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颐……”
    他果然很不满意她的回复,一边长眉高高挑了起来,“你非要这么同我说话么,倘若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直说出来。”
    她知道他不会信的,可是无形之中却想见到他为她吃味的样子。
    须清和若是嫉妒她和太子,或许即使他心底深处的人仍旧是陆漪霜,她也能有点安慰,他对她应该也有些重视的罢。
    然而要他因她这样一句话就变色是不可能的,她自己都不信,遑论他了。
    念颐鼓了股腮帮子,反问道:“那你呢,做什么同你那表妹泛舟湖上?孤男寡女的,为了她的声名着想竟是快些娶了过门罢,反正,你母妃也中意她……!”
    他动了动唇,解释他会去完全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若然如此,怎么明知是梅初吟还要去。这个念颐是瞧得出来的,她其实不是闹这个,单纯是要拿话不停地噎他罢了,仿佛这样就可以好受些。
    须清和把别在腰间精致的绣鞋拿在手上,见念颐静默了一会子后便微俯下。身拉她自己的衣角,左弄弄右抚抚,一时也闲不住。
    他看的出神,一个不注意间她却倏地直起腰来,也不是要抢回鞋子,居然问他道:“我究竟像不像陆漪霜?”
    她苹果似的小脸蛋靠的极近,两人鼻与鼻间不过两指宽的距离。
    须清和如何晓得念颐因何又问起这个来,他记得他是答过的,想照旧说不像,眸子一动,却看向了那两瓣浅朱色的唇……
    ☆、第41章
    四下极是静谧,夏日雨后天色初霁,暗灰的云翳后绽出浅金色的光芒,水珠沿着树枝纵横的枝桠流到鲜绿的树叶上,树叶忽然受重,吃不住狠狠颤了颤,把水珠抛了下去。
    滴答。
    滴答——
    须清和喉结处滚了滚,嗓音低弱地道:“不是问过了么,怎的又问起来。”
    “我上一回没听清楚,”她大张着眼睛,表情也趋于平缓,语气却格外的严肃认真,“你仔细看着我,每一寸皮肤,每一个五官,不要眨眼,把陆漪霜的模样和我的叠一叠,然后说实话。”
    念颐只想让他把自己的脸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根本不曾考虑两人之间的距离会否有些危险,她是真不愿意做一个什么所谓的替代品,如果只是太子那里还好,横竖她不中意太子,他要喜欢他的原配是他的自由。
    面前这个男人不同……他假使也是和太子一样的目的,且还成心掩藏得极深骗过了她,这会叫她在失望之余觉得伤感。
    年轻轻的小姑娘,尚未及笄,正是青葱的年纪,他是头一个让她意识到男女之情的男人。无论未来如何,她是不是嫁给他,念颐自己知道,如须清和一般的人,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了。
    这么想着,后知后觉才感觉到,似乎她和他靠得也是太过近了些,大约她自己一嘟嘴巴,他的唇就被要被碰上了,弄得她成心要轻薄他似的。
    人都是这样,意识不到的时候都是傻大胆儿,好比武松过景阳冈打虎,喝得醉醺醺的烂醉如泥,还知道些什么,全是天然的意识催促他打虎罢了。
    念颐现在头脑却清醒的很,就发觉到须清和的呼吸一下一下微微的缓缓的拂到自己脸上,每一回同他气息的接触皆是交锋,她溃不成军,面颊上浮起两抹粉红的晕泽,眼神也开始闪闪烁烁。
    他却始终如一,看看她的唇,看看她的眼睛,因两人之间靠得这样近,视线难以长时间聚焦。他闭了闭眼,向后退了退倒也真应了她的要求凝目看起来。
    “怎么样,像么?”念颐松了一口气,可是眉头皱巴巴的,另有几分微妙的忐忑,“你又要说不像了是不是?”
