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若怔了怔,红唇紧紧抿起,静静的俯视着他,半晌后,裙裾一撩,坐在了高高的门槛上,眸光不离面前惶惶不安的人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人年纪也不大,相貌平平,只那双眼睛特别明亮澄净,如前世所看过的草原的天,不大不小的眼眶里暗含辽阔而湛蓝的苍穹,令人见之,心情也随之晴朗。
    “我在王府待得好好的,怎么会跟我说,要好好照顾自己?就不怕我治你个逾矩过问之罪?”她忽然问。
    守门童低着头,身子却僵了僵,拿着灯笼的两只手紧紧握起,依旧低声道:“小姐许久不回府,整个人都瘦了。若是将军看到了,肯定会心疼的。奴才是将军府的下人,自然也希望将军和小姐能够福乐安康。奴才逾矩,请小姐恕罪。”
    顾惜若撑着门槛的手忽然收紧,长指甲不小心嵌入红木中,粗刺儿扎着五指,有点疼,又有点酸胀,细细麻麻的感觉流遍全身,不觉难受,隐约还有些期待——
    期待这样的疼痛能够缓解此刻沉闷疼痛的内心。
    她抬起手,看着被扎出点点红痕迹的指尖,神色呆怔,恍若失了魂魄。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一手握紧,一手则冲着守门童摆了摆,“去做你的事儿吧。”
    守门童抬头,担忧的看了看她,随即应了声,抱着那两盏灯笼往里跑去。
    在他走后,顾惜若仰首望天,红着眼睛,却不让眼泪留下。
    老爹,你也看到了,一个下人都知道要我照顾好自己,你又怎么舍得离开我那么久?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克制住涌上眼眶的泪水,不断回想着过去的一幕幕。
    回门时,她那年轻爹爹询问段天谌对自己是好是坏;月夜屋顶啃瓜时,他明里暗里的试探和劝诫,无不说明他对这桩婚姻的担忧。
    可怜自己当时不懂事,竟到此刻才明白其中含义。
    可那个人,夜夜与她同床共枕,又怎么忍心欺瞒她这么久?
    “老奴见过王妃。”耳旁忽然传来一道低沉沧桑的声音。
    顾惜若提了口气,眨了眨眼,直到眼眶中的泪水干涩了,才扭头看去,一腿伸直,一腿屈着,双手抱着那膝盖,语气散漫道:“王叔,你叫我小姐就好,别叫王妃了。”
    将军府的王管家是个年近七旬的老人,早年曾跟随顾硚征战沙场,后来因伤从战场退下后,便请了顾硚的准许,在将军府里做起了管家,负责顾硚父女的生活起居和府内的大小事务。
    若论将军府里谁对顾惜若最好,便非这个管家莫属了。
    在顾硚在外征战的日子里,顾惜若每每坐在门槛上等候,王管家也大部分时间都陪着她,算起来,彼此之间也较为熟稔亲近。
    但见王管家从身后下人手中取过那些彩泥,挥退了跟随的下人后,便也坐在了门槛上,将彩泥递过去,脸上满是慈爱:“小姐,您要的彩泥。这次又想要捏什么泥人呢?”
    “暂时没想好,就随便玩玩,”顾惜若伸手接过,拿在手心掂了掂,语气里透着些许落寞,“王叔,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吗?”
    王管家摇头,正色道:“老奴愚钝。”
    顾惜若见他如此郑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双手使劲儿的揉捏着小泥人,有一搭没一搭道:“王叔,我和爹不在的日子里,府里的大小事务都交到你手上,实在是辛苦你了。不过,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注意的。就比如说,门前这两盏灯笼已经蒙了尘,该换下来了的。若是爹爹回来,灰尘掉落到他头上了,又该怎么办?”
    王管家闻言,连忙舒了一口气。
    原本他还在房间里处理事情,听到下人禀报,说小姐回府了,连忙高兴得撇下手中事务,飞也似的跑出来。
    甫一看到神情落寞的小姐,他不是不心疼的,但更担心小姐在王府里受了什么委屈。
    如今听到她以如此轻松随意的语调跟他说话,心里的一块大石头顿时落了下来。
    将军若是能够听到小姐这话,该有多欣慰!
