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河战战兢兢道:“这是我媳妇。”
    “啧,”周司辅不屑道,“看身段是二八,看动作是四八,我不过是好奇她到底是几个八,宋家的奴才都是未老先衰么?”
    三人好不容易把这尊活菩萨送到了瓷宝阁外。朱色大门被掩上,三人和两个小厮都候在门外,三人面面相觑担忧不止。
    瓷宝阁里都是宋老爷为这次荐举烧的精华瓷,荐举是机密,任何下人都不得踏进去一步。
    门窗紧闭,里面只有筠娘子和周司辅。
    宋福垂了头,抹了把泪,就算这事成了,筠娘子也是名声毁尽。
    瓷宝阁的屋梁很高,朱红的廊柱和梁柱彰显肃穆,红檀木的柜架上一格一款瓷器。碗、盘、杯、碟、瓶、罐、壶、炉,应有尽有。四周都设了高台,台子上掌了灯。
    阁里没有人。只有尽头有一排六扇的屏风,中间四扇是春夏秋冬图,旁边两扇是诗作。
    山水清淡在白色绢纱上,屏风后人影绰绰,惹人遐想。
    周元也不例外。
    周元的声音跟他的唇角一道上勾,痞气满满,佯作作揖道:“我千里迢迢来给宋老爷鉴瓷,宋老爷这是还没过河便急着拆桥不是?这还是头一遭,我人到了衢州都没个接应,到了宋家反被晾在门外,要不是周内司有命在先,这趟苦差事我还真要罢工了!”周元话里讽刺,“宋老爷定是有什么别人比不上的本事,今个我倒要好生瞧瞧了!”
    两人隔着十丈远,周元向前迈,纨绔不羁的风流态反倒像走进屏风的画中人。
    你看我是画中人,我看你是画中仙。
    筠娘子温婉欠身道:“周司辅息怒,此事确是我宋家的疏忽。父亲不知司辅大人今日造访,去了三宝乡还未回来。我一介女子见识短,得知司辅大人来鉴瓷便慌了神,有所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司辅大人见谅。”
    “你是——”
    “宋家筠娘。”
    筠娘子的声音脆如珠玉,哗啦啦的落在了周元的心盘上。
    “我跟女子说话,还从来没有称官职的道理。宋筠娘你口口声声都是司辅,这是提醒我就是个芝麻绿豆官么?”周元话里轻佻,“六品瓷司辅,其实也算不得官,说到底我不过是周内司的奴才罢了!宋筠娘是不是也看不起我这个奴才?”
    “筠娘不敢。”
    周元厉声道:“你们宋家,就没什么不敢的!”
    筠娘子心一惊:“司辅大人息怒。”
    周元又瞬间回到轻佻的模样:“既然宋筠娘识时务,就叫我的名子让我听听。我也好比比,是筠娘叫的好听,还是女伎的嗔唤好听?”
    这还是筠娘子生平头一遭被男子调戏。筠娘子脸涨的通红,又发怒不得。
    筠娘子没好气道:“总要有名,筠娘才好称呼不是?周内司大人一定给司辅大人取了个好名字。”一言戳中周元的伤心事。
    周元嗤笑,反倒兴致更甚:“筠娘且叫我‘周元’听听。”
    “周元——”筠娘子磨牙道。
    “哎,还是娘子喊的甜。”周元恬不知耻道。
    筠娘敛了敛神色,把这个刁奴往正道上引:“眼下时辰也不早了,筠娘听闻司辅大人只有今个一天鉴瓷,这任务要是还不赶紧着,在岗渎职,回头周内司大人追究起来……”
    “哦?宋家倒是备足了青瓷,就请筠娘出来给我讲讲。”
    筠娘子故作羞涩道:“筠娘容貌不雅,今个还被泼了一身脏,筠娘就不污了司辅大人的眼睛了。”
    “那筠娘的意思是,我这鉴瓷,是连个讲瓷的人都没了?”周元不依不饶,“筠娘你想呀,这是要呈给皇上过目的,青瓷本身就被淘汰了,我一眼扫过去,你宋家青瓷就是个高不成低不就,论清淡不足白瓷,论奢贵不比彩瓷。你若是连我都说服不得,还指望能说服皇上么?”