    她一只手还扶着他的腕子,否则长时间一只脚站立定是站不稳的。须清和垂眸看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指尖,手腕上是她不算小的力道,抓得他吃痛。
    他忽而扬了扬唇,“像,怎么不像——”
    念颐急了,这才知道自己现在听他说“像”抑或“不像”,居然都是不乐意的。他说“像”她会不高兴,他若说“不像”,她又认为他不诚实。
    须清和的话并没有说完,只是使坏地刻意停顿,望着念颐红泽扑扑的面颊,他惬意地拉长着语调道:“我看你的脸…约莫更像猴屁股罢,左边也红,右边也红,怎么回事?和我在一处仍旧不习惯,所以如此羞赧么?”
    他不该点破她的,这么一说,念颐忙就两手捧脸,“你才是猴屁股,我这是被天气热的,你竟是…竟是没瞧见太阳出来啦……!”
    须清和抿着嘴角,唇际弧度有些许的上扬,念颐却因骤然松了手遮脸而失去重心,一只脚晃悠悠地原地跳了跳,然后便笔直往须清和身上栽去——
    他老神在在,丝毫没有惊讶,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优雅地张开双臂,只等着她“投怀送抱”,慢声慢气地道:“怎生连站也站不好了?真叫我挂心,来,我接着你。”
    念颐紧闭着眼睛侧倒在他肩膀的位置,他的骨头硌着她了,她便把脸一仰恼羞成怒道:“谁叫你假好心接着我了,我甘愿倒在墙壁上的,走开,你走开!”
    他嘴上一味敷衍她,说着“我走我走”,行为上却丝毫不是这样。
    抬手在念颐腰上扶了扶,他让她站得稳稳的,起落的广袖间充盈着松柏清新的气味,念颐无意间嗅到,恋恋他身上的味道,心理愈发复杂了。
    他大概是要为她穿鞋吧,一手托着绣鞋,眼神脉脉地望向她掩在裙襽里的脚丫。
    念颐瞧出来,不甚自在地咕哝了句什么,和他在一道儿矜持是不必的,她稍犹疑,倒是慢吞吞把脚伸了出来。
    适才动荡得太厉害,白绸袜宽松,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她自己也唬了一跳,脚居然就这么未着丝缕伸出来了。
    念颐是侯府嫡出小姐,大家闺秀,她的脚从来不曾走过多长的路,穿的也都是绵软的好鞋,针脚齐整还是其次,主要是底下人花的心思,光是纳鞋底便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等到她上脚的时候绝没有不合脚之说。
    等闲也从不曾在天光下暴露出来,捂了十来年的脚,晶晶莹莹,五只小脚趾透着极淡一层桃粉,此际扭捏地蜷缩起来,仿佛下一息便要躲回去。
    “……等等,你不要看,我先把绸袜穿上。”念颐再大大咧咧,也没有说自己的脚赤条条给男人看的道理,按照现今的说法,一般来讲姑娘家的脚平白被外男瞧了去,她就是那个人的人了。
    她羞起来收势不住,特别上脸,面红耳赤的,却也不是像别人似的整颗脑袋都是红的,她只面颊腮边两抹嫣红,艳若桃李,樱桃小口也抿着,须清和看着只觉得可口。
    他压了压她的手阻止她蹲下去捡绸袜,轻声道:“还是我来罢。”
    不给念颐说不的机会,须清和说完就蹲身下去,他先只是握住她的脚尖,像擎着一块凝脂白玉,念颐不忍心再看,有种自己清白不复在的沧桑感,可怜她都不一定能嫁给他,脚还要被他看了碰了,真是流年不利。
    她眼睛闭了好一时,下面须清和动作却慢的可以,她怀疑他伺候过人不曾,究竟会不会穿袜子?不禁抬着腿,膝盖在他胸前不拘哪一处微微抵了抵,道:“你这么样磨蹭,倒不若还是我自己来穿……”
    须清和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膝上,两手翻那只白绸袜,不满意地道:“还是湿的,这要怎么穿。”
    合着他在纠结这个,念颐气得不行,弯下去要抢回袜子,“就你矜贵,湿的怎么就不好穿了,我脚暖和,等会儿不多时就捂暖了——”
    她的动作遭到他的抵抗,她只得放软了声气,怏怏地道:“快穿上罢,我怕万一来个什么人,被人瞧见你我这样,我今后还怎么做人?你一点也不为我想。”
    他顿了好一时,终于决定忽视袜子的干湿程度,潦草甩了甩,很是规矩地为她穿了上去。
    带子才一系上,念颐就仿似有了遮羞布一般,顷刻间生龙活虎起来,羞臊之气一扫而空,还不吝夸他道:“看着不像是头一回伺候人穿袜呀,连结都打得好看,我喜欢。”
    须清和继续帮她穿鞋子,她在上面碎碎念,间或看她一眼,每到这时她就会闭上嘴,和他对视一会儿,眼睛小鹿似的,闪啊闪地调开视线。
    他把鞋帮向上提了提,耐心且细致,穿毕后直起身俯视着她,突然似笑非笑地道:“你的脚长得挺好看的。”
    念颐只想把这一页揭过去,他成心提及她也不是没准备,便昂了昂脖子欣然接受了他意味不明的赞美,“还成罢…!”