    老脸上顿时绽放出一朵花儿,他语带关切道:“小姐说得是,老奴这就吩咐下去,让府中的下人都仔细着点儿,随时要保持着新鲜亮丽的府邸,等待将军归来。”
    顾惜若狐疑的看他,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点点头,专心捏起泥人来。
    王管家素来知道她的习惯,也没有劝她回府去捏泥人,看了看她,嘴唇翕动了下,终究还是撩着衣袍,站直了身子,欠身道:“老奴先告退了。您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下人去做吧。”
    顾惜若摆摆手,淡淡应声。
    王管家轻叹了声,又再说了句“您好生照顾自己”,便转身走了进去。
    朱红色大门半开半掩,光芒似乎于此刻晕黄起来,镌刻出静止的时间痕迹。
    顾惜若手下动作不停,柔软微凉的彩泥黏在如玉的手指上,将她手下的动作衬托得越发鲜明生动。
    她只觉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是想要简简单单的完成手里的泥人,一点一点,塑造出心目中所期待的完美形象。
    待手中的动作停下来时,她静静的端详着那个泥人,却是那次被佘煜胥挟持时,段天谌宛若天神般的模样与风采。
    半晌后,她眸光一凝,忽然又红了眼眶。
    随手将这泥人丢在脚边,她缓缓起身,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在她身后,一双素白修长的手将那染了灰尘的泥人拾起,轻轻的吹了吹其上的灰尘,藏到了袖子里,如获珍宝。
    当晚,顾惜若歇在了娘家将军府内。
    似乎她所在的地方总是与热闹相伴,没多时,原本寂静的将军府就忙活起来,不为别的,只因为将军府的嫡出小姐要看拳击听小曲儿。
    于是,一部分人半夜搭戏台,一部分人就光着膀子上阵,直到把他们那尊贵的小姐哄得开开心心的,方才作数。
    闹到了深夜,在她一步三晃跌跌撞撞的步伐里,将军府众人提心吊胆,唯恐她走路跌倒似的,护在了她身边。
    细看之下,她竟是——醉了。
    好不容易等到她终于关上门,说要休息了,那些或光着膀子或满脸期待的士兵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致认为,等将军回府后,一定要针对此事作出最热烈的反应,让将军能够体会到他们的苦楚,也赶紧得找个备用的嬷嬷供养着。
    等那日小姐喝醉了,走路走不稳时,也可以直接上前扶她,而不是他们好一群人跟在周围,在看到她快要跌倒时,使用内力来来平衡她的步伐,而不是想扶又不敢扶。
    这特么的,实在是太苦逼了。
    众人这么想着,十分欢快,便也在王管家的嘱咐下,结伴离开。
    王管家看了看处于静谧中的阁楼,本想再进去看看,是否需要给小姐准备点醒酒汤什么的,却在看到持剑守在阁楼下的青冥时,安心欢喜的离开了。
    顾惜若从来没觉得自己酒量这么差过。
    摸索着要回床上睡觉,却在下一瞬间头晕脑胀,身形不稳就往地上跌去。
    一双手将她歪倒的身子揽住,还没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就已经被一个结实温热的怀抱圈住。
    她睁着朦胧的眼,努力辨别着眼前这人的身份,片刻后,才勉强看出来人是谁,眯着眼睛含糊不清的嘀咕:“哦,原来是你啊!你怎么来这里了?这里可不是你能待的地方,出去出去!”
    说着,仿佛是真的意识到了什么,她双手撑着他后背,欲要将其赶出去。
    段天谌无奈叹息,将醉了还不安分的小妻子抱在怀里,温热而干爽的气息混合着清冽的酒香,将她躁动不安的情绪缓缓平息了下来。
    “若若,以后不可以在别人面前喝太多酒。”他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上,一手在她背后轻轻摩挲着,偶尔拍上几拍,仿佛在无声安慰着。
    顾惜若有些抵触,却不想推开这个怀抱,两相权衡之下,还是觉得这样倚靠着胸膛比较好,便也死命的撕扯着他的衣襟,仰头看他:“我才不要。他们又不是别人,为何不可以?他们还可以光着膀子逗我笑呢,你可以吗?”