    筠娘子坐了下来,镇静道:“司辅大人且从左手最上面的第一个瓷瓶看起,我就坐在这,给司辅大人讲。司辅大人右手边有椅子,大人也请坐。”
    “叫我周元。”
    筠娘子差点被这莫名其妙的四个字乱了记忆网格。筠娘子刻意回避称呼,娓娓道来。
    从上到下,从左往右,挨次从瓷器的釉面、胎厚、开片、花纹……筠娘子是闭着眼睛,逐一回想。
    似乎连空气都为之惬意舒爽,周元左腿搭在右腿上,右手臂支着脑袋,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低低的哼起曲子来。
    一个在说,一个似乎没在听。
    时间慢慢沉淀,霞光不知不觉的踱上窗扉。
    筠娘子以为周元这是睡着了,她都喝了几杯水下去了,周元这头是一直悄无声息。连筠娘子说到西面的瓷器,周元是连个身子都没转。
    筠娘子好意提醒道:“司辅大人,我讲完了。”
    “那好,轮到我讲了。”周元闭着眼睛道:“第五行第九列的是杯高多少?口径多少?足径多少?”
    筠娘子措手不及,赶紧从脑海里搜罗。
    周元脸上得意,趁火打劫道:“我不介意筠娘出来拿尺子量量。”
    筠娘子灵光一现:“八方杯杯高四寸,口径三寸,足径一寸六。”
    周元缓缓道:“这个冰裂纹的开片极佳,这个杯子盛酒也是别有格调,不过这尺寸偏大,不适合宫里用,杯高三寸、口径两寸五、足径一寸,便是刚刚好。”
    周元又随手拈了几款瓷器发问,筠娘子被这挑问弄的背脊发汗。
    周元口口声声自个不是不近人情的人,筠娘子记不住就出来看,说来说去都是逼她现身。
    好不容易被问完,筠娘子是摊在椅子上一点力气都没了。周元这才公事公办道:“我明个还要动身去几家瓷窑,大概一个月后折回,到时候我们一并上京。我教你改的那几款,这一个月你们得花功夫烧烧,等到万寿节呈给皇上,你宋家的前程不可限量。”
    筠娘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周元立刻给下了咒语:“不过嘛……我作甚要平白无故的帮你?我向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我还从来没为一个女人破例过!”
    筠娘子被震的浑身一个哆嗦。
    周元可是色名远扬的卑鄙小人!
    周元眼睛眯起来,幞沿遮住了他眼里的所有情绪。
    他想看她,迫不及待、非看不可。
    “筠娘以为呢?”他做最后的征询,大笑起来,是笑的太厉害,似乎那里面还蕴含着一丝哭意,如同尖锐的匕首,淬满讥讽的毒,“筠娘在这里等着,不就是为了等我么?”
    筠娘子只觉恶心透顶,脱口斥道:“你滚!”
    周元似是被激怒,两袖在颤抖,胸膛在起伏,他大步向屏风走去。
    周元毫不犹豫的一手把六扇屏风折起!
    屏风后的筠娘子一身粗布襦裙,坯料釉料泥土自头上、到脸上、到衣裳,浓墨重彩的从头到尾!
    筠娘子没戴盖头,粗布巾自眼睛下蒙了脸。
    整个人是比他溜过一圈的下人还要脏污!
    周元有个地方激越的跳动:她以为、她以为区区雕虫小技,就能让他死心么?
    筠娘子的目光,比她本人更加凌然!
    那道光,几乎把他的胸膛给戳出了一个洞!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下更!
    特别感谢伟大的咩咩的第三颗地雷!
