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附和道:“可不是!县太爷的俸禄都在她手里握着,隔几天就给这么几个零花,真是寒碜死了。”
    丫头扯了块蓝花布,结了账之后,两人一起出门。易婶子追出门外,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程,看着两人在岔路口分了手,然后尾随其中一个丫头走了一小段,拦住她,讨好地笑问:“这位姐儿,麻烦问一问,县太爷夫人还在坐月子吧?”
    丫头打量易婶子一眼,警戒道:“自然。”不理会易婶子进一步追问,紧闭着嘴加快脚步跑了。
    易婶子追她不上,只能去找小妹。
    小妹抗拒道:“我是再也不会进她们家门的!”
    易婶子恳求道:“她总归是你姐姐,华氏那样凶狠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未满月子就出来干活,会落下一身病根的。”
    小妹嘟起嘴说道:“夫子要喊我了,放了学再说。”说着转身要回学堂,被易婶子拉住胳膊。
    易婶子以己推人,心里甚是酸楚,觉得心口堵堵的,不禁哽咽道:“你们总记着大妹的好,却不想想这么多年是谁包揽了家中大小家务,洗衣做饭天天不落,插秧割稻做得也不比大人差。又是谁把你带得这么大……”
    小妹见不得别人哭,见易婶子两眼泛泪光的样子就头皮发麻,只好妥协道:“好了好了,我总要和夫子说一声再离开吧!”
    易婶子松开她的手。
    衙门后院的门虚掩着,有时候下人少也有下人少的好处,免去了通传的麻烦。小妹推开门,径自便闯进去,听见前厅有拨浪鼓声,以为是二妹,便走了过去,却听见华氏在哄孩子,“鸡蛋鸡蛋壳壳,里面坐个哥哥,哥哥出去买菜,里面坐个奶奶,奶奶出去烧香,里面坐个姑娘,姑娘出去点灯,烧了鼻子眼睛……”
    小妹驻足,倾耳听了一下,听见厨房那边也有声响,于是蹑手蹑脚,顺着围廊走进声响处,看见二妹握着斧子在劈柴,虽已过腊月,但天气并未转暖,早春的风里仍然带着寒气,二妹头上戴着抹额,被满头的大汗浸得有些湿,脚下已有不少被劈开的柴瓣,但是小妹见她并没有停手的打算,遂走上去,问道:“你们家厨房怎的这么废柴。”
    二妹回头看见是小妹,抬起袖子抹了脸,笑问道:“你今天不上课吗?”
    小妹嘟嘴道:“来看你受苦。”说着,夺了二妹手里斧子,用力朝木桩上的木柴劈去,却因为力道过度,不但柴火一分为二,斧头也被钉进木桩里,一两下还拔不出来。
    二妹拿回斧头,笑说道:“你干不来这些的。”放下斧头,进厨房往灶下添了些柴,起身揭开锅盖,小妹闻见黄酒香味醇厚,问道:“煮的什么?”
    二妹答:“黄酒冰糖炖阿胶。”
    小妹点头:“老虔婆让你未满月子就出来干活,想不到还能给你补品吃。”
    二妹未说话,又盖回了锅盖。小妹见她眼底微红,诧异道:“这是给她吃的?”
    二妹挽起袖子,出去井边打水,倒入一个大桶中,井边还放着两个木盆,稍小一些的浸泡着尿布,稍大的则满满堆放一盆大人衣服,俱是又厚又重的冬衣。二妹蹲在小盆旁,先洗孩子的尿布。
    小妹拉了一下她,皱眉道:“咱们回家的吧!”
    二妹抬头看她一眼,好笑道:“我是出嫁的人,哪能说回就回哦?”
    小妹忙接口:“老爹又不会不让你进门,至于左邻右舍,由她们说去吧!”
