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发觉自个儿最后弄得里外都不是人,我帮您管教您这出格的大孙子,最后您跟那个外人亲亲热热又和好了,反过来埋怨起我们了?!
    二姑追着老太太说,“果然您大孙子最重要了,比我们谁都重要!”
    老太太理所当然地说:“本来就是,俺老两口这房子,将来也都是留给大碑碑的。”
    二姑一撇嘴,撇出两片瓜子皮:“算了吧您呐,孟小北人家有高干对象,衬的是房子和钱,将来住大别墅,还看得上您这五十年代建的小破楼房?!”
    老太太气坏了:“滚蛋都滚蛋!!”
    少棠在新家安了一部电话,后来又花几千块钱给孟奶奶家也装上电话,方便奶奶电话找大孙子。
    孟小北大三逐渐忙起来,尤其每学期期末,交考试作品、结课设计之前那一两个星期,全班都忙疯了,赶交作业。楼道里每间宿舍都是点灯熬油,晚熄灯之后,男同学们将画架摆在水房内,摆成一排,熬夜画画。
    孟小北身上套一条围裙,手上、围裙上全是油彩,熬夜困了就在水房用凉水猛搓脸,抽一根烟提神。
    王宇辉说:“孟小北你头上绑那个小红发箍太逗了,早知道我不画林硕,我画你!”
    孟小北晃晃脑袋,一乐:“爷这么帅气,我恐怕你画不出我独树一帜的气质与神韵。”
    一群人“吁吁”地起哄。
    林硕坐椅子上拿本书看,一动不动,抖着眼皮道:“王宇辉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老子为你坐两小时了,我不帅吗?你什么时候画完?”
    王宇辉:“是老子的兄弟吗?你催什么催啊,你作业已经交了,你不当模特谁当模特?”
    林硕闷闷地,粗声道:“老子还想回屋睡觉!”
    孟小北笑:“大硕硕,跟哥儿几个招吧,分手了伤心呢吧?男人也有伤心泪,哭吧哭吧不掉价!”
    王宇辉道:“高中的初恋,上大学以后山高水远、两地分居,理想和人生追求逐渐上升到不同高度层次,早晚都要分嘛!你看咱们班,六对高中时有朋友的,林硕你是坚持最久一对,果然最后全部成为旧爱。”
    孟小北手腕移动,画笔沙沙地在画布上描摹,完成最后一片渲染色。
    自己很幸运,掐指一算,这是他认识少棠的第十五个年头。他和少棠才是坚持最久一对,背靠背坚守至今,从未想过要分开,每天彼此都是“新欢”。
    “咱们宿舍六个汉子全部耍单了!”王宇辉兴致勃勃提议:“改天咱们勾搭国画系的女生宿舍搞联谊吧!国画系出气质型美女,妹子们都特漂亮!”
    孟小北一本正经道:“你们几个去吧,我就不去联谊了。”
    王宇辉:“为什么不一起?人多势众才好向妹子开口啊。”
    孟小北说:“我一露面,人家一屋六个美女,肯定都看上的是我,你们五个还有份儿吗?算了,我谦让给你们了。”
    众人怒吼,“不要脸!滚吧你!!!”
    孟帅哥惨遭围攻,被泼一身颜料汁,滚出水房。
    孟小北心想少棠我对你多么忠贞,小爷在学校吃亏受委屈了,又不能和女同学搞联谊,回家统统在你身上找回来。
    有一次回奶奶家,正好小表弟也在,缠着北哥和棠棠叔教他打《超级玛丽》。
    孟小北两脚翘在茶几上,指挥他表弟:“吃绿蘑菇绿蘑菇,傻小子别吃那个紫的,那个是毒蘑菇!”
    “骷髅龟!打掉那只骷髅龟你就能喷火球了!”
    “管道里有食人花食人花快跳过去!!!”
    孟小北指挥的凌厉度赶不上一大波食人花凶残来袭的步伐,小表弟迅速挂掉。孟小北让表弟闪开,和少棠玩2p,两人配合默契,手指都极灵活,少棠每次打游戏也像个大孩子,认真,专注,时不时吼一嗓子招呼同伴火力加持。玛丽夫夫打怪破关所向披靡,这是多年培养出的契合度。
    家庭关系巨变,滂湃之后缓缓归于平静。然而在海平面下看不见的地方,仍波涛暗涌。
    这年农历新年,孟建民破天荒回来了一趟,陪老太太过年。
    少棠当天也在奶奶家。老爷子在屋里慢条斯理儿地给凉拌西红柿剥皮、挑蛤喇肉,少棠帮老太太在厨房杀鱼呢。那鱼在池子冷水里游了一早上,不停吐泡,越游越活,也是一条倔种,坚不肯就范投降。少棠伸手把鱼捏出,两刀拍下去,鱼从砧板上顽强地蹦起来了!