    段天谌俯身看她,努力让她的眼瞳里只有他一个人,喷吐的温热气息洒在她脸上,带起一股酥养难当的感觉。
    她不悦偏头,却听他低哑着道:“若若,你若是想看我的,随时可以来看,没必要与那些人纠缠,不然我这心里看着也不舒服。”
    脑子慢了半拍的顾惜若终于反应过来,他所指的是什么,朦胧的眸光里利芒一闪,手下撕扯的速度越来越快。
    直到他整个上身都裸露着,她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双手在他强健结实,肌理分明的肌肤上游移,似挑逗,又似泄愤。
    “看够了吗?好看吗?”段天谌凑到她耳边低声问,待看到她摇头时,扣住她纤细柔韧的腰肢,不顾她的挣扎和反对,直直往床榻走去,落了一地的喘息,“若若,你要记得,无论何时,我都在你身边陪着你,记得有我。”
    她似乎应了声,并不真切,隐约还像是别样的喘息声,消融在抵触而又无法抗拒的热度里。
    而此时的将军府大门处,守门童正要下了门栓,却隐约听到了一声骏马长嘶的清啸声。
    他探头来看,却见长街尽头快速驶来一匹骏马,马上那人意气风发身姿笔挺,赫然便是——风尘仆仆的顾硚。
    他大喜,冲着门里门外高喊:“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题外话------
    呼呼,顾老爹终于回来了……我是亲妈啊,知道小若若后援团不强大,赶紧放他回来了,赶紧的,来表扬我,说你们很爱很爱我这个亲妈……来,啵一个……
    ☆、069 如何面对
    翌日清晨,顾惜若从懵懂中醒来,迷糊的看着帐顶,头脑发胀。
    她试图坐起身,却觉腰酸背痛,暗恨某人太不知餍足,颓然的躺回了床上。
    屏风外传来一道脚步声,渐行渐近,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动静,出声问道:“王妃,您醒了吗?”
    顾惜若没回答,被子一蒙,裹得像蚕蛹。
    昨晚喝多了,以为此间诸事便会烟消云散,可不成想,醒来后却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原本想要忘记的事情,终究还是比此前还要深刻。
    挣扎了许久后,她终于拥着被子坐起身,胡乱的挠了几下头发,神情颓丧。
    环顾了下自己的闺房,裹着被子起身,又找人抬了桶热水沐浴,整理清爽后才开门走出去。
    “属下见过王妃。”眼见她走出来,守了一夜的青冥连忙上前行礼。
    顾惜若没吭声,直接越过他,缓步离开。
    如今谌王府的人,她已经有些抵触。当然,昨夜那种情况,纯属醉酒意外。
    青冥哀叹了声,虽不明白王妃和王爷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儿,可对于王妃这样冷漠到底的态度,还是忍不住恐慌起来。
    顾惜若可不管他恐不恐慌,此刻她肚子饿了,要去找吃的。
    可一路走来,连个人影都没见,她不由唏嘘感慨,越发觉得将军府里的确要做些改变——至少女人要多几个。
    好不容易逮到个人,居然还形色匆忙,看得她心头恼火,揪起那人的衣襟就喝道:“搞什么呢?你家小姐还饿着肚子呢,为何不赶紧给我上饭菜?”
    那小厮闻言,忙不迭的请罪:“小姐恕罪,将军刚回府,此刻府里正忙活着呢!”
    顾惜若眨了眨眼,喜上眉梢,抬步就要去找顾硚,却在走了几步后,猛地顿住了脚步,久久不动。
    须臾,她扭头问道:“我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回小姐的话,昨夜将军就已经回来了。听说您在府里,本想去找您来着,不过后来听说谌王爷与您一同歇下了,就没让人唤醒您。如今将军正在前厅与谌王爷叙话呢,奴才这就回去禀报。”
    话落,那小厮就拔腿往前院跑去。
    “给我站住!”顾惜若冷声呵斥,见他停住了,才心烦气躁道,“你去忙你的事儿吧。我醒来的消息,暂时不要让我爹和王爷知道。”
    那小厮讶异的看着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顾惜若不理他,原本要找吃的心思也歇了,脚步一转,就往府中的酒窖走去。
    若她没有记错,那酒窖里还是很多好吃的。虽然都是些存储的干粮,却也足够填饱肚子了。
    不可否认,刚知道她那年轻爹爹回府的消息,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就像是混乱无章的生活里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她就算是好吃懒做整天睡觉,也依旧不必担心天会塌下来。
    她只是来自异世的一抹孤魂,若本尊还残存着些许意识,那在顾硚毫无保留的父爱面前,早已与本尊融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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