    二妹搓洗尿布的手未停,苦笑道:“熬一熬,总能过去的。”
    小妹甩开手,怒从中来,气道:“我倒成了恶人!你自己不爱惜自己,无怪她们都踩到你头上,以后有你受的!”说完,气鼓鼓走了。
    二妹歪头往肩膀上蹭了下眼角,低头仔细搓洗手中的尿布。
    易婶子回到家,将二妹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气得温秀才浑身颤抖,当即让小妹套车,载着他去了趟孙家绣坊,接上孙大娘直奔衙门抢人。
    华归在外赴同僚宴会,丫头未见过这种仗势,吓得呆若木鸡,华氏一个人只好苦苦硬撑,眼看着争不过了,便恶狠狠威胁道:“敢跨出这个门,就别想再回来!”
    小妹抢过孩子,塞给孙大娘抱着,回身死死抱住她的腰。二妹不太想走,被温秀才骂了一通,和孙大娘一人一手扯着她,横抢硬夺塞进马车,把母子两人都接回了温家。
    小妹把房间腾出来给二妹坐月子,自己住到易婶子家。易婶子看见二妹,便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受的苦,不用温秀才拜托,尽力尽力照顾二妹母子。
    归家
    转眼已是初夏,孩子都能强撑起肉胳膊翻身,县衙却一直没人来,面对村里村外的风言风语,温秀才又急又尴尬,可又不能腆着老脸去把二妹送回去。易婶子也急,时不时坐小妹的马车进城,偷偷摸摸在县衙附近打听,得知县衙后院并未添人,这才放下心,回来和二妹讲。
    二妹抱着孩子哺.乳.,见他吃得额头渗出一层薄汗,怜爱得伸手抹去,又摸摸儿子柔软的胎发,红了眼圈,落下泪来。
    易婶子瞧见她这个样子,倍觉愧疚,建议道:“要不,下午我再陪你去庙里拜拜吧?”
    二妹苦下脸,为难道:“再去,连庙祝都要笑话我。”
    易婶子解释道:“是林山村,听说他们庙里有位师傅,很能捉狐狸精,咱们去那里拜拜,再请师傅看看,要是灵验的话,县衙立马就有人来接你。”
    二妹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好吧。”
    第二天,二妹抱着孩子,和易婶子一道去林山村。
    因马车被二妹驾走,小妹只能早早起床,步行去学馆。见二妹和易婶子似着了魔怔一般,小妹嘀咕:“正事不敢做,老是寄希望这些虚幻,顶什么用?要是真想回,大可光明正大大摇大摆走回去,要是老虔婆敢不让进门,前头就是县衙,正好让咱们的县台大人好好断断自己的家务事。”
    眼看着温秀才阴下脸要叨叨训斥,小妹连忙从灶头上抓了个包子,抱着布包跑出门。
    一路上未碰见同村人的马车、牛车或骡车,小妹只能依靠双脚步行,接近城墙时,看见迎面骑马而来的人很熟悉,于是往前跑了几步,发现是华归,后面还跟着一顶两人抬的绿呢轿子。
    华归从马背上弯身,问道:“你二姐可在家?”
    小妹答道:“在的。”
    华归拱了拱手,领着轿夫离开。小妹目送他走远,舒了口气,进城门前往学馆。
    华归到温家门口的时候,二妹和易婶子还没有回来。因村里人都知道温秀才家二女儿回家坐月子,出月子一两个月都没人接回去,流言流语说什么的都有,这么多双眼睛注意着温家,当看着县太爷亲自带着轿子进村,未等华归下马,消息就已经传遍东塘村。
    自登科之后,华归不缺人围观,不过这不是光彩的事情,见村民们远远站着,交头接耳,说说笑笑,华归觉得有些下不来台,握拳抵唇咳嗽了几声。可是村里人愚钝,脸皮又厚,并未散去,轿夫机灵,躬身说道:“大人,我们进去吧。”
    华归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温秀才在屋里听见声响出来,见华归已经带着轿子来了,屋外围着一圈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不禁皱了皱眉。
    华归快步走上来,弯腰行礼,笑说道:“小婿前段时间公务繁忙,家母又身体欠安,劳烦岳丈大人代小婿照料内子,不甚感激。”
    温秀才也客气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你能尽心县衙之事,是全县人的福气。”
    华归接说道:“今日小婿略为空闲,因此特地来接内子回家。”
    温秀才往旁边让了让,道:“进来吧。”
    等到华归进屋,温秀才立马沉下脸,回自己房里练字。华归在厅堂干坐一会儿,觉得口渴,起身去倒水,提起水壶,却发现空空如也,只能作罢,走进温秀才房里,谦恭道:“敢问岳丈大人,内子和小儿去哪了?”
