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邱迁将小院内外都清扫干净,烧好水,煎好茶,服侍吴银匠起床,替他和阿七分别斟好茶,这才担着桶出去挑水。
    几个值日的家丁已经换了班,在巷道里来来回回慢踱着巡看。邱迁低着头朝巷底走去。他边走边回想昨晚听到的脚步声,那些人抬的重物似乎是从巷底左边那个小院出来的。
    走到井边,他一边摇着辘轳汲水,一边偷眼望向左边那个小院。院门照旧关着,里面只偶或传来一声咳嗽,后来又传出两句对话,“水烧好了?”“烧好了。”“好。”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
    不知道这院里是什么作,应该不是金器作或银器作,之前里面没有传出过敲击声,传出来的声音似乎是铜钱碰击声。
    邱迁不敢久探,汲满水后,便挑着回去了。
    孙献赶到汴河北街,还没走近,就望见几个男女在蓝威酒肆门前擦门、扫地。店檐挂出一面新酒招。他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见那几个男女都没见过,往里一看,也不见蓝威夫妇。
    他忙问那几个男女,其中一个男子道:“蓝相公已将这店典卖给了我。”
    “什么时候?”
    “昨晚上。”
    “昨晚上?昨晚上我还在这里跟他喝酒!”
    “哦?我也有些纳闷。昨天夜里他叫了牙人,敲开我家门,赶着签了契。把钥匙留给了我。今早我们来时,他们夫妻两个已经走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
    “这之前你们就谈了这典买交易?”
    “嗯。已经谈了十来天了。他要九百贯,我嫌这店位置有些背,只愿意出六百贯。他又不肯,昨晚却说就照我出的价。”
    孙献顿时呆住,半晌才狠狠跺了跺脚,咬着牙骂了一句:“你这对眼珠子被猪屎蒙了!”
    “嗯?”那几个男女吃惊望向他。
    孙献却浑然忘记周遭,又重重呸了自己一声,咬牙切齿离开了那里,心里如同沸水翻滚一般,愤怒急悔搅作一团,恨不得一头撞向旁边的墙。
    ——蓝威不是蓝威,而是蓝猛!
    第一眼看见蓝威,我就觉得他和弟弟蓝猛相貌很像,只是多了些胡须;隔壁食店店主说蓝威一直木木呆呆,从不理人,最近却活泛了许多,像变了个人;昨天傍晚进去,他夫妻那般亲昵调笑,那妇人还伸指在蓝威额头戳了一下,这绝不似一般老夫老妻的举止,何况蓝威那般木讷的人?
    蓝威见了我,先愣了一阵,像是见过我,见过我的只有他弟弟蓝猛;他跟我说话,先还十分拘谨,等说起蓝猛的事,却忽然滔滔不绝,自然是发觉我的来意,反客为主要压住我;我打断他后,他不时用手轻按着髭须,恐怕是说得忘情,粘的胡须有些松脱,只可惜当时屋子里暗,我并没有发觉;他躲到后面,他娘子出来,脸色不好看,不时盯着我,那不是心疼酒钱,而是怕我看穿!
    那妇人年纪还轻,又有些风情姿色,应该是不喜丈夫蓝威木讷呆板。她和蓝猛年纪相仿,蓝猛比他哥哥活泛得多,这叔嫂两个恐怕早就暗中有私情。蓝猛牵涉到左藏库飞钱,知道就算能瞒住人眼,也得被治罪,因此出事前一晚来找他哥哥。他一定和那妇人两个偷偷商议好,不知用了什么言语花招,或许是半夜装急病,再声称当天户部要去领取库钱,绝不能缺了班值,求他哥哥顶替他去当值应差。又有那妇人在一旁撺掇,他哥哥蓝威又疼爱兄弟,便答应下来,剃了胡须,穿着蓝猛的官服,去左藏库替班。
    他们兄弟相貌极似,又穿着官服,一般人难得察觉。
    等出了事,蓝威被关进狱中,蓝猛恐怕已先买通了狱吏和狱医,使毒让他哥哥猝死在狱中。而后自己粘上假胡须,扮作他哥哥,大模大样和自己的嫂子以夫妻相处。若不是舍不得这店的典卖钱,他们恐怕早已逃走了。
    昨天傍晚我来寻他,惊吓到了两个贼男女,再顾不得熬三百贯,当晚就典卖了店铺,不知逃去了哪里。他从飞钱得来的钱,自然也一起卷带走了……
    嗐!孙献握起拳,朝自己的头重重捶了两捶。
    “黄婶,有件要紧事得私下里跟您说。”
    “哦?你们都下去。”黄三娘转头吩咐下人。
    冯赛等下人们都走后,才放低了声音:“我是来问‘母钱’的事。”
    “哦?”黄三娘脸色微变。
    “我知道这事关黄婶宅中私事,不过它关涉到汪石官贷的事,因此才贸然开口,还请黄婶见谅。”
    黄三娘脸色微变,并不答言,只轻轻点了点头。
    “黄婶,您是什么时候听说的‘母钱’?”