    她若是害羞他兴许能蹦出些温软的台词,见她如此,许是潜在的邪恶因子作祟,须清和掖了掖大袖,眼角略略飞扬着道:“嗯,也就只有脚长得还算得人意儿。”
    她和他的对话从来都是处于下风,念颐越性儿拉下了脸,她还一直认为自己蛮俊来着,被他这样一挤兑,她很难不往陆漪霜那里想。
    总归鞋穿上了,双脚着地,她这会子要走大罗神仙也拦她不住。
    念颐磨了磨后脚跟,负气欲要拔腿就走,踅了踅身没好气地道:“是,在承淮王殿下眼中民女只有一双脚还勉强能入眼。”
    可恼她连陆漪霜究竟何等模样也不曾见过,此刻只能拿手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脸,“您找陆漪霜去吧,她生得好看,我不好看…我方才遇到你之前都想好了,今后我们都不要有瓜葛为好,不争馒头还争口气呢,我要静下心来好好表现,叫太子殿下喜欢上我,只有这样来日才能不叫人背地里笑话——”
    须清和如同被一盆雾水打湿,不解不知,“你说清楚,我因何要去找陆漪霜,她与我何干?”
    她的脾气来的快,这一车子的话,他真有点招架不住,一再对她好言好语,在她身上他把自己这辈子的好脾气都快用尽了。
    她呢?口口声声只是太子,便这么想做太子妃么?
    也是气起来,须清和冷下眉眼,广袖猎猎而响,拂袖而去,径自走远在轮椅上重新落座。
    他竟然不解释?
    念颐跺了跺脚,原地蹭了几步耐不住性子尾随上去。双手一张拦住他的去路,气咻咻地道:“别走呀,怎么就走了呢,你要抛下我么。”
    他从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偏过头不悦道:“本王不走莫非还留在这里,岂不是挡了十二小姐攀高枝的路。”
    情侣间吵起嘴来什么话都不过脑子,念颐被须清和这句噎得脸红脖子粗,小嘴熬粥一样上下颤动。
    正待开口,余光里却倏地看见贤妃领着几个宫人款款往此处而来——
    ☆、第42章
    此处远离棠梨苑,东临慕凰台,但真正说起来,却是算在望芙宫的管辖范畴之内。因此上,贤妃于此时此地出现,并不是多大的稀奇事。
    须清和一派自若的镇定神色,念颐却不是,她慌忙拉开和他的距离,收拾完情绪,贤妃已然到了近前。
    几个宫人低垂眉眼站得靠后,只有赵福全扶着贤妃的手,主子尚未开口便听见他道:“哟,奴婢才还想说远远瞧见是谁跟谁在此处呢,原来是承淮王殿下……”他躬身下去行礼,再看向正对贤妃福身的念颐,“十二姑娘也在啊,奴婢听闻您往皇后娘娘跟前问安去了,这么快便出来了么?”
    这阴阴阳阳的尖利声调听得人浑身不舒服,话里携着机锋,念颐微微一笑,道:“正是呢,今日天气不美,皇后娘娘体恤我,怕在宫中太晚家去时不便,是以准我提早离宫。”
    贤妃望着他们两个是一脸了然的表情,话出口却道:“皇后娘娘准你提早离宫,你竟与承淮王……凑巧在此处遇见么?”
