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一边慌忙让人请大夫进来,一边推着柳琇蕊进了帷帐里……
    “小姐不过稍受了些凉,并无大碍。”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收回把脉的手,捊着胡子道。
    ☆、第三十六章
    听闻侄女并无大碍,李氏才真真正正松了口气。女子身子何等娇贵,又岂能有失,虽说如今天气温暖,侄女又是个健康的,但终究在水里泡了一阵子,无论怎样都不能掉以轻心!
    老大夫又依着李氏的意思开了张补身的方子,这才告辞离开了。
    柳琇蕊苦着脸道,“我没事,不用喝药!”
    李氏不赞同地望了她一眼,“有病治病,没病补身,你莫不以为还像在祈山村一样,大冬日还允你挎着个篮子往外跑吧?”
    高淑容捏了一把她鼓起来的腮帮子,“听你大伯母的,不许憋嘴!”
    “好……”柳琇蕊有些不甘愿地应允了下来,片刻又道,“那这几日我便暂不学那些烦琐的礼节了。”
    “不许讨价还价!”高淑容教训道。
    “哦……”如意算盘落空,柳琇蕊不禁有点泄气。
    倒是李氏见她可怜巴巴的模样有点心疼,怜惜地摸摸她的额角,温和地道,“等你身子再好些,伯母带你到慈云痷品尝静月师太亲手做的桂花糕,她做糕点的手艺可不比你娘差,尤其这桂花糕还是她的拿手绝活!”
    柳琇蕊眼睛一亮,“真的?”
    李氏用力点了点头,“真的!”
    柳琇蕊瞬间笑眯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让高淑容又好气又好笑,“小贪吃鬼,若是吃成个小胖墩,我瞧你还吃不吃!”
    柳琇蕊也不在意,依旧乐滋滋的,让李高两人摇头笑叹不已。
    又过一会,外出归来的关氏亦过来看看侄女,柳琇蕊规规矩矩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又低着头被她训导了几句,样子说不出的乖巧听话,再不见方才讲条件的纠缠样。
    高淑容与李氏对望一眼,均哑言失笑。
    高淑容原想问问李氏关于女儿落水一事,但见关氏训导完毕后望着李氏欲言又止,她想了想,终究女儿也没出什么事,加上那又是李氏的娘家人,是以便体贴地道,“大嫂今日也忙了一整日,这会便先回去歇息吧,再过不久大哥他们也该回来了!”
    李氏点点头,又叮嘱了柳琇蕊一番,这才离开了。
    关氏见她走了,便也起身告辞,急急追着李氏的脚步而去……
    “大嫂……”关氏一路跟着李氏到了正院,迟疑了许久,仍是不敢将憋了大半日的话说出来。
    李氏蹙眉望着她,“三弟妹有话直说无妨!”
    关氏咬咬下唇,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姿势道,“大嫂,文馨长公主欲邀请我们到京郊她的陪嫁山庄小聚!”
    李氏两道秀眉拧得更紧,冷静地问,“公主殿下这是直接下令,还是征询意见?若是有令,柳家自会遵循;若是征询意见,我认为两府曾有那么一段过往,还是稍避避嫌比较好。”
    关氏脸色神情有点僵硬,但仍有点不甘心地道,“大嫂,长公主殿下毕竟是皇室中人,贤太皇太妃如今虽深居简出,但在徐太妃及皇上跟前仍是说得上话的,我们如此落她女儿的面子,是不是不太好?”
    “三弟妹此言差矣,若威国公府与五长公主府再有往来,才是落她的面子、落五驸马的面子、落皇室的面子!”李氏不赞同地摇摇头,依旧不为所动。
    关氏见她心意已决,知道再劝无用,只得暗自叹息一声,施了礼便告辞离去了。
    李氏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得长叹口气。当年这三弟妹便与五长公主关系最亲近,是以这十几年来对平民女子出身的二弟妹怎么也看不顺眼,时不时挑几下刺,亏得她总归没有什么大过份之事,二弟妹又是个宽厚明理的,这才没有将各房关系闹僵了。如今重回京城,这三弟妹竟然又私下与那五长公主接触?
