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桩,你给我记牢了。”她随手揉乱了女孩的头发,“你老娘永远是花魁。”
    ***
    “阿苦?”
    喉咙干哑,仿佛是被方才的大火烧穿了。她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失却,只感觉到自己被兜进了一个温凉的怀抱,而后便是水声,和着那泉流叮咚,似最悠闲而无辜的旋律。
    水。
    她所渴望的水,带着厚实的温度,带着柔软的触感,自唇间渡入。涓涓然,安静地流淌过她的四肢百骸,再将她的灵识一点点地找回。
    下意识地知道对方对自己很好,她颇为眷恋地蹭了蹭。“还要……”口中发出猫儿一样细细的嘤咛。
    对方不厌其烦地给她喂水喝。她觉得自己几乎被烧残的生命仿佛再次从灰烬里拼凑了起来,如一个初生的赤子被水流温柔地包围,再没有烦恼,再没有欲求,再没有痛苦。
    这个人的怀抱,一如三千清凉世界。
    未殊抱着她,一口一口地给她喂水,罢了,却眷着她的唇,牙齿轻轻地咬住了,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紧闭的双眼。
    眼皮下有眼珠滚动,她在装睡。
    他咬了下去。
    “啊——”她蓦地惊醒,便对上他近在咫尺的深眸,吓得又是一声大叫:“啊——”
    他伸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牙,并没有血腥味。于是很疑惑地侧头,“我咬疼你了吗?”
    她打蛇随棍上,捂着嘴哭叫:“疼,疼死了!”
    他看着她表演。
    已是后半夜了,繁星满布的夜空于漆黑中透出了幽微的光芒,月亮隐去了考星塔后,阴影将两人笼罩,仿佛是最安全的牢笼。他原是抱着她坐在小池边,她却偏要闹腾,磕磕碰碰间她一脚都踏进了水里。
    他终于开口:“你又想掉水?”
    她立刻缩回了脚。
    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今日为何要乱跑?”
    她想了半天,日前所见却已是恍如隔世。似乎是公主要师父娶她,然后自己就跑了?
    她挠了挠头,“我也不知我为何要跑。不过,公主殿下比我大了几岁?我得叫她师娘吗?”
    未殊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好像看着一个傻子。
    “你什么眼神……”她嘟囔。
    “你……”你不在意?话到口边他却问不出来,反道:“往后不要乱跑,这里阵法很多,会死人的。”
    “有什么关系,这不都是师父的园子吗?”阿苦腆着脸,不知羞耻地笑,“师父总会把我救出来的嘛,师父总是这样厉害的!”
    还真是一点也不在意啊。
    未殊想。
    “不过,师父,”阿苦忽然又缠了上来,“您一定要给我找个师娘的话,别是沐阳公主好不好?我可得罪过她,她会虐待我的……”
    仿佛松了口气般,未殊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不会娶她。”
    阿苦眼睛一亮:“真的真的?!”
    “嗯。”未殊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语意含混的话,“我不会娶别人。”
    阿苦开心了,一下子冲上来抱住了他:“师父真好!”
    未殊由她抱着,心中想,真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丫头啊……
    虽然时常生气闹别扭,但只要一点小恩小惠、一点小小的示好、一点小小的安慰,就能让她心满意足了。阿苦看起来很难哄,其实却是最好哄的了。
    小王爷他们将所谓成亲说得神乎其神,而阿苦又如此在意的样子,也许……他是该考虑考虑了。
    藤萝扑朔之间,泉水自山壁上滑落下来,溅珠碎玉般跌入池水之中,叮咚有声。夜风拂过池水上的飘萧草木,荷叶蔓生,白莲尚只露出一点小小花苞,已见出娉娉婷婷的风韵。未殊抬起了手,将女孩的身躯温柔地揽住。夜色如隐秘的同谋,将他的心跳和声线都掩饰得很好,他轻声说:“阿苦……”
    “师父真厉害。”阿苦却满眼崇拜地看着他,“能做出那么厉害的障眼法。”
    未殊的眸光微微一静,“那也不完全是障眼法。”
    阿苦睁大了眼。
    “那是机关。”未殊道,“如若不慎,能伤人性命。”
    阿苦这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不自主地往师父身上靠,口里却还犟着:“你你,你莫非要害我?”
    未殊失笑。
    “我若想害你,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说完,他很潇洒地负袖欲行,却又忽而转身,拉过了她的手,“叫你不要乱走,跟我走,知不知道?”
    不管怎样,方才那样的胆战心惊,他是再也不想经历了。
    “你不是想知道考星塔上有什么?”
