悦。
    顾惜若从一堆酒坛子中抬起头来,亮晶晶的双眸如黑夜中被尘封在锦盒里的明珠,纤纤素手将其打开,刹那间,满室被晔晔宝光照耀。
    她抓过跟前的酒坛子,微抬起下巴,点在微凉冰冷的瓷器上,只是那么静静的看着他,不见任何动作。
    段天谌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许,弯下腰,凑到她跟前,紧紧锁住那双冰晶的眸子,笑道:“这是怎么了?这才几日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顾惜若摇摇头,神色怔然,片刻后展颜笑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在段天谌眯眼挑眉时,猛地伸手扯住了他的前襟,将他拉到了自己面前。
    醉酒之后的顾惜若本就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只是段天谌却很好奇她要做什么,并没有出手阻止,任由着她使力把自己扯到跟前,此刻,两人之间额头紧碰,鼻息相缠相绕,气氛是说不出的温馨宁静。
    顾惜若伸手抚上那张脸,指腹微凉,抚过那细腻的肌肤,最后定在那双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上,手指沿着那眉线轻轻描绘——手下触觉温软如丝绸,像是承载了室内的灯光,一路蜿蜒而去,明玉生辉,刹那间聚齐出万丈容光。
    “呃……我不是在做梦……”仿佛无法承受这样的亮光,她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随之打了个嗝,吐气如兰,“可是,段某人,你不是在东梁国吗?怎么突然跑到岐城来了?东梁国那所谓的亓云帝也肯放你回……呃……回来?”
    “我想走就走,哪里需要旁人允许了?女人……”他握住那只作乱的手,笑道,“你何时这么小看我了?”
    顾惜若皱眉,为他这“别样”的称呼而稍感不喜,明亮的目光在那张脸上逡巡了下,一一掠过完美的面部线条、蜿蜒流畅略显温软的眉眼之线……
    霎时间,她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是那种茫然之色,头微微偏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的目光明亮而大胆,就那么肆无忌惮的审视着他,仿佛要将他剥下一层皮般,眸底深处带着少女鲜见的凌厉锋芒。
    段天谌安然轻松,眸光依旧不离那张微醺的小脸,笑得不露山水,“在看什么,竟然如此专注?”
    “在看你啊!”顾惜若嘟起了小嘴,软软糯糯的声音,尽显小女儿的娇羞之态,许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声线被烈酒灼烧出几分沙哑,教人听了,心弦像是被一只毛茸茸的猫爪抓挠着,酥痒难耐。
    段天谌忽然不动了,忍受着她那般肆无忌惮的目光,轻笑着问:“为何要喝那么多酒?”
    “心情不好。”顾惜若有些不郁,小脸上也满布愁云,教人看了心中发疼,她伸手戳了戳段天谌的胳膊,翁声翁气道,“段某人,你说以我这样的身世地位是否很容易招来嫉恨啊?”
    段天谌挑眉,不过是个简单的动作,却是该死的好看,“嗯?怎么这么说?”
    顾惜若动了动唇,斟酌许久后,所有的话语尽数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算了。你又不是我,即便说了,也不能感同身受。既如此,我为何还要多费唇舌呢!指不定你也很羡慕我呢!”
    话落,她仿佛真的很委屈,扯住段天谌的胳膊就靠了上去,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眸色清冷如霜剑。
    身旁那人明显僵硬了下,须臾,才慢慢放松了下来,扯着唇角,笑得不动声色,“怎么会羡慕你?倒是你,一定要小心些,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千万不要被人抢……”
    他忽然噤了声。
    与此同时,那方臂膀也被狠狠甩开,低下头看去,鲜血汩汩而出,刹那间,地上就多了一摊血水。
    段天谌眯起眼,静静的看着那流出鲜血的胳膊,脸上的震惊犹在,只是整个人就维持着低头静默的姿态,仿似一座雕塑。
    顾惜若趁此机会极速往后退,同时紧了紧手中的利刃,正犹豫着是否需要上前补上一刀时,却见他已经抬起头来,双瞳里跃动着炽热的火苗,衬得那好看的眼瞳妖冶万分,恍若一只发狂的野兽。
    她心里有些发怵,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利刃,毫不避让的对上那妖魅森冷的视线。
    就在这时,段天谌却忽然笑了,仿佛一束光,照在雕塑上,瞬间为其注入了生命的血液,看起来格外明粲多姿。
    他抖了抖自己的胳膊,挑眉问着她:“你这是做什么?谋杀亲夫?”
    顾惜若稳了稳心神,不屑冷哼,“亲夫?这两个字,你可不配。有本事,你以你的真面目示人,别伪装成我家王爷的样子啊!”
    “我方才还道,你小看了我,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看你了!谌王妃,其实我发现,你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笨。”他没否认,却也间接表明,顾惜若的猜测是对的。
    终于不再隐藏伪装了!