    她头疼地抚抚额,这三弟妹怎么就不明白呢?事过境迁、物是人非,现在二房的高氏才与她们是一家人,那个五长公主早就与柳家再无半点关系!
    威国公府嫡小姐被广林伯府三小姐推落水一事终是被人传扬了出去。毕竟当日李筱云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柳琇蕊推下荷花池的,广林伯府纵是想隐瞒也瞒不下去。广林伯世子夫人三番两次上国公府赔礼道歉,李氏与高淑容也只是客客气气地待她,既不表示原谅,也不表示追究,让小钱氏忐忑不安。
    说起来柳琇蕊还真是遭了无妄之灾,李筱云是广林伯夫人钱氏最宠爱的孙女,当日亲眼目睹李氏毫不客气地待钱氏,后来钱氏又被广林伯叫去毫不留情地训斥了一顿,让偷偷跟过去的李筱云暗恼不已,便将一切算到了李氏及柳琇蕊身上。正巧她从钱氏屋里出来后便见到柳琇蕊走在荷花池边,一时怒上心头便跑过去用力推了她一把。
    柳琇蕊听了这前因后果后顿觉无语,她连李筱云是圆是扁都不清楚,这便被记恨上了?
    只是她又转念一想,这李筱云虽然行为霸道了点,又不怎么讲道理,可对祖母却怀有一片孝心,应该不是那恶毒之人吧?
    她磕磕巴巴地将这番想法告诉李氏,李氏也只是揉揉她的脑袋,笑笑着让她好好休息便出去了。
    对柳琇蕊来说,落水一事她本就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最让她放不下心的便是在广林伯府那座老旧院落听到的对话,那话中涉及到了她的伯母李氏,似是李氏娘家的私密事,她若是告诉父母,貌似不太好,可她潜意识里却又排除了告诉李氏的可能。
    她苦恼地绞着垂下来的发丝,一时抓不定主意,还有那位脸色苍白的青衣男子又是什么人?
    正烦恼间,柳敬东的面孔突然从她脑海中跳出来,她双手一拍,对啊!可以告诉伯父去!他是伯母最亲近之人,告诉他本就无可厚非。
    打定了主意,她急急趿上绣鞋,再整整身上的衣裙,加快脚步往柳敬东书房去……
    “……论理,这番话不该由我来说,只是,二弟与文馨长公主那段过往,京中知晓之人并不在少数。自二十年前二弟写下放妻书那一刻起,她便与柳家再无半点瓜葛。公主府也好,江家也罢,咱们还需远一点较为适合。三弟妹与公主殿下这段日子走得过近了,京中也渐渐有闲言闲语流出……”
    她正打算伸手敲门,便听里头响起大伯父柳敬东的话,待听清楚话里内容时,她脸色大变,爹爹与那文馨长公主曾是……夫妻?
    里头还说了什么话她也听不清楚,恍恍惚惚地原路折返,脑中一直响着‘二弟写下放妻书’这几个字。
    她呆呆地走了片刻,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努力回想与文馨长公主曾有过的一面之缘……
    也不知过了多久,低沉的熟悉男声在她耳边响起——“阿蕊,你独自一人坐在这做什么?”
    她抬头一望,见让她苦恼了多时的主角——她的生父柳敬南出现在她面前。
    “爹……”她呐呐地叫了一声,然后怔怔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柳敬南被她望得眉头拧到一处,突然伸出手来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直到柳琇蕊痛呼一声,捂着额头控诉地望着他,这才微微一笑,“做什么那般望着爹,不认得了?”
