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大老爷又惊又怒,一巴掌甩上大夫人的脸,“我当时就说了,把那个晦气人送给她的姘头得了!你是被她灌了什么*汤……现在好了罢,你儿子,我们大房,都毁在你手里了!”
    这么多年大老爷与她相敬如宾,这一个大掌力,挨的她一懵,大夫人捂着脸,牙齿都在松动,悲伤欲绝道,“你在这些小辈面前,就这么给我颜色看,你不就仗着我肚里生出的种都不争气么!”
    姑夫人就要说话,大老爷老眼一瞪,“你们这一对母女,口口声声说宋筠娘把什么都摆平了……我就不该信了你们的鬼话!”
    其实这几日筠娘子除了去卜宅以外,就是去姑夫人的房里,把嫁妆里的好东西一样样的给搬过去,握着姑夫人的手就是潸然泪下,口口声声都是想陪周内司最后一程!
    姑夫人说不动容是假,更欢喜筠娘子送来的好东西,为着给老太爷买冰,姑夫人为数不多的嫁妆被宰了个七七八八。姑夫人心思大着呢,筠娘子一旦被休,嫁妆又到不了她的手上,她趁机捞一笔,日后也好有底气不是?便花言巧语的怂恿了大夫人,把这事拖了下来,一拖就拖了十来天……到底是拖出祸端了!
    大夫人自然不会供出命运多舛的女儿,只一个劲的哭,由着大老爷几个巴掌过后,又给推搡到了地上被拳打脚踢了一番。
    大老爷两眼红的渗人,“宋筠娘呢?大儿呢?太夫人和大夫人都在家养病,其余的人都跟我来!”
    大老爷盯住眉眼闪烁的二老爷,喉咙里滚出嘶哑的声音,“现下,你们二房得意了罢?一家人哪有事事顺遂的说法,我大房也就掏空了二弟媳的嫁妆,可我大儿这么多年养家,我有干过一脚踹开你们二房的事么?人穷志短,我大房做的再腌脏,就没在三个侄子身上动过刀子!你自己扪心问问,你这是人干的事么?”
    大老爷捶着二老爷的胸口,咬牙道,“你我……是兄弟呐!”
    筠娘子闻声去了西郊化人场,老远便看到了明黄蟠龙的旗幡仪仗,百官位列两侧,大皇子、程宰相、程琦站在中间,似乎在谏言着什么。
    周家到场的都是男人们,跪在地上瑟缩,在场没有周内司。筠娘子见了礼,便站在了一侧。
    程宰相进言道,“天子脚下,戒严火葬,化人场全部被封,周老内司怎么化在了西郊?周司辅,你说。”
    周司辅垂首走出列来,礼数做的再全,也改不了身上那股漫不经心的轻佻样,一副奴才相。
    周司辅低头的余光扫过筠娘子身上的诰命服,筠娘子无视于他,昨日白天他们还在卜宅时偶遇了一下。
    她争取到了十天就翻脸不认人,气的他当场恨不得掐断她的脖颈,她摆出一副贞洁烈妇的模样,宁死不屈。两人不欢而散。
    周司辅正要开口,跪在地上的大老爷猛磕头道,“陛下明鉴,周内司虽为丧主,那也只是担个名声,但凡主丧的一干事宜,都是儿媳主持。”
    周司辅一脚踢过去,“陛下让你说话了么?咆哮圣听,该当何罪?”
    筠娘子走了出来,两腮的璎珞碰撞作响,声音悦耳,“整个周家都知道,一干罪名,臣妇一人承担。”
    周司辅不依不饶的冷笑,“内司夫人以为自个认了罪,就能洗脱周内司的罪名么?内司夫人护夫心切,到底是个女人,眼皮子浅,殊不知这人伦孝道、天下大义,就囫囵不得。”
    筠娘子恨的咬牙切齿,这个不要脸的刁奴,她早就料到,这个疯子得不到她,就会把周内司往死路上逼!