    温秀才哼声,一笔下得重了,将整张纸都废了,只能团起来扔掉,继续在另一张白纸写字。
    华归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只好出来,想要立马回去,但是外头又站了这么多人等着看好戏,他丢不起这个脸,只能被困在这个局促的厅堂里。
    及至到了午时,二妹仍未回来,温秀才也没有出来做饭,华归又渴又饿,待在这个小小厅堂里坐立难安,心里起了一把邪火,踱步到窗口,看见二妹驾着马车过来,连忙走出去。
    看见华归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二妹又惊又喜,呆愣在马车上。易婶子探出头看见华归,念了句阿弥陀佛,自言自语道:“看来大师真的很灵验嘛!”
    二妹从马车上下来,从易婶子手里接过孩子,走到华归面前,木愣愣看着他的脸,红了眼圈。
    华归低头看襁褓中儿子黑溜溜的眼睛,伸出手指轻刮他的小鼻梁,哪知道他竟双手抱住了手指,塞进嘴里吧砸八砸吮吸起来。再大的邪火也被浇灭了,华归举着另一只手拭去二妹脸上的泪珠,觉得触手温暖滑腻,不禁流连了一下,柔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二妹“嗯”了一声,提吊了几个月的心总算踏踏实实放下来,不禁失声哭出来。怕再惹来不相干人等注视,华归忙将她连带着孩子拥进屋里。
    吃饭时,温秀才脸色总算缓和些,主动夹菜给华归,又在饭后与他小坐片刻,然后送着他们夫妻二人离开。
    一晃眼,就是两年过去,小妹顺利通过院士,成了东凌县,乃至南越郡为数不多的女秀才之一。大妹是豪门大户的媳妇,二妹是县太爷夫人,家中又出了一位女秀才,温秀才一时风头无两,盘算着小妹明年通过乡试,后年通过会试,一路披荆斩棘,拿个进士回来,自己便算是无憾,进了黄泉,碰到娘子也有交代。
    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染坊的产量已经满足不了日益增长的订单需求,大妹想要把临近的地块盘下,扩大染坊的规模,被苏姑母否决。
    大妹不解,苏姑母说道:“我如今虽然身康体健,但总有老得不能动弹的一天,你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
    大妹解释道:“先做起来,困难总能一步步解决的。”
    苏姑母摇头,“守业更比创业难,等到以后,你教出的儿子比我的儿子有出息了,再扩建不迟。”
    是晚,大妹回到房间,见郑恒吞吞吐吐有话想要说,遂问道:“怎么了?”
    郑恒连忙摇头,将话又咽回肚子。大妹心大,也没放在心上。
    苏姑夫守在他们院外,见郑恒出来,忙拉住他问道:“怎样?媳妇同意不?”
    郑恒摇摇头,沮丧道:“我没说。”
    苏姑夫气道:“你怎么这么没用!”
    郑恒抢白:“你有胆量,怎么不自己纳妾,非得逼着我!”
    苏姑夫气得直瞪眼,“我有你,你有什么?都三年了,你媳妇下过一个蛋没有?”
    郑恒倔强道:“我不想纳!”