    脑海里冒出这个认知时,顾惜若全身都绷直了起来,脚下的步伐悄然往后退去,戒备极深的盯着他,冷冷道:“我知道你是那个早该千刀万剐的蒙面人。不过,我很好奇,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怎么?谌王妃对我感兴趣了?”他噙笑着,问。
    顾惜若朝他冷哼,“我只是好奇,你的身份到底有多不能见光,每次出现,不是黑巾蒙面,就是顶着别人的脸。”
    她虽然微醉,感官有些迟钝,可在看到那双眼睛时,心头疑窦顿生。
    段天谌的眼睛,狭长而星芒璀璨,看着她时,总是不经意的露出少见的暖意和温柔。可她从眼前这双眼睛里,除了玩味和平静,看不出旁的什么。
    这个人,似乎真的小看了她,更认定她不会看穿般,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和改变。
    而她记得,骆宇曾经说过,曾经在总督府里见到与明哲一模一样的人。
    当时,骆宇以为是明哲,才中了眼前这人的奸计,有了那晚东跨院的杀戮。而她也从眼前这人的口中得知,声音可以模仿,容貌应该也可以改变。
    段天谌告诉过她,苍朝内并无任何“易容”之说,各种穿越小说里经常用到的“人皮面具”,也基本不存在。
    但是,这个“基本”,却不包括——东梁国。
    从脑中翻查出曾经调查过的信息,她恍然大悟,隐隐觉得自己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只是这个消息过于震惊,一时间,竟然有些无法接受。
    “看来,段天谌对你还是挺在乎的,居然把他那些不堪的事情告诉你了。”他轻笑了声,抬起手,从脸上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一张精致绝伦的脸顿时出现在顾惜若的面前。
    那一刹那,顾惜若只觉满室容光大盛,光芒灼灼,宛若天人,刺得她双眸微眯,神色里有片刻的空洞和迷茫。
    他伸出手,笑得得意,“当日,在东梁国迎接苍朝谈判使臣的宫宴上,谌王曾经跟本宫说过,两人第一次见面,握手代表友好。”
    顾惜若挑眉,瞟了眼那只手,冷冷道:“我家王爷没告诉你,握手的时候,记得把自己的大名也报出来吗?”
    “哦。这个倒是没说。不过不要紧,我可以补上。”他唇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玩味之意更甚,“本宫姓佘名煜胥,东梁国人,与段天谌,是死对头。”
    “哦。”顾惜若淡淡应了声,打了个呵欠,自顾自的转身,冲着佘煜胥摆摆手,神情慵懒从容,“我记住你了。时辰不早了,哥们,洗洗睡吧。”
    说着,脚步从容的往外面走去。
    “长夜漫漫,本宫正想要找个人闲话家常。谌王妃如此不给面子,本宫可是会伤心的。”说时迟那时快,最后一个散漫的字音落地,佘煜胥身形已经快速移动起来,长臂一伸,欲要把前方那窈窕的身子困住。
    “你若是能够把心伤死,正合我意。”顾惜若口中犹且应道。
    从一开始就防着他,神经已经高度紧绷到了极致状态,有点轻微声响就汗毛竖起,哪里会那么容易就让他逮着?
    但见她猛地转过身子,手中利刃划出一个清冷的半弧,佘煜胥险险避过,却露出侧身,她心头大喜,另一只袖子中滑下又一把尖刀,冲他胳膊上的那处伤口狠狠刺去。
    “谌王妃可真是香啊!难怪谌王远在东梁国,都还挂念着你,甚至连本宫的七妹妹都忍心拒绝。本宫忽然觉得,揽你入怀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佘煜胥吃痛拧眉,嘴上依旧不饶人,身子微微偏开,似乎整个身子的反应也慢了许多。
    “滚粗!”却不想,顾惜若冷冷爆了句粗口,突然手下发狠,不管不顾此刻足可断人筋脉的强大罡气,朝着他的腰腹处又狠狠划下一笔,忙里偷闲还得意的冲他挑眉,森森白牙龇着,宛若鬼魅,“本妃觉得,以佘太子如此小人行径,大可以出府左拐,寻那青楼楚馆醉生梦死!做太子,简直是太抬举你了!”
    佘煜胥忽然紧紧抿起唇,眸光闪烁不定。
    下一刻,一股强劲的罡气扑面而来,顾惜若呼吸一滞,松开利刃就逃,以生平最大的速度撞破房门,忍着伤痛,游龙般敏捷的跃了出去。
    佘煜胥紧跟其后,可方才顾惜若那两刀,刺在他的胳膊和腰腹上,添了新伤不说,还引得旧伤发作,行动上就慢了下来。
    院子里,屋顶上,龙鳞卫和谌王府暗卫已经对上了佘煜胥带来的人,双方激烈厮打着,不时有黑衣暗卫从屋顶上坠落,砰的一声,地上的青石板裂出了一道道狰狞的痕迹。
    很显然,佘煜胥的手下,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顾惜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她身旁站着一身玄袍的苏靳寅,两人看着场中不断倒下的黑衣侍卫和负伤累累的龙鳞卫,神色万般凝重。
    “该死的!”顾惜若低咒了声,冲着苏靳寅嚷道,“苏靳寅,你快去找表哥,让他带多点人过来。我就不信,这些人还真就那么厉害,能够以一敌百。快去!”
    苏靳寅干脆利落的摇头,“不行!王妃,苏某曾经答应过王爷,不可让您置身于危险之中。如今人手明显不敌,苏某又怎么可以私自离开?这里的东京那么大,玉公子看到了,应该会赶过来的!”
    顾惜若还欲再说什么,却见青冥飞掠而下,面带急色道:“王妃,玉公子不在府中,属下已经命人去寻他了。”
    “可恶!”顾惜若愤愤跺脚,抬眸却见佘煜胥已经大步走了出来,那张人皮面具覆在脸上,几可乱真。
    “王爷……”
    “谌王……”
    青冥和苏靳寅齐齐惊呼,却分别被顾惜若狠狠拍了下脑袋,颇是咬牙切齿:“都给看清楚了。这分明就是个欺世盗名之辈,哪里是那英明神武的谌王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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