    鱼满地蹦跶。
    一家人乱蹿抓鱼。
    “我靠我靠,这肯定是一条鲤鱼精啊!”孟小北摩拳擦掌,兴奋。
    “我来,我来抓!”少棠撸开袖子,跪在走廊里,趴着从碗柜下面摸那条鱼。
    少棠其实根本不会杀鱼,他哪干过这个?摸一手黏糊糊的鱼鳞,手忙脚乱。这就是在老太太面前逞能,装大拿呢,哄爷爷奶奶开心。
    大门敞开,孟建民拎着行李和烟酒进来。一家人打照面,都怪不自在的。孟奶奶诧异道:“俺还以为,你明天才到。”
    少棠喊了一声:“大哥。”
    孟建民硬着头皮点点头,调开目光,不说话。
    少棠趿拉着拖鞋,裤腿挽着,袖口撸开,衬衫后襟从裤腰里扯出。那种既邋遢又很随意惬意的感觉,就像是出入自己家,居家汉子模样;好像在这家里,他才是老太太亲儿子!
    少棠把鱼捞回来,在砧板上剁死,收拾完毕,擦净手,穿上大衣主动告辞了。大过年的,不触霉头。
    孟小北不开心,眼皮一翻,那个爸来了,这个爸就一定要躲吗?少棠用眼神叮嘱臭小子:老老实实陪你爸说话,哄哄你爸。
    孟奶奶夹在中间也为难,不忍令建民伤心,然而以往这些年除夕,都是她大孙子和少棠陪伴她左右,看晚会,听放炮仗。少棠和小北都能聊,那俩人一唱一和,逗得老两口特开心……少棠杀完的鱼,还没吃就要走?!一家人,什么时候能真真正正像一家人的样,坐下一桌欢欢喜喜吃顿团圆饭呢。
    少棠离开时,与孟建民在走廊处错肩而过。
    建民盯着少棠的手,突然说了一句:“你手上戴那戒指,也是‘地摊’买的?”
    少棠不知道“地摊买的”这典故怎么回事,坦白:“是我买的,买了一对,我送给孟小北一个。”
    建民:“……”
    孟小北靠在门框边,昂着下巴,倔倔地目送少棠离开。
    在孟小北印象里,事后反复的回忆中,这大约是他爸爸平生对少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除夕夜,孟建民坐在孟小北床上,看小北的画册。
    这是祁亮帮孟小北印的一本个人画册,精选了孟小北这些年素描钢笔水彩和漫画作品。不是拿出去卖的,只印三十册,送亲戚朋友看着玩儿。孟建民从前翻到后,再倒过来仔细端详欣赏。其中有几张素描,显然是画的少棠,形似且神似;成年男子穿上军装,就是爆气场的,英武逼人。
    孟小北后来画风越来越抽象动漫。写实流的人物写生之中,他只有画少棠画得最好最妙。其他人物在他这里,全部被猪马牛羊卡通化。
    建民说:“送你爸一本?”
    小北耸肩:“您喜欢就拿走呗。”
    电视里歌舞联欢,热热闹闹地拜大年。老太太拉过儿子的手,“建民啊,这些年病好些没呢?俺多么记挂你,别的事情都不要太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养好身体好好地生活,比啥都重要!你这头发,比俺的都白了啊。”
    ……
    之后这半年过得非常快,时光如飞般流逝,孟小北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的,没心没肺就把日子混过去。
    大学终于不用再念数理化和外语,孟小北应付绘画类设计类的各科考试,游刃有余,从未感到吃力。他一直是他们系教授的得意门生。少儿出版社的童话书出版了,业内小有名气之后,很快就有新的出版编辑联系上门,找他画动漫本子。他与瞿主任谈好一个五点档的少儿节目,他自己编了脚本,只要台里资金到位,就立即建组开拍。如果节目成功投拍,他就上央视了,他才二十一岁一个在校大学生,这个起点已经很高。
    孟小北这年的生活状态,一步步迈向他为自己设计的人生目标理想,轨道正确,势不可挡。
    暑假,他随系主任和班里同学,去河北内蒙两省的交界地带,旅行写生。
    画架立于山巅,面对一望无垠的透蓝色的天际。辽阔的大草原上腾起一股烟柱,红色的太阳,美丽得不真实。孟小北可以耐心地在山里一坐一整天;早上坐在那是画日出,傍晚时分,仍然坐在原地,画日落。晚上,他在招待所里给少棠打长途电话,告诉少棠,旅行途中边走边画,在山里混得像个野人,这日子多么逍遥快活。
    他亲爸又打电话来,问,小北,什么时候能回家,回西安家里一趟。
    依孟小北平时没心没肝的性格,他爸只要不找他,他绝不主动回西安,从内心抵触逃避,怕他爸又要试图阻挠他和少棠。他心里有不安全感和不确定,平静的幸福来之不易!
    少棠说:“回去吧,你爸可能有事找你谈。”
    孟小北咕哝:“有事不能在北京谈么?过年回来又谈过一轮,还是那些话么!你陪我一起回去?”
    少棠摇头:“你自己回去,该怎样就怎样。”
    孟小北认真地说:“西安毕竟不是北京,不是咱俩人的地盘!万一我爸我妈把我扣下,不让我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你这意思是准备妥协?”