    苏姑夫着急:“再不说,纸要包不住火了!”
    郑恒冷言道:“要说你自己去说!”说完,甩了手出门。
    纳妾
    易婶子知道二妹过得苦,因此每次进城的时候,都偷偷把她叫出来,或多或少塞给她一些铜板,只是每次回去,铜板都被华氏给摸走了。二妹不敢吭声,如此两三次,以后易婶子再塞给她钱,她便死活不肯收了。易婶子明白过来,心疼不已,遂不再给钱,领着她带着孩子上馆子,专点好吃的,让她多吃一些。要是还有钱剩下,回来之后还给温秀才。
    中旬,易婶子接到通知,说她丈夫去世了,问她要不要过去看看。
    温秀才听到风声的时候,首先去了易家,见易婶子正在收拾包袱,遂说道:“你自己要当心些。”
    易婶子抬手擦了下眼睛,强笑道:“这么多年,我只当他死了,想不到现在真的死了。”
    温秀才不善安慰人,站了一会儿,觉得局促,干巴巴说道:“那地方不干净,你千万要当心。”
    易婶子点点头,捡起桌上的一把香、一对蜡烛、一沓纸钱放进包袱里。
    易婶子很小的时候就被卖进易家,除了要照顾好不大会走路的小丈夫,还要做家务,下地干活,即使没有犯错,也要常常挨打受骂,后来等到丈夫长大,两人完婚,公婆也相继去世,尽管丈夫并不体贴,还和外村不三不四的女人勾三搭四,但是易婶子仍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到来了,却没想到丈夫染上麻风,被关进麻风村里见不了面。麻风村建在深山里头,要翻山越岭走一段很长的山路,易婶子千辛万苦找到麻风村,守卫的村民却死活不让她进去。反复几次,易婶子也就死了心,至此未踏进麻风村。
    毕竟走的人少,进麻风村的路通常走着走着就断掉了,尽管可能今年的路比较清晰,但冬季下过几场雪覆盖,来年的春天就被野草给覆盖了。易婶子想起很多年前的时候,被荒草弄失了方向,曾经在山里头迷失过,幸好未碰到狼。
    走错了几次岔路,总算在天擦黑的时候找到了麻风村。守麻风村的村民带她去她丈夫的墓地。因怕传染给村外的人,麻风病人死后是不准葬到山下坟地的,在附近山头挖个深坑,就地掩埋,竖块木碑就算完事。
    易婶子点上香烛,摆上水果和糕点,对着坟地磕头,心想:以前是守活寡,现在可真成寡妇了。人还在的时候,觉得他跟死了没两样,可当他真的死了,才发现自己心里漏了个洞。
    想到易家一个人都没了,易婶子不禁啜泣起来。
    等着香烛烧完,天色已经全黑,守村人提醒她道:“快些走吧,这附近有狼。”
    易婶子擦擦泪,收了祭品,跟着守村人一起回去。夜晚势必赶不了路,只能在守村人的房子里借宿一宿。房子不大,才一间,外头垒土作灶,便算作了厨房,屋里摆放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条木凳,都是守村人锯木自己做的。
    守村人在外头烧好热水提进来,两人就着祭祀用的糕点,将晚饭囫囵解决。倒不是没米,每隔一段时间,山下有人上来补充生活用品,只是现在晚了,守村人懒得做,易婶子也没心思吃,遂草草果腹便罢了。
    守村人坐在木凳上吸旱烟,易婶子坐在床尾抹泪。
    守村人叹了口气,旱烟头敲敲凳腿,安慰道:“好好找个男人嫁了吧。”
    易婶子无奈道:“都这么老了,生不了娃,还有谁要哦?”
    守村人又叹口气,“说句不好听的话,要是他死得早些,还不至于拖累你。”
    易婶子摇头,“话是这么讲,可是只要他活着,尽管看不见摸不着,但我心里还不至于空落落的,如今他不在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活着还能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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