    周司辅浑身都是胜利者的气势,“周内司所犯之罪,有三。”
    “其一,周老内司过世非是十三日前,而是六月初,三日不得大殓入土为安,无故断其再生之路,是为大不孝。”
    “其二,买通西郊化人场,将其火化,令其承受火烧酷刑,有悖人伦丧尽天良,是为大逆不道。”
    “其三,周内司身为正一品,知法犯法顶风作案,罪加一等,人证物证俱在,恳请陛下按律究办,以儆效尤。”
    当初送老太爷去泉音寺的一干下人都被带了过来。
    一老奴道,“奴才等都是听周内司之命,周老太爷一去,周内司便让奴才等把他拖到了泉音寺,用冰窖着……”
    又一人道,“西郊化人场的监官都是周内司亲自过来打招呼的,这些小官惧其官威,这才……”
    老奴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这里有周内司给奴才们列的清单,什么骨灰罐,给监管的打点,几时火葬,骨灰罐要送到哪儿……”
    火葬与土葬之争,直到崇庆帝手上,方才停歇。
    高祖之时,本朝大统之初,战争初歇,民生凋敝,买棺买地厚葬,寻常百姓自然望而却步,不乏焚烧遗体弃骨灰现象,礼崩乐坏,秩序紊乱。
    后来,嘉文帝之时,百姓安居乐业,朝廷明文规定,豪富氏族严禁火葬,贫民及客旅之人,不在严禁范围之内。
    到了崇庆帝手上,朝廷为了鼓励土葬,已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实行义冢,收葬贫穷逝者和无主遗骸,每收葬一人,加上棺材资费,朝廷需掏八百文钱。每年光拨往义冢的银两,都是一笔大数目。
    当然不是人人都能死的有尊严的,尤其是近几年皇子争储,义冢的银两大半被层层盘剥,以至于化人场监官放行,只需一点打点便可。
    崇庆帝大病未愈,憔悴不堪,朝廷命官带头火葬,又在这洪灾瘟疫之后,这岂不是暗示本朝又将回到高祖之时的动乱?
    崇庆帝心中悲怆的无以复加,他要的是恢弘盛世,要的是一个比他还勤政能干的皇储……他一生的功绩,都毁于一旦,他何尝甘心!
    崇庆帝吐了口浊气,“我朝廷正一品就要火葬亲人……是朕,是朕这个皇帝当的不行么!”
    苏公公搀着崇庆帝颤颤巍巍的龙体,百官跪了一地,崇庆帝恨的龙目充血,“此事载入史书,朕……朕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程宰相敛眉铿锵道,“无故不葬者,杖一百。是周内司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朝国富民安礼法有序,容不得这等癫狂之徒!”
    崇庆帝不愿深究,疲惫的摆手道,“其罪当诛,诛,诛,连同这个一品诰命,都给朕诛了!”
    筠娘子拂了下诰命服,走了出来,戴着盖头的脸看不清神色,她扑通一声跪下,“臣妇不服。”
    苏公公就要差人过来制住她,筠娘子朗朗道,“陛下妄断,周内司实乃是大仁大义大忠大孝之人,臣妇以死纳谏,为夫君正名!陛下难道要草菅人命吗?”
    周司辅摸着两撇胡子,兴味道,“臣倒要瞧瞧一品诰命如何巧舌如簧。”
    崇庆帝自然由不得草菅人命的污水往身上泼,只得准了。
    筠娘子抬脸,眯眼直视周司辅,“周司辅给周内司定的三宗罪,实乃有内情,臣妇给陛下一一道来。”
    “其一,三日大殓入棺下葬,方能再生,老太爷生前身体还算康健,突发而亡,没有征兆,三日不能大殓,实属人之常情,不能概为大不孝之罪。老太爷信佛,由泉音寺做法事给老太爷超度,这是孝孙所为。臣妇这些日子都在给老太爷卜宅,老太爷的丧事风风光光有目共睹,试问,周内司有何理由弃尸不孝?”