    柳琇蕊被他这样一问,纠结的问题又跑了出来,她定定地望浅浅笑着的爹爹,终是期期艾艾地问,“爹,你、你……你与那、那文、文馨长、长公主曾经、曾经是夫妻?”
    柳敬南脸色一沉,“这话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柳琇蕊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结结巴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柳敬南怒气更盛,“小小年纪不学好,倒听些乱七八糟的话!”
    柳琇蕊眼泪一下便掉下来了,委屈地道,“又、又不是我故意要听的……”
    柳敬南也不理她,严肃地道,“还不回屋里去?”
    柳琇蕊无缘无故又被骂了一顿,委委屈屈地抹着眼泪快步跑回了自己屋里……
    她身后的柳敬南,眉头紧皱,不懂女儿是从何处得知他与文馨长公主那段过往。曾经的那段婚姻,他本想着寻个合适的时候原原本本告知妻子,可这段日子他要忙着工部的事,高淑容又要学着处理府里之事,以及怎样与各府夫人小姐打交道,夫妻两人各忙各的,便是每晚同床共枕,可谁也不愿提那些糟心事来打扰这难得的温馨时刻,这一拖便拖到了如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不能再拖了,有些事若是从旁人口中得知,对夫妻两人关系百害而无一利!
    正按李氏的教导准备着给各府回礼的高淑容,见夫君沐浴更衣过后便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她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礼单,“说吧,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柳敬南被她这般一问,打了一晚上的腹稿不知怎的全都记不起来了,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第三十七章
    高淑容见他一声不吭的也不在意,起身将桌上散落的各式礼单收拾妥当,这才进了里屋。
    她正弯着腰整理床铺,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念叨,“耀海这孩子生性跳脱,这御前侍卫当得更让人操心,我总怕他有朝一日从祈山村的小霸王变成了京城的小霸王;耀河倒也好些,进了兵营好生历练一番也是好的。还有阿蕊,下个月便满十四了,跟着大嫂学了规矩……”
    柳敬南怔怔地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心中一片宁静,只觉得这样的日子,便是过一辈子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阿容……”他喃喃地唤了声,声音含着缠绵,让一直说个不停的高淑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直回过头来望着他。
    柳敬南走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肩膀在床沿上坐下,将她有着薄茧的纤手紧紧包在手中。
    “你怎么了?有话旦说无妨,夫妻之间又有什么是不能说的!”高淑容疑惑地望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
    柳敬南定定地回望着她,片刻,才沉声道,“有件事一直没有向你说……”
    高淑容突然感到有点不安,潜意识里便有种想法,柳敬南接下来说的那番话绝对不会是好的。
    “我本名柳擎南,柳敬南是归隐祈山村后改的名字,这、这你也是知道的。当年祖父大败西其归来,先帝曾将五公主下嫁柳家……”柳敬南咬咬牙,终是将话说了出来。
    “那个五驸马,便是你?五公主,便是如今的文馨长公主?”高淑容心中一突,脸上仍是平静无波的神情。
    柳敬南忐忑不安地点点头。
    高淑容暗自磨牙,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实在是忍耐不下去,攸地推开柳敬南,弯下身子伸出手往床底下不知摸着什么,不一会,猛地一个翻身,将柳敬南压在了身下……
    柳敬南只觉寒光一闪,冰冷的刀子已经抵在他脖子上。
    “我告诉你,不管你是柳敬南还是柳擎南,你生是我高淑容的人,死是我高淑容的鬼,若还怀念以前什么五驸马五驸牛的日子,趁早给我灭了!我娘当年可就有准备了,说你这种有几分姿色的男人不怎么可靠,让我把剔骨刀带上,将来你若敢对不住我……哼哼!”
    柳擎南一个不察被她压在身下,正欲反身寻回优势,却被那噌噌亮的剔骨刀吓了一跳,接着又是哭笑不得。
    “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叫男人有姿色!”他颇为无奈,顿了顿又问,“岳母大人果真在你出嫁前给了你一把剔骨刀?”
