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模糊糊的风雨声里,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男孩。散乱的黑发底下,是一双永远沉默的眼睛。
    他等了很久,那炸药却始终没有被引爆。
    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被拯救了,被一个通敌的叛徒拯救了。
    ***
    “我刺瞎了自己的双眼,才得以混入宫来。”杜攸辞慢慢地叹道,“九坊那边的确是思量了许久,只是最后这一击,我都没能料到。那莫姑娘,是个极有主意的女孩。”
    顿了半晌,又道:“西平京此时满城风雨,你们藏在此处,倒是无人能发现。”
    这座熟悉的烽燧之中,他的声音温和,伴着轻微的噼啪的火声,烟雾彼岸,未殊苍白的脸上神容亦是沉默。
    他知道自己害了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沉默。他知道自己救了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沉默。
    杜攸辞想自己大概从来不曾了解过面前这个救命恩人。
    肉香渐渐从火上涂了油的兔肉上散发出来。杜攸辞带来了酒,一揭盖,阿苦便窜了上来:“好香,好香!”
    方才她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却只是恍若无事般笑。
    “过来。”未殊淡淡地道,串起了一块烤好的兔肉。
    阿苦斜了他一眼,“我是说酒香。”
    “你不能喝酒。”未殊很认真地陈述这个事实,阿苦盯了他半晌,终了,乖乖回到他身边,就着他的手咬下兔肉。他忙道:“小心烫。”
    阿苦一边嚼着肉,一边含糊地道:“师父,你当初怎么知道会下雨的?”
    未殊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我本来就是做这个的啊。”
    阿苦顿住,但听师父又道:“你觉得我离谱,那是因为你不懂。天行有常,我若连阴晴雨雪都看不出来,如何能做司天台的监正?”
    她睁着眼睛看他半晌,长长地“哦”了一声。
    她终于认同他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了?他的心境忽而变得松快,就连刚才杜攸辞叫他恩人他都没有动容,这时候,那双深潭样的眸子里却渐渐漾起柔润的星光。
    杜攸辞已经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变化,忍不住摇头苦笑。当年地窖中那个冷峻的男孩,如今是真的变了。
    却听未殊冷不丁问道:“你的叔叔姓贾?”
    “嗯。”杜攸辞静了片刻,“他……也死在龙首山那一战。”
    未殊道:“我知道。”
    那老兵的眼神,他永远记得。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阿苦眼巴巴地看着未殊,未殊却只是盯着杜攸辞。
    杜攸辞终于意识到什么一般,微微笑道:“天色不晚,我该回去了。你们还缺些什么,我明日再送来。圣上正满天下地找你们两个,千万不要自投罗网。”
    “要衣服!”阿苦当即举手。
    杜攸辞一怔,虽然他双目已盲,耳根却仍旧红了。未殊上身近裸,神色却颇自然,只是拿手去拨了拨柴火……
    半刻后,杜攸辞走了,阿苦还在拼命给未殊烫伤的手指吹着气。
    未殊道:“已经不疼了。”
    阿苦便抬头,发丝掠过他的胸膛。她浑没注意,只是关切地道:“你吃饱了吗?”
    “……”
    阿苦又道:“受了外伤原不该吃这么油腻,都怪杜医正,竟然还带酒来。”
    “……”未殊在心里默默对杜攸辞道:不是我。
    阿苦歪着头看他半晌,道:“师父,其实你挺好看的——我是说,挺周正的,也没那么女相嘛……”
    ……是谁说我女相?
    “说完了吗?”未殊终于开口。
    阿苦微微愕然,“呃?”
    未殊站起身来。褴褛的白衣披落,干净修长的右手伸向了她,她似乎是想了想,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未殊自然而然地拉她起来,一边灭了篝火,道:“我们去地下休息。”
    阿苦脸色微变。他感觉到了,有些好笑似地偏头:“是我记性差,上回害苦你了。”
    杜攸辞当年逃出的那个洞口还在。阿苦捏着鼻子走过一地狼藉,发现那洞口实有半人高,外间的枯草都蔓生进来。未殊牵紧了她,自己当先探身出去,望了望四周,才护着她头脸让她走出。
    她轻声道:“你当年……便是靠这个洞,救了我那些叔叔伯伯?”
    他不言。
    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草间小径,两旁都是齐人高的芦苇丛,看不见更远的景物。阿苦跟着未殊拨开杂草一意前行,抿了唇,心底有些忐忑的欢喜。她过去翻墙钻洞、上蹿下跳都不在话下,可是今次,她却仿佛变得羞涩而小心了。身边站了一个男人,被他牵着,被他领着,被他护持着,她不需要开口,甚或也不需要思考,他们就可以走上很远、很远。
    地势不断往下,脚下的泥土也渐变得湿润。阿苦还正纳闷此处何以有大片的水生芦苇,未殊已停下脚步,“此处如何?”
    她举目四望。
    暮霭四合,深秋的风压下高高的芦荻,现出不远处的一条——
    瀑布!
    阿苦眼前一亮,朝那瀑布奔了几步,便感觉到扑面的水汽,令人神清气爽。那瀑布从山崖上披挂下来,溅落水潭,又汇作一条淙淙小河,流经他们身边。哗啦啦的水声直到这时才猝然惊响在她的耳畔,原来这四周竟是一座极深的山谷,四面都是险峻的高山断崖,谷中除却流水芦花,也不过只有几棵枝干虬曲的老树。
    阿苦回头,黄昏的风拂起她的额发,双眼笑得眯了起来,像两弯月亮,“我们要住在这里吗?”