    周司辅阴测测的冷笑,“姑且就当内司夫人说的通。”
    “其二,释迦涅盘,人天齐悟,信佛者多以火葬往生,自不该以礼法束之。连先帝都是火葬与土葬兼容,而陛下,不也同样鼓励火葬?周内司,正是要给百官做个表率呢。”
    筠娘子拍了拍手,数十个头上烧戒疤的僧人被带了上来。
    这便是筠娘子用十天时间争取来的用处。
    筠娘子问道,“你们可是奉朝廷旨意敛收尸体、买棺下葬洪灾瘟疫死者的佛门弟子?”
    僧人们齐道,“阿弥陀佛,贫僧正是。”
    筠娘子又问,“我可是得了不少消息,在徽州地段,你们拿着朝廷俸银,敛收尸体,不仅不就地下葬,反而当场焚烧,这又是何故?”
    一僧人道,“瘟疫横行,佛渡众生,烧人身非但不是孽障,而是造福天下百姓。俗人眼中以为的火烧酷刑,正是佛祖眼中的涅槃。”
    荒谬!
    若人人都拿涅槃来说事,礼制何在?崇庆帝气的双眼都快滴血。
    这些僧人是筠娘子差人从徽州受灾地区绑来的,别看这些人一个二个得道高僧的模样,都是些道貌岸然之徒,专接朝廷这等营生,私吞了棺材之钱,直接将死者付诸一炬。
    这也是当地官员纵容的,疫症死者的腐体本身就留不得。这又跟崇庆帝的礼制相悖了,若崇庆帝不认佛门涅槃,岂不是说朝廷暴虐?再说,崇庆帝心里明白,国库已然空虚,拨下去的银两真的够每个死人一副棺材么?
    崇庆帝真恨不得做个暴君,直接把筠娘子给拖下去诛了!
    筠娘子小心进言,“陛下明鉴,土葬是礼制,火葬是信仰,至于能不能再生涅槃,臣妇只能说各有各的信法了。”
    做皇帝有做皇帝的圆滑,崇庆帝心思一动,要想恢复礼制,只需打压佛教便成,眼下捅多了,他这个皇帝可就没几分体面了。
    不过,崇庆帝会不追究么。只见周司辅抬了抬璞头,眼里桃花飞溅的风流,轻笑道,“就算是朝廷批准火化,这西郊化人场可不在朝廷的纵容范围呐!”
    这个莫须有之罪,就看崇庆帝的心情了。
    筠娘子自然得让崇庆帝心里熨帖,红唇开合,“陛下明鉴。周内司虽在丧期,却心系社稷百姓,不曾一日有怠,殊不知这真的是一个小误会呢。”
    “哦?”崇庆帝眯起了龙目。
    筠娘子捂嘴轻笑,“周内司是要借此谏言呢……陛下在京城里建义冢,殊不知徽州地段眼下最是需要义冢呢,周内司便想着若是在徽州建义冢,也就不用佛门弟子随地安葬了,日后离散的亲人也好寻来拜祭。”
    周司辅两指搓着袖口,看了一眼大皇子。
    大皇子面色难看,真是白费了心机,他还等着程琦那个空手生钱的法子呢!
    崇庆帝饶有兴致,“这义冢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建的起来的!”
    筠娘子进言,“虽是杯水车薪,就是陛下看不上,臣妇也要说,臣妇那里有一百多抬的嫁妆,娘家的聘礼也不少这个数,臣妇都捐给朝廷做善事了!”
    “行了,你当是过家家呀,”崇庆帝知道她有钱,索性把姿态放的很高,一脸不为所动的模样。
    筠娘子冷笑的看向程琦,“臣妇的舅舅身为禹州首富,先前拿五十万两修徽州河道,唏嘘不已,想着这河道没修成,是他捐钱捐少了罢,这回他双倍捐之!”
    崇庆帝这才赞许道,“要是百官就像周内司这么懂事,天灾*又有何惧?”
    程宰相气的想杀人,带头跪了下来,“臣愿捐半数家产!臣身为宰相,责无旁贷。”
    “臣也愿意!”
    “臣捐万两。”
    “臣……”
    程琦往后一退,他的父亲为了外甥女和外甥女婿,还真舍得呐!