    “嗯……大约是正月十五前后。”
    “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
    “您第一次听见‘母钱’,是不是街头两个汉子争吵?”
    “哦?你怎么知道?”
    “第二次,是不是有人掉了一枚铜钱,出钱找人帮着捞?”
    “是!你?”
    “
    第三回是一个老汉在路上哭着找他的‘母钱’,第四回是一个人打一个乞丐,说那乞丐偷了他的‘母钱’?”
    黄三娘睁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这四回,您都只是听到‘母钱’这两个字,并不知道其中原委。最关键是
    第五回……”冯赛见自己猜中,却毫无欣喜,略顿了顿,才接着道,“第五回是和汪石见面时碰巧听说的?”
    “嗯!可是……你怎么知道的?”黄三娘越发惊住。
    “他是不是邀您去了外面,席间来了个唱曲的?”
    “冯二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五回都是汪石安排布置的。”
    “怎么会?不会,不会!哪怕是真的,我的‘母钱’也是从我身上丢落的,他怎么安排?”
    “您的那枚铜钱,是不是仆妇替您换衣裳的时候丢下来的?”
    “是,不过……”
    “那个仆妇是不是最近走了?”
    “啊?”黄三娘再说不出话。
    “百万官贷不是小数目,寻常的信任必定难以说动您。所以他编出‘母钱’的传说,所谓三人成虎,一件事只要听过三次以上,都难免当真,何况五次?等您相信了,他再设法让您也丢落一枚‘母钱’。”
    “但我的那枚‘母钱’后来是被……”
    “这自然也是他安排的……”冯赛知道她丈夫和那小妾的事不便提及,便略了过去,“有人若偷了别人的‘母钱’,自然绝不会告诉外人。外人若是知道,便一定事先已牵涉其中。”
    冯赛正是从这一点察觉了整件事的破绽。
    秦广河和黄三娘都丢了“母钱”,偏偏都是汪石替他们找回来。这恐怕绝不是偶然巧合;黄三娘丈夫方聪私偷“母钱”给那小妾,如此隐秘的事,绝不会告诉第三个人,汪石却竟能得知;汪石拜访黄三娘,告知那小妾偷走“母钱”,是正月十九那天。第二天,也就是正月二十,汪石邀秦广河去潘楼,那唱曲的说起“母钱”,汪石却说自己是头一回听说。他为何要说谎?
    正是由此,冯赛才想到整个“母钱”传说恐怕都是汪石设计,刚刚一问黄三娘,这一推测完全被印证。
    这件事听起来难以置信,但要做出来,却并不难。
    汪石只要找几个帮手,在秦广河、黄三娘必经之路上,装作偶然演几出“母钱”的戏,把“母钱”这两个字一点点灌进两人的耳中,先听说,再看见,中间又经过两回重复,便再不可能忘掉。最后才请那个唱曲的把“母钱”的缘由讲出来,人就算不十分信,心里也多少会有忌讳。尤其两人各自新遭了赔钱、缺现钱和绢荒的事,心气正弱,这些鬼话又最能乘虚而入,两人不由得就信了。
    经过五轮重复,等两人深信不疑后,汪石再买通两人身边伺候换衣的仆妇,在替两人更衣时,假意掉落一枚铜钱,让他们也有了自己的“母钱”。
    最后,汪石再分别买通秦广河的仆妇、说动黄三娘的丈夫方聪,偷出两人的“母钱”。再由汪石“捡到”秦广河的“母钱”,说出黄三娘“母钱”的下落,帮两人挽回了财运。这一“恩德”等于救命,两人自然无比感戴。
    只是,这事得极隐秘才成,汪石找来演戏的那几人,恐怕是他的同伙——那四个江西商人。两个扮争吵的汉子,一个扮河上掉钱的书生,一个扮下河捞钱的人。至于后面那个老汉,他只需要哭喊两句,并不知原委,使点小钱就能买通。而那个打乞丐的汉子,应该也是汪石的同伙。至于最后上场唱曲的妓女,则至少是汪石信得过的人。
    于是他问道:“黄婶,那个唱曲的叫什么?”