    “是啊是啊!”阿苦欢喜地跳了起来,“师父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未殊没有答话,而已然牵着她走入了陈旧的考星塔。
    站在塔基向上望,重重叠叠的木梯盘旋而上,数不清一共有多少层,最中央汇聚于一个暗黑的点,仿佛是宇宙的终极。
    未殊将每一阶都踩实了,才指点阿苦走上下一阶。木梯危险地晃动,好像真是从没承受过两个人的压力一般。她苦着脸抬头道:“可不是我重啊……”
    “注意脚下。”未殊淡淡道。
    高处的风愈冷,自脚底的一格又一格小窗透入,将人全身都吹得凉透。初时还无知觉,攀爬得久了,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只有抓紧了师父牵来的手,道:“你要给我看的东西,都在塔顶上么?”
    “嗯。”
    好,我爬……阿苦咬了咬牙。
    未殊却停了脚步,回头,思索着道:“很累么?”
    阿苦大叫:“别停下来呀,停下来我头晕——”
    未殊却不由分说地在狭窄的楼梯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总之天地就是一旋,而后她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入他怀中。她羞赧极了,自己也不是这样无用的人吧!可这毕竟是半空中,她着实不敢乱动,手脚都收拢了蜷在他胸前,他低头,便看见她猫儿一样的眼神,湿漉漉的,亮晶晶的。
    她似乎长大了,变得奇怪了。
    他将她抱上了考星塔顶层,她挣了下来,一眼望去,便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尖尖的塔顶四围是城堞样的瞭望台。大风哗啦吹来,撞上石壁,又倏忽退却。眼前是一望无遗的苍穹,黑暗的无垠的夜幕在她面前展开,无数颗星辰点缀其上,明灭闪烁,宛如眼波凝睇。
    她看了看夜空,又回头,师父就在她身后。
    塔顶狭窄,他的身躯几乎包围了她,他的手搭在石壁上,便仿佛将她环住了。她脸上微红,有些仓促地转回了头去。
    “那边,”师父的声音就响在耳畔,“是银河。”
    顺着师父的手指望去,一条璀璨发光的星河正在夜空中缓缓流动,她不由得惊呼:“我知道我知道!”很想证明什么似的,“那个,那个是织女对不对?”
    未殊顿了顿,“那是牵牛……”
    “哦,”阿苦有些沮丧,旋即又道,“没关系的,牛郎和织女是一对儿嘛,他们不会介意的!”
    未殊沉默。两颗星星,当然不会介意……
    女孩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她分明没有学会什么东西,却好像还真的很有热情,对那广袤星空指指点点的,不时好奇地回头询问。他不禁感到奇怪了,她到底为什么总能这样兴奋呢?好像从来不会感到厌倦和疲惫一样。
    这星空他已望了二十多年,他一个人面对着星空时,只如多年好友默坐相对,彼此想说的都已洞悉于心而不必再宣之于口,彼此想走的时候也都不会挽留。
    他对这世上的事和这世上的人,也大都是这样的态度。
    或许他骨子里的确就是个冷漠的人吧。
    “师父,”女孩突然发问,“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未殊一怔,低头,女孩的眼睛被星光照映得熠熠生辉,正专注地凝视着他。夜风冷彻,星野无言,四方寂静,在这一刻,他的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他鬼使神差地应和了她无聊的问题:“你最喜欢哪颗?”
    “我喜欢破军!”女孩大声道,“因为它威风!”
    未殊笑起来,“最威风的也不见得是它。你可知荧惑一出,天下皆灾?那才叫威风。”
    师父一笑,她只觉天地都生春,熏得自己摸不着东西南北,“那不是坏星星么?我不要坏星星。”
    未殊想了想,“好星星啊,那便只有牵牛织女了吧……又或者,五星聚东井?今上御极的元道二十七年,就见到五星聚东井……”
    他忽然不说话了。
    阿苦正听得津津有味,忙催促他:“快说呀,五星聚东井,那是怎样了不得的星象?”
    未殊抿紧了唇。
    头在疼,有冷汗自额间流下,渗入发中。他的手指嵌入了石壁,表情却没有变化。
    “师父?师父!”阿苦觉察到不对,话里便慌了,“师父你是不是又——”
    “我没事。”未殊却略微急促地截断了她的话,甚至还宽慰地揉了揉她的头,“那一年……五星聚东井,大历皇帝自沉赤海,圣上在西平京登基立国。”
    阿苦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好。
    你就这样懵懵懂懂的吧,这样,真好。
    不要像我,历经杀伐,看遍人世,最终落得个噩梦缠身,永不安宁。
    他的手渐渐往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却又收了回去。他转过头去,话语沉沉如夜钟:“阿苦,我也许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厉害。”
    阿苦眨了眨眼,眼底是漫漫的星光。
    “嗯?”
    这次换她使用“嗯”字真经了。
    他低头,拉过她的手。他细细端详其上的纹路,天纹在中指下弯,地纹向上分支,两条人纹一到兑宫一到乾宫……这样手相的人,聪明、善变、顽强、任性、不顾一切。和他完全不同。
    “你在看什么?”手心里痒痒的,阿苦咬了咬唇。
    未殊低声道:“我活了二十多年,却全是浑浑噩噩,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她说:“师父就是师父。”
    未殊摇了摇头,“我有没有与你说过,我为何要收你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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