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四十分,春晖路小学门口的路照例堵得水泄不通。有些家长把车停在路边的禁停区域,下车把孩子送进去,给交通更添压力。交警摸出白条,挨着给这些车贴上罚款单。不服气的家长扯住交警求情,“才走开三分钟,我人都回来了,别贴条了。”
    交警开出罚单的同时,已经把照片上传,不可能撤消。家长眼见求情无效,破口大骂,“发不出奖金要创收,你们警察钻在钱眼里。”
    他在这里骂骂咧咧,交警自管自往后面的车上贴条,眼看又来了一辆奇葩车。开车的人是个男的,直接把车停在路中央,领着个孩子急匆匆地跑了。后面的车见状,把喇叭按得山响,好事者也跟着做,整条街满是鸣笛声。
    几乎每个早上都会出现的情景,还有,对面菜场熙熙攘攘的人,隔壁奶茶铺的烤肉味,馄饨店满满的顾客,……任世事变迁,市井的轮廓仍在。
    太阳升起来,渐渐爬过屋顶。不知不觉大半天过去,它疲惫地停留在地平线上空,蒙了一层尘埃后变成了水红色。然而一天的工作还没结束,它坚守着岗位。
    黎正到门口看了看,放学和下班高峰,门口的路又堵了,运钞车被车流挟持着,只能慢吞吞地往前移动。他现在是作为临时代管主任的名义在分理处,一天下来嗓子干了,此刻强打精神完成一天中最后的工作。
    有点能耐的柜员都调走了,剩下的可以说“歪瓜裂枣”,是别的分理处借口这边缺人推出来的困难户。倒不是中年妇女,是中年男人,几个人完全没有工作热情,动不动跟储户斗嘴,黎正叫都叫不住他们。这会眼看快下班了,倒是一个个早早收起了摊子,有一个离谱的,还嚷嚷着“多做多错、不做不错”。这人眼里瞄着黎正,“要那么勤快干什么,干不完的活,做一天和尚撞天钟就好了。”
    黎正心里乱糟糟的,懒得跟他计较,干脆站在门口透气。
    馄饨店老板每天只做半天,凌晨三点到中午一点,此刻牵着两条狗在外头散步,热情地跟黎正打了声招呼,“你调回来就好了。”除了这个分理处外,附近最近的银行也在一公里距离,所以小商贩们贪方便还是喜欢就近办理存款和兑零。
    小老板和黎正推心置腹,“李主任是办事情的人,但运气不好。前阵子那些人那种闹,也是没地方出气,他撞在枪头上了。”其实李周挂的职位是银行助理,但储户还是习惯叫他李主任,“现在他在哪里高就?”
    黎正一边看着押款车,一边回答他,“还行,新工作挺好的。”他怕有不依不饶的再去找李周麻烦,所以含糊地说了句。小老板只是找个话题好聊开,并不是真的关心李周的去向,“黎主任,你看最近有没有什么产品适合买的?我最信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懒得折腾,都存定期了。”
    最近还真没什么值得买的,黎正心里扒拉了一会,摇摇头,“一万以上的定期,行里有浮动利率,这个还行。”
    小老板有点失望。眼看押款车快到跟前了,黎正来不及说话,忙着安排每天的收尾工作。等忙完,他洗完手出来,刮到同事在更衣间的几句闲话。
    “黎大少家里是倒了吧,他又给发配到这里?”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家再倒也比我们过得好。听说他女朋友家不是普通人家?”
    “不就是那个种田大户家的,乡下丫头有了几个钱,素质差得很,在商业街打人。本地论坛上有个热帖,把她全扒出来了。别看黎大少不动声色,没准心里早发毛,家里有事没摆平,找个女朋友又是惹事胚。”
    这……从何说起。黎正摸不着头脑,但下意识的反应比头脑来得快。只见全行都知道的老好人黎大少蹬地一个跨步跳到更衣室门口,砰地推开门,敏锐的目光从甲移到乙同事身上,然后又从乙移到甲同事,“你们在说什么?”