    念颐心中忐忑,正要回话,不妨须清和笑了笑,视线从放晴的天穹很慢地移至贤妃脸上,语调悠然地道:“贤妃娘娘来的怕是更巧,不知道的,还道娘娘是成心专赶在我与十二小姐一处说话时过来。”
    他抚了抚微松的襟口,“人言可畏呵,娘娘贵为一宫主位,还是该更仔细些,切不要一朝行差踏错,叫人抓着把柄。”
    把柄——
    一抹锋利的光从贤妃眼中掠过,她瞪着须清和,听他话里意思,是在威胁她他已经得知那一夜在望星楼试图加害顾念颐的…是她的人不成!着实可笑,他的腿有残缺此事是真是假她已留心上了,摸清他的底牌是早晚的事。
    而今他自己又与来日的太子妃暧昧不清泥足深陷,究竟是谁抓着了谁的把柄?
    赵福全见贤妃气极,忙借着搀扶的便利在她腕上点了点,贤妃会意,表情动了动便轻易笑出来,捏着金丝镶边的手帕在侧颊掩了掩,和气地道:“王爷提醒的是,本宫常日在宫中,见着的人不多,有时候难免就收不住口。不该看见的,听见的,只怕某一时一个不仔细便说漏出去也是有的,这也确实不好。”
    须清和跟贤妃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乍听都是和缓的声气,但是话里的内容却总叫人觉着暗藏玄机。念颐还不晓得当日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就是贤妃,亦没发觉贤妃洞悉了她和须清和之间的牵扯。
    只道她是碰巧经过,是和须清和不对付,才这样依依不饶借题发挥。
    她不敢再看须清和,想着怎么快速脱身,突然听贤妃道:“十二丫头,我才听底下人说太子正在寻你,嗐,现今民间订下亲事只待完婚的小夫妇都有常相聚的,你们也该多处处,太子是本宫看着长大,虽则平日里话不多,但他若是着意对一个人好,可是谁也拦不住的。”
    念颐喏喏称是,在贤妃咄咄的目光下弯了弯唇,不疾不徐道:“太子殿下丰神俊朗,世间无二,念颐若能得殿下倾心相对,是念颐之福。”
    须清和牵唇,一条不像是微笑的弧线从唇角拖曳而出,他在扶手拍了拍,像是个信号,暗处立时走出一人。
    “殿下。”方元双手高举作揖,抬脚走到须清和身后。
    念颐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在脸上表现出自己的震惊,她是麻木到了怎样的程度,竟然都察觉不到方元一直都在。
    观方元隐蔽他自己的地方,想来——贤妃是何时出现的,出现多久,一切聚在须清和掌握之中罢,这周围便真除了方元毫无他其他眼线了么?
    也难怪,他那么无所顾忌,还主动帮她穿鞋,原来周围风吹草动都在他掌握之中。
    “出来久了,书房中一幅尚未着色的仕女图想必一早就干了。”须清和向贤妃微点头致意,露出的后颈泛出温凉的光晕,“兰卿先行告退。”直至和方元消失在拐角也不曾回过来看念颐一眼。
    她虽然知道他大约只是在贤妃面前需要作戏,才当作自己是不存在,可是只要一联想到他曾画过先太子妃的人像,她就不称意极了。这样一分别,再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可能直接就会是她和太子大婚他来吃酒席罢!
    念颐浑身泄了气,须清和的爱太飘渺,甚至这一切都可能只是建立在他与另一人情谊之上的假象。他会在她提到太子时生气,是他混淆了昔日的自己和如今的她……
    这么一忖,念颐觉得太子亦是蛮可怜的,和自己相差无多。
    贤妃还吃不准她和承淮王间走到哪一步,是互生情愫,抑或只是须清和单方面的相思——当夜为了救顾念颐连暴露自己也不顾了。贤妃对那天晚上下面人的回报一直持以怀疑的态度,她只是不敢想象,如若承淮王现今的残疾只是伪装出来的,那么,他岂不是要直接越过麒山王去。
    他才是太子登基路上最强的敌人。
    究竟鹿死谁手,尚且是未知之数。假设承淮王假残疾之说成立,自己是否该另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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