    第51章 贞洁之战(中)
    周元把幞头往后面拨了拨,脸上的暗影褪去,灯火和霞光似乎都簇进了他的双眼,灼灼发热、迷离暧昧。
    周元是个美男子。
    周元玩味勾唇,阴阳怪气道:“刁奴与村女,还是官老爷与贞洁烈女……宋家果真有两把刷子,连我的爱好都摸的通透,这是来一场戏文里的角色扮演么,有趣!当真有趣!”
    筠娘子是看一眼都嫌恶心,抿着唇让自己冷静,转脸正视他。
    她愈是不可侵犯,他愈是想要入侵。
    暖红的灯火流转在他的双眼中,晶亮的瞳孔像是被雨水打过,那里面飞扬着桃花。
    周元不缺桃花运。
    周元要往前一步,脚已跨出,就要落地。筠娘子厉呵:“慢!”
    周元咄咄逼人:“这时候你越喊慢,我越想快……这一招我都习以为常了,一个商户人家也会跟风效颦,我倒要看看这张面巾下的脸……”周元话锋陡然一转,“商人果真重利,把原配的嫡长女送给我一个奴才糟践,啧啧……”
    “家父不容你置喙!”筠娘子凌然道,“我宋家子嗣单薄,家弟志在入仕,我也算是女承父业。就是女子行商也不违天理,你身为朝廷官员以身渎职,你还要不要你头顶的乌纱帽了?你虽为六品瓷司辅,可惜终归冠着周家的姓氏,你利用瓷内司的名头以权谋私,你连奴才的本分都给忘的一干二净么?周元!你今日若踏出这一步,仕途权力、乃至身家性命,我定要你一无所有!”
    “哦?”周元摸了下小胡子,“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筠娘子端起手边的油灯,照的一脸坚决。
    筠娘子冷声道:“你且看看你脚下有什么。”
    周元的脚还僵在空中,低头一看。
    果然,他只要见了她,便眼里只有她,再也没有其他。紧闭的门窗里窒息的油味,扑鼻而来。他从一开始就忽略了屋里的古怪。
    他以为他们之间很近。实际上,中间隔着一道油海。
    三步之宽,浅黄的油道上面浮动中细碎的黄粉。古怪的臭味混合在香芬的油味里。
    是硫磺!
    周元往后一退,脱口道:“你快把油灯灭掉。”
    怕了?筠娘子眼睛眯了起来,这世上就没人不惜命!
    筠娘子轻蔑道:“司辅大人,你想逼良为娼,也要看看这是在谁的地盘!你敢踩上来,我们就在这硫磺油里面——共焚!合该你欺辱我,我左右逃不掉一个死字!那就一起死好了!不要指望你的小厮来救你,我都打好招呼了,这里面不管出了什么事,任何人等一概不得进入!”
    油灯的光芒熏红筠娘子的眼睛,那里面有野兽的拼死一搏,有顽固成冰的冷情。
    她曾经快活过,可是活着再也没有快活。纵然不快活,也还得活着。
    那些不让她快活的人,统统都别想快活。
    筠娘子唇角一勾:这出戏,才刚刚开始。
    周元打着哈哈道:“死在美人身上,做鬼也是风流鬼,值了!”
    筠娘子扬了扬手中的油灯,冷笑道:“我一个抛头露面嫁不出去的商人女,死也带上一个前程似锦的官老爷,划得来!”
    那双眼里的平淡让周元胸口闷痛心慌意乱,周元往后一退,周元一直退,直到往椅子上一瘫。
    周元转过身,惊慌失措的一手拉开门,门外落日已半沉,天空瑰丽如血。
    两个小厮搀住跌跌撞撞的周元,周元身子一正,一脚踹了上去:“吓死本官了!好脏一个河东狮!”
    门外不光有宋福、宋林和宋河,还有才从白马寺里赶回来的江氏和白姨娘,还有梳着黄包髻戴着花冠穿着红褙子脸上涂着脂粉的媒婆,还有徐氏和程琦。
    江氏笑眯眯道:“舅太太怎么今个来了?哎呦媒婆也来了,这是……”
    媒婆谄媚笑道:“大喜!大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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