    虽然他用的疑问句语气,但明显更多的是质问,雷霆万钧般直冲那两人去了。
    甲怔了下,条件反射般地否认,“我们没说什么。”说完还干笑了一声。乙比甲认得清形势,在老好人炸毛的时候不能指望敷衍过去,“不好意思小黎,我们刚才过分了,你别介意。”他捅捅甲,“你也说声对不起吧。”
    甲心不甘情不愿,但现官不如现管,只好嘟囔了句,“对不起。”
    黎正关心的是他们说到金小田的那两句,谁在造谣?小金怎么可能当街打人。
    听说黎正完全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乙来劲了,拿出手机打开网页给他看,最长的帖子已经翻到一百多页,“也不是所有人一边倒相信,有个id从最初就出来打抱不平。现在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确有此事,另一种则呼吁当时在场的人出来说明情况。打抱不平的这个id则坚决认定当事人另有其人,肯定不是金律师,所以也有人说让金律师出来证明她当时不在场的。”
    黎正心里有气,听完立马反对,“他们凭什么要证明?谁主张谁举证。”
    乙被噎了下,还真是律师的男朋友,说起话来一套套,问题是谁管这些?网民已经把自己摆到审判者的位置上,认定不解释的人就是底气不足。不过他不想得罪黎正,顺着黎正的意思说,“是啊,凭什么,反正这种也就是网上乱嚼,不用放在心上。”话是这么说,但网络和现实也太近了,尤其是本地论坛,被人指着骂也不是好事,迟早会影响现实中的生活。他想想而已,懒得提醒黎正。
    话说到这里,黎正算明白来龙去脉,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连锁门也格外多拉了三五下。他上了车,开到街口时发现甲还没回家,站在那像是在等什么人。
    趁红灯的三十多秒,黎正看了甲几眼。甲的大名叫何建栋,高中生,在中专那批前面进来的。两批人进来的时间比较近,但中专那批受过专业训练,加上不少中高层都是同一所中专毕业的,用人时难免有所偏向,中专那批在编制等方面都挺占优。高中生的那批,有些人通过自学考试或者成人高考、夜大提升学历,也有境遇不错的,何建栋却不在其中。他觉得高中生比中专生知识全面,平时瞧不起中专生,又觉得学历除非一次性到位,像自考、成考之类的都是捣浆糊,不值钱。所以在行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何建栋无论人缘还是学历,没一样拿得出手,做来做去仍然是柜员。
    在何建栋参加工作的那个时代,考上大学的人寥寥可数。他能够在银行招考中胜过别人,也曾经是优胜者。可时代不同了,一代代,如今中专生根本不可能进银行,黎正也幸亏早工作了几年,否则现在没关系的话,拿硕士学位做敲门砖都不稀奇。
    大浪淘沙,如果不想被大浪卷走,只能增加自我份量。至于怎么增加,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能力、学历、资历、家势、婚事,……包括拍马屁也是一种本事。
    红灯转绿,黎正归心似箭,踩下油门走了。
    这事,他得告诉金小田。
    在吴家,邓思敏心不在焉择着菜,虽说谁人背后无人说,但这事都到指名道姓的份上,总得跟金小田说起一声,让她留点心。吴明那里,已经跟网站交涉过,对方也是尽过心,但经不住删掉就有人重发。网站的意思,既然如此,不如由他们去,一是闹大了可能水落石出,二是闹久了,过犹不及,总有人会觉出其中的不对,一面倒的事长不了。
    另一头,吴明托人查了ip地址,但爆料的那个id每次是用咖啡馆的公用网络登录的,有可能是店内顾客,但也可能是蹭网的路人,倒是难查了。
    这事,怎么和金小田说呢?邓思敏酝酿着。她一阵心烦,扔下手里的菜,在厨房里转了几个圈。
    再回到水槽前,邓思敏发现刚才犯了个错,她把择好的菜扔垃圾袋,择下的烂叶子什么的则放进盆里了。
    咳,人心里一有事,就容易出错,邓思敏赶紧补救。
    要把这事告诉金小田,她准得跳起来吧,谁这么冤她?金小田光明磊落,最恨这个。
    邓思敏想着、想着,又走神了。
    在这城市的某个学校,路亚晴好不容易忍到放学。她奔出校门,拿出手机拨金小田的号码。
    这事,金小田能忍,她也不能忍,谁又在网上乱泼脏水,还泼到她喜欢的小金律师身上。
    电话那头嘟嘟响了两声接通了,路亚晴气呼呼地说,“金律师,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阿no的地雷,谢谢鼓励,么么!