    少棠说:“你爸就不是耍心计的人。”
    于是暑假期间,孟小北回了一趟西安。少棠当时,嘴上说得平静而通情达理,心里当真做好思想准备,孟小北可能会被家里扣下,不准回京。小北大四这一年,指不定还要出幺蛾子。
    孟建民骨子里是极倔强的,在少棠面前,一直没有软化,没开口同意两人感情,维持着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最后的底线尊严。
    亲爹只要一天不点头恩准、缓和关系,他与小北就名不正言不顺。少棠在他大哥面前,总觉着像在作奸犯科,而且是监守自盗,养着儿子还偷儿子,每一天都是偷来的。
    孟小京这个暑假不在家。圈内熟人介绍,有一部民国大戏找他演男二号,档期正好在暑假。这是个绝好机会,系主任给他开了后门批准他去拍戏。于是,孟小京这几月就在甘肃某影视基地,吃着漫天黄土风沙,艰苦拍戏。
    家里冷清清的,就一家三口,每天早中晚三顿饭上桌吃,相对无言,就怕谈要紧话题。
    孟建民私下仍劝老大:“这五年,好好思考一下将来怎么办。毕竟男人活在这世上一辈子,肩膀上扛起的,不仅仅是一己之好,还有对社会家庭的责任。将来年纪长了,还是要有家庭,有孩子,人生才完整。”
    孟小北态度坚决:“我对我的感情也有责任,我不辜负他。没有爱情人生能完整啊?”
    孟建民说:“别把你爸当作你人生对立面,不是说我反对什么,你就偏要逆反着,一定要那么干,一条道走到底不回头。”
    孟小北调开视线,否认:“我也不是那样。”
    孟建民反复回想,艰难地问:“……你们俩究竟什么时候开始,你从多大喜欢你干爹?”
    孟小北不假思索:“从小,在西沟里,他总是来咱家吃面条,陪我玩儿,带我去山里打野猪打狼,带我去军营看西洋景,那时就最喜欢他。”
    孟建民难以置信,你那时几岁啊?
    “后来,您让我认他当爸,喊他干爹,您征求过我的意愿吗?”孟小北压抑着喊了一句:“我从来就没真正把他当作我爸爸辈的,我喜欢他很多年了!您为什么就看不出来为什么就不能同意啊!!”
    建民满面震动,望着儿子。
    回想当初,私心为帮儿子挣前途而打了个盘算,拉拢少棠认小北做干儿子,阴差阳错似的……
    孟建民眉宇间突然黯淡,仿佛全部的坚持和希望在刹那间,顺水流空一去不返。他艰难地说:“别让学校里老师同学知道,我怕你因为这件事,影响你毕业分配,将来走到社会上被人用另类眼光看待。回到家里来,你爸怎么说你骂你,其实全无所谓,我是你亲爸我不会迫害你。到了外面,你爸永远还是站在你这边,想要保护你。”
    孟小北侧过头凝视窗外一片绿色,沉默不语,年轻人一身铮铮反骨。
    他也知道他爸不会害他,心里觉着辜负了爸爸,然而不想在这时松口服软,怕一年的努力抗争功亏一篑。
    第二天,孟小北记得,天空有些发阴,远处北城外笼着一层灰色雾气。
    他一大早借口买早点,悄悄溜出去打电话,把少棠迷迷糊糊从被窝里拎出来。“少棠我爸又找我严肃谈话了,老子顶住了巨大的压力和炮火攻势,我过几天就能回去!”
    孟建民忽然提议说:“小北,今天咱们一家三口出去转转?城里景点多,找个你想去的地方,想吃的饭馆,爸请你吃好东西。”
    孟小北心里一闪:“……我不去了,您俩去吧,我跟同学都约好了。”
    他揣摩,他爸爸这是又准备发动下一波柔情攻势?
    马宝纯私下也劝孩儿他爹:“两个儿子都太有主意,根本管不住,算了,一家人和睦为上。别说孟小北了,当初你不赞成老二跟聂卉交往,老二听你的吗?那你觉着孟小北他能听你的?”
    孟建民心事重重:“我怕儿子老了将来没人陪。”
    马宝纯说:“你老了有人陪不就完了吗!反正儿大不由爹娘,那俩孩子爱干嘛干嘛去,咱俩老两口过一辈子!孟建民我好不容易把你这个病伺候好,差不多痊愈了,别再操心了……”
    俩大儿子皆名草有主,而且都很有本事,攀上很不一般的家庭。哥俩在感情/事上,甚至将来婚事,完全不给父母置喙的余地。两口子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惆怅失落?
    孟建民长久地坐在两个儿子曾经住过的小屋里,看着孟小北睡过的上下铺,用过的书桌、台灯,木桌边缘还有钢笔留下的岁月的刻痕。或许也在回忆当年,抱在怀里的那乖巧可爱的小肉团子……
    马宝纯说,咱俩出去哪转转,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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