    “我没有问,不清楚。”
    “汪石邀您去的哪里?”
    “潘楼。”
    第十五章
    路人
    曲而不直者有矣,以直正曲,乃所谓直也。
    ——王安石
    管杆儿把蓝猛和汪石的事告诉了娇妻。
    那妇人一听,噌地将一双大脚从管杆儿怀里抽出,腾地坐起身:“贼杆子!死杆子!这么大的事这会儿才跟我说!自从嫁了你,我吃过什么,穿过什么?苦熬了这些年,这回你一定把你这双细杆子腿儿往死里跑,若找不见那个姓汪的,你就拿张休书回来!”
    “我的娇娘啊,我怎么会不知道、不尽力?其他的心,你一丝儿别生,就好好等着当富贵奶奶吧。”
    “还有!别说黄胖、皮二那两个,就连孙小官儿,你都信不得。若找见了姓汪的,千万别出声,悄悄勒啃他一笔。”
    “我这娇娘事事都见得清、看得明。我牢牢记着了。这事得赶紧才成。”他又捧起妻子那双大脚,在脚心上各狠狠亲了一口,才百般不舍地出了门。
    他已经到处打问过一道,那汪石这一个月来都没露过影儿。他既和左藏库飞钱有关,又骗了百万贯官贷,自然是逃走了,人恐怕早已经不在京城了。因此眼下不是找他这个人,而是找他的去向。
    他既然是悄悄逃走,恐怕不会骑马或坐船,那样难免被人瞧见。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坐在厢车里,走旱路趁夜逃走。车帘一挡,谁都瞧不见,车上又好载钱。之前人们见他,都是骑着马。他要乘厢车走,就得买或租。陡然间买辆车,也会留下踪迹。租是最好,谁都不留意。等车行发觉车子没还,他早已跑远了。
    所以,只要去各个车行打问,有借车不还的,其中必定有他。这样至少就能知道他是哪一天逃走的。按着那一天日子再去各城门打问,就能知道他去了哪个方向。再沿路追踪,只要肯下力气,他那么大一个人,又有钱,应该能找见。只要找见他,我和娇娘子下半辈子就能天天搂着,躺在床上尽着兴儿过美日子。
    想到此,他心里一阵痒,眯着眼笑起来,甩着两条细长腿,乐颠颠朝最近的赁车行走去。
    黄胖买了六盒胭脂,揣在怀里,来到牙婆齐嫂的家里,齐嫂刚要出门,迎头碰见,四十来岁,却打扮得花花艳艳。
    “呦!黄胖,我饭已吃过了,锅碗也刷洗了,你来晚了。”
    “呵呵,阿嫂说得我太不堪,像是专骗饭吃的闲汉一般,我哪回白吃过你的?瞧,这是方家胭粉铺的胭脂,才从江南运来的新货。”黄胖笑眯眯取出一盒胭脂递了过去。
    “你这骚胖子,惯会使这些小意儿。”齐嫂接过胭脂,咧着鲜红厚唇笑起来。
    “这意思可不小,若是其他黄皮歪脸的妇人,我肯送她这么好的胭脂?”
    “你这张肥嘴成天到处添油,前几天你给罗嫂送钗子时,说了些什么甜话?”
    “她?我不过是逗哄着耍,哪里像对你这么诚心?”
    “呸!蔷薇院的妈妈还等着我呢,今天没工夫跟你拌油嘴。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想请阿嫂帮我打问一个人。”
    “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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