    ☆、第七十章
    在金小田浏览帖子的时候,黎正很注意她的情绪,随时准备扑火以及帮骂。出乎他的意料,她还蛮……镇定的,边看边笑,“像我做得出的事。”
    一只碗响不起来。
    金小田分析,城市再小,再凶残的人也得考虑影响。为什么会吵起来?为什么叫人来帮手?警察来过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不会无缘无故,多半因为没造成人身伤害。
    她相信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黑暗是有的。但在本地,不是金小田夸自己家乡,实在地方太小,除了市里最大的领导从外地调来,其他的头头脑脑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皇帝也有草鞋亲,这里大大小小的,谁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警察遇到大事肯定得按章办事,小事么,难免化更小、化无,跟有钱无钱无关。
    只是没想到,是什么让大家失去理智,拼命把指责砸出来?他们知道事实吗?不,他们光凭只语片言便下了定论。这是双方面的悲哀,当公信力一再被质疑,每个人宁可相信自己的判断。每个人的经验不同,为了做判断而从所知反推结果,怀疑的负能量满满的。
    金小田摇摇头,像要把自己对事件的推断甩到脑后:我不在场,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不能妄下结论。
    “你不气?”黎正奇道。
    怎么不气,但一个长帖翻到最后,从最初的气愤、委屈,到最后像有块地方麻木了。总的来说,是难过,金小田再次摇摇头,她不是忧国忧民的料,无聊地被卷进一场网上的争论而已。
    金小田把复制下来的几个页面给黎正看,“这个id应该认得我,我跟它有仇?”好几次议论淡下来,它又跳出来爆点新料,让人知道她金小田活得有多滋润,骂她又怎么了,她在如今的世道毫无特长还能如此舒服,就吃点苦头也该。
    黎正看了眼屏幕,但更多地是看着金小田,金小田挑起眉毛,“怎么了?”
    “好看。”他发自内心地说。
    嗳,老实人说起情话来真……受不了。金小田耳根都热了,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高兴,哪有这么说话的,连夸人都不会。她努力抿紧嘴唇,强制自己把视线停留在电脑上,但还是悄悄地瞄了黎正,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挺逗的。
    板正,但挺可爱的。
    她努力压着笑说正事,“我要查出这个id背后是谁,它别以为说了话能不负责任。哼哼它惹到的是我,金大律师,我要让它承担责任。”
    黎正同意,那是。
    就在这时,帖子又被顶到了上面,标记上有新的回复。金小田见是那个id,立马翻到尾页,看它又要说什么。
    这一次,是她的手机号码。
    金小田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不问青红皂白骂了两句粗话,电话挂断了。随即帖子又多了一个新回复,有个id得意洋洋地自称替天行道,骂了姓金的恶女人。
    算什么啊,啊?!
    金小田气得赶紧注册了一个id,跳上去发言,“你以为你是谁,你这是骚扰,是犯法。”
    轻飘飘的回复来得很快,“那又怎么样,来抓我啊,顺着网线来啊。”
    金小田咬紧牙根,感觉到后槽牙狠狠地对磨了几下。
    “别看了。”黎正合上电脑,把她手机放进自己口袋,“走,我们吃饭去。”他见金小田坐着不动,脸绷得紧紧的,连忙拉住她的手,“乖,听我的,深呼吸,深呼吸,不值得。”
    她知道、她知道,不知道谁在捉弄她,但她要是真生气就是中计了。金小田做了两个深呼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
    无聊的人不少,黎正把手机设成静音,听不到就当没有。不过,其中有条短信他看完直乐。金小田问他笑什么,他递给她看。
    发短信的人自称貌端体健求交往,还情意绵绵地说,“有了我之后,你不用那么辛苦亲自开车了,让我替你效劳。”
    金小田大乐,网上什么人都有,不经历不知道。
    他俩在外头餐馆吃了顿饭,回家刚坐下,丁维娜和李周来了。
    “别往心里去。”丁维娜也是听人说了,过来安慰金小田,“能不能告他们?那个转发500次是怎么规定的?”