    未殊被这一笑晃了心神,片刻,才怔忡地道:“只要你喜欢。”
    ☆、第68章 沉沦
    “我喜欢!”阿苦笑道,两手比划着道,“我们可以在这里建一座木屋,地面搭得高一些,不要沾着潮气;那边向阳的石头上可以晾衣服,我还能晒药草;你不是会武功?我们搭一个灶台,做几张桌椅,还有,还有床……”
    他安静地看着她叽叽喳喳,心绪随着她的设想渐渐欢悦地漂浮起来。这样避世隐居,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二人,他觉得很满足。她蓦然回头,便对上他那双深深凝注着她的眸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呢,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他轻声说:“我需要衣服。”
    她的脸红透,“这个,还真的只有等杜医正来……”
    ***
    阿苦的性子是说做就做,容不得一点拖沓,暮色之中,已开始动手搬木材,到月色浓时,两人已搭好木屋的一部分构架。阿苦拍了拍手,甚是得意地道:“今晚在烽燧里再睡一夜,明天就能住进这里啦。”
    未殊肩头有伤,阿苦都不许他搬动重物,这会儿看着这树在荒天野地之中几根潦草的直木,心中慢慢地,竟是叹了口气。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抹去了阿苦额上的汗水。阿苦觍颜一笑,“我也该去洗洗了。”
    未殊的手却轻轻划过她柔嫩的脸颊,他的表情很郑重:“阿苦,谢谢你。”
    “谢我什么?”她不自然地道。
    未殊微笑,“若不是你,我肯定不愿花时间做这些事情。”
    阿苦打了个哈哈,“那是我比较能来事儿。”
    “……”未殊想了想道,“也许吧。”
    阿苦拍掉了他的手,大咧咧地道:“我去洗澡啊,你不准偷看!回去,回烽燧里养伤去!”
    “你是不是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未殊被她推着往那城墙下走,一边道,“一个放牛的男人,偷走了仙女的衣服?”
    “你是说牛郎织女?”
    “对,”未殊点头,“就是牛女二星。”
    阿苦狐疑地攒了眉,“你想说什么?”
    “你今天,害我没有衣服穿,”未殊回头看她,夜色之中,他的眼里浮荡着星光,“是不是故意的?”
    片刻之后,一声尖厉的叫喊响彻整座无名山谷。
    “你无耻,你耍赖!”阿苦尖叫道,“你知不知道我才是女的?!你都是仙人了,你还要做仙女吗?!”
    “不对吗?”未殊还在想象,“无妄正可以做那头老牛……”
    七日后,当杜攸辞第三次来到龙首山中送东西,未殊的伤势在阿苦的调理下已好了不少。两人已经搭起了简单的茅屋,扎好了床榻,做出了木桌木椅,院落里甚至还晾起了药草。
    杜攸辞的手指轻轻敲着藤木编织的桌子,感慨道:“你真不像是在逃亡。”
    未殊侧首,目光追随着那个忙进忙出的娇小身影,嘴角始终噙着一抹他自己都未发觉的淡笑,“她比较能来事儿。”
    “……”
    未殊转过头来,“往后你也不必常来,以免引人怀疑。”
    杜攸辞道:“我也的确是很忙的……”
    阿苦这时候端来了两碗水,放在桌上。杜攸辞摸了摸,碗是用碎陶片粘起来的。这小丫头,怎么就那么有活力,能那么快乐地做事情?
    “我知道,”待阿苦走了,未殊才发话,“圣上伤势很重,你身为太医署的医正——”
    “你便好好呆在这里吧。”杜攸辞笑起来,“如花美眷,如画江山,多少人羡慕的。”
    杜攸辞离开后,未殊仍坐在院中没有动。
    阿苦站在门边,看着昏黄的暮色一点点吞噬了他的背影。她慢慢地朝他走过去。
    他感觉到了,回头,对她摇了摇头。
    杜攸辞还是不肯说。
    不肯说小葫芦他们现在如何了。
    阿苦的心沉了一沉,面上却扯出笑来:“我将你打的山鸡烤了一部分,腌了一部分。马上要落雪了,吃食不好找,明日咱们多去打些野味来……”
    “想在这里过冬吗?”他却发问。
    阿苦一怔,“……不好吗?”
    未殊看她半晌,“好。”
    两人吃过了晚饭,便挤在一张简陋的床榻上聊天。被褥是杜攸辞带过来的,柔软的,能令人回想起纸醉金迷的西平京。阿苦呆呆地望着房顶,那里有些漏光,冷冷的月华射入来,浸得人一身寒意。
    未殊因为肩伤的关系,七天以来都是侧身而卧,背对着阿苦。这样也好,他也怕自己情不自禁。没有了肢体的接触,两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七个晚上,才发觉原来对方的世界都是那么精彩,而自己过去竟都没有认真去了解过。
    阿苦说起九坊,说起扶香阁,说起莫先生和窦三娘。未殊想了很久,只想起自己救过的人中有一个大伯是姓鲁。
    “鲁伯伯你见过的。”阿苦笑道,“我跟他约好了讹你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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