    “可不是,据说削铁如泥呢!可惜我要留给阿蕊当嫁妆!”高淑容有点惋惜地道。
    也不知手上这把有没有娘亲给的那把锋利。
    柳擎南额头渗出一阵冷汗,岳母大人果真世间奇女子也!待听说妻子要把刀留给女儿当嫁妆,心里头偷偷替不知在何方的未来女婿掬一把同情泪。
    “别想着转移话题,说,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那个什么公主?告诉你,敢跟我抢丈夫,管她什么文馨公主武馨公主的,我一刀劈了她,再劈了你!”高淑容恶狠狠地道。
    柳擎南见她越说越不像话,便斥道,“还敢胡说?”言毕,一个翻身便将两人转了个方向,顺手还夺了高淑容的刀扔到地上。
    他双手捧着她的脸,一脸真挚诚恳地道,“我与她,早就断了夫妻情份,如今男婚女嫁,八辈子也扯不到一块去。我承认,当年对她确是有点动心,亦想过与她作一辈子恩爱夫妻,可惜这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她心中早已有人,便是如今的五驸马。”
    见妻子神色不明,他又有点不安地道,“自与你成亲,我便打算一辈子与你一起,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高淑容垂眉不言,片刻,才淡然地道,“不早了,早些安歇吧!”
    柳敬南见她神情莫测,不知怎的心中更为不安,用力将身下这具纤细的绵软身子抱得更紧,不知所措地道,“你、你恼了?那、那些事早就过去了,若不是回到京城,我、我也快要记不起这个人了。”
    高淑容侧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依旧清清淡淡,听不出喜怒,“我约了大嫂明日到慈云庵去,这会再不安歇,明日一早怕是起不来了。”
    柳敬南见她答非所问,心中那股不安感更强烈了,但终究不敢再多说,任由高淑容推开他,将锦被往上拉了拉,阖上眼睛一言不发。
    他茫然地望着浑身上下散出发抗拒气息的妻子,心里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这种感觉,比当年得知新婚妻子心有所属更为难受。
    当年,他是柳家最出色的小将军,被誉为柳家新一代的希望,本是万丈雄心欲闯一番事业,却被一道赐婚圣旨折了腾飞的双翼。他也恼过、不甘过,可新婚当夜,挑落红盖头那一刻,他便觉得就这样做一个平平凡凡的驸马爷,也不是一件那么难以接受之事了。
    情思懵懂初展的少年,遇上了清丽绝俗的绝代佳人,那一眼,便将自己陷了进去。这往后的日子更是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的宝贝送到她跟前,只为抹平她总是轻蹙的娥眉。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满腔情热却抵不过一个早已过世的人。他尚未体会过郎情妾意的幸福甜蜜,便先品尝了一厢情愿的失落心酸,如此挣扎数年,原以为死去数年的人却又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当他眼睁睁望着自已那自成婚以来从未展颜的妻子,含泪带笑飞扑入那人怀中,那一瞬间,他便清楚地知道这一场情感的独角戏该落幕了。
    兄长弟弟浴血归来、柳家功过相抵得以保存族人,家产散尽只为远离,而他,等来的却是原配妻子泪求放妻书……
    柳敬南长长地叹息一声,从过往的回忆当中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背对着他的高淑容,缓缓地靠近,直到他的胸膛感受到那一阵熟悉的温热。
    “阿容……你当年,为何要主动提起婚事?”
    村里人人争相讨好的明媚少女,为何要将自己的真心赤.裸裸地捧于人前,任由对方宣判?
    假寐的高淑容听到他这番话,顿时便恼羞成怒了,陡然转过身来,用力推开他,“我高淑容从不是婆婆妈妈之人,想要的从来便是主动争取,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努力过了,得失与否又有何关系!”
    柳敬南一怔,片刻便低低笑了起来,并且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放肆,直笑得高淑容怒火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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