    有难度,金小田记得司法解释有两点,一是捏造损害他人名誉的事实,在信息网络上散布,或者组织、指使人员在信息网络上散布的;二是将信息网络上涉及他人的原始信息内容篡改为损害他人名誉的事实,在信息网络上散布,或者组织、指使人员在信息网络上散布的。但最高人民法院的新闻发言人表示过,“若行为人不明知是他人捏造的虚假事实而在信息网络上发布、转发的,即使对被害人的名誉造成了一定的损害,也不构成诽谤罪。”
    如何对行为进行定性,难了。
    运用民法进行维权的话……金小田从哪里找躲在id后面的人,最多只能警告网站,吓唬下跑不掉的网站运营商。
    “这样啊……”丁维娜大为失望,“那怎么办?”
    “凉拌呗。”金小田想穿了,没办法的事着急也没用。她找出那条短信给丁维娜看,后来还有一条出奇的,“这条更逗,他说他身体强壮,可做上门女婿,包生儿子。”
    她态度轻松,让丁维娜也松了口气,“怎么有这种奇葩。”
    李周插不进姐妹俩的聊天,自己在一旁翻手机,下意识地去论坛看了会,结果却有新发现,有人发了个新帖“我是宝马女打人事件的目击者”。
    目击者说,那天宝马和电瓶车发生言语争执后,电瓶车车主态度强硬,尽管宝马并未撞到他,但他仍索要赔偿,不让宝马女驾车离开。宝马女走不了,打又打不过,于是打电话叫来两男。电瓶车车主见她真的叫了人来,只好任她离开,事后又觉得气恼,便打电话报警说发生打人事件。
    警察在现场了解情况,发现具体情况如上,以此事该找交警解决为由离开。
    时间、地点、人物,目击者说得清清楚楚,还指出不信的人可以去调看街头监控录像。言之凿凿,顿时一大批人倒戈,“原来如此。”
    剧情大翻转。
    抱不平的人顿时立场转变,开始抱怨电瓶车的猖狂,机动车经常吃亏。又有人说,都怪现在的公交系统不完善,如果公交能再好点,就不会再有那么多机动车和电瓶车争道的事情。像哪国,哪个地区,那里公交特别方便,开车的人就少了,反正要怪就怪社会之类的。
    也有人表示,以后看到网上帖子,不会只听一面之辞。这次么,得怪宝马女迟迟不上来解释,否则真相早就大白,他们也不至于把她骂得狗血喷头。
    “这是真的吗?”在城市的一角,邓思敏问吴明,“真的有监控录像?”
    吴明看着自己作为“目击者”刚发出去的帖子被顶到首页,摇头否认,“我去派出所调录像,他们说那里的摄像头刚好坏了,没拍着。我也没找到当时的目击者,不过从出警纪录来看,情况是这样。”
    邓思敏略为心虚,“要是出警纪录不实呢?我们算不算造假?”
    帖子是吴明发的,事前也没和邓思敏商量,不过听到邓思敏自动归为是他的“同伙”,吴明心情很好,“警察你都不信?你还要信谁?”
    邓思敏摇头,犹豫着说,“不是不信。万一,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是有钱有势的人把真相按掉了,那我们不是助纣为虐……”
    ……
    金小田是一个,曾经质疑过他的操作手法的,邓思敏是第二个,吴明耐心地说,“你觉得是小金干的吗?”
    邓思敏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肯定不是。她不是那种人。”
    吴明继续启发她,“那网上说的是事实吗?”
    邓思敏迟疑,吴明盯着帖后竖起的大拇指标志,“跟他们比起来,至少我更靠近真相。他们能说,我为什么不能说?个个都喜欢做审判者,哪个是真的,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没强迫他们。”
    也是。邓思敏总觉得有点不对,但她实在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唯一确定的是解决了金小田的烦恼。邓思敏真心实意地说,“幸好你有办法。总算事情过去了,我也可以告诉金律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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