    程家有钱不假,流动资金能有多少,当初拿出五十万两已经大耗元气。何况,程家做的又是瓷器生意,就怕这天灾*!
    程琦心里的不忿很快平息,念头活泛开来,宋筠娘没了嫁妆就等于没了底气,程家的钱又被掏空,周家那些爱财如命的,又会怎么做?
    果不其然,大老爷和二少爷、四少爷俱是抬起头来,看向宋筠娘的背影,眼里都飞着刀子。
    第132章 众矢之的
    八月中旬,秋老虎的余热,燥的人心浮躁。
    中秋将至,周家的下人忙活着做月饼,正是新酒上市的好时节,大坛大坛的酒往周家搬。
    二房人喜笑颜开,由二少夫人当家,就是处处体面。二房人如今是眼睛长头顶上了,要不是二少夫人说一家人要和气,不把太夫人气死,二房也是不罢休的。
    大房再蔫,这饭也是要吃的,大老远的就闻到一股蟹香,上桌一瞧,三十八道的好菜,酒坛子等着开封。
    如今周内司彻夜留在秀玫房里也就算了,连吃饭都是跟男人坐一条边,在二老爷的下首,秀玫在其身后伺候。
    筠娘子最后一个进来,看向低头摆动盘子的周内司,得体的笑容有一丝裂痕,转过脸往自个位子上去。
    二少夫人捧着七八月的肚子,由二少爷小心的搀过来,从袖中抽出帕子,掩嘴咳了咳,方道,“如今大兄革职,大嫂撤封,我周家就是寻常百姓家……长幼有序,大嫂还是坐在婆母的下首最合适!”
    大老爷倒酒的手都在抖,大夫人惊疑的目光扫向周内司,“皇上今个一早不是朝政要务,急召大儿么?”
    大房原本还以为孝期任职,那是多大的殊荣,暗忖就是宋筠娘失了嫁妆,起码还有官威震慑二房,乍听此噩耗,只差没一个后仰。
    二少夫人一边落座一边闲话,“我也是上午去程府陪宰相夫人闲话,临回来前,程宰相刚刚下朝,这才碰巧得了消息。这不转眼就到了美瓷鉴举么,国库里没了银子,皇上愁着这盛世体面呢!皇上举棋不定,这才急召了周内司和一干重臣,大皇子给皇上谏言了一个空手生钱的法子,以朝廷名义发行楮券……”
    “楮券?”大房人沉浸在噩耗中兴致缺缺,只有二房人齐齐一副好奇的样子。
    二少夫人笑眯眯道,“这个大嫂兴许知道,做大生意的行商携带银两不方便,把钱给名声好的铺子,交换成楮券,到了另一地方的分铺,随到随取,这里面有个契机,就是铺子合理动用部分钱款也不打紧。我也不藏着掖着了,这是程参政的点子呢,由朝廷发行楮券,以超出面额的好处吸引百姓争相购买,笼真金白银到了国库,还愁国库没钱么?”
    大老爷嗤笑,“我虽没担过瓷内司,可也知道这朝廷每年一次鉴举,鉴入皇宫的那些瓷器得要多少钱!朝廷把百姓的真金白银变成一张纸,万一没钱还,那不得天下大乱?”大老爷也只是随口说说,他就是见不得二房得瑟!
    二少夫人脸色一沉,不客气道,“每年的瓷税达国库的三分之一,等秋后收上瓷税,还愁没钱么?你们这些鉴瓷人就是迂腐,大兄为此还给皇上脸色看了呢,气的皇上当场就要呕血!大皇子立了这个大功,皇上以病退为由,暂由大皇子执掌朝纲。只消这事做的体面了,这皇位么自不用说。”
    大势已定,大皇子不日继位,祁家鸡犬升天。
    而周家,自然是祁孟娘的天下,大房人个个一脸菜色,愈发看着眼前的满桌珍馐碍眼。
    二少夫人摆手让执棋给在座的分蟹,先是太夫人、大老爷和大夫人,手敲桌子道,“大房二房只要一天不分家,就一天不开小灶,就是有一碗稀的,也先捞了米给你们大房,这才是一家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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