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谢接过杯子,笑着调侃道:“我喝了酒,可就要留宿在你这里了。”
    柳葭低垂着头,闻言轻声吐出一个字来:“好。”
    容谢手上的叉子当得一声跟餐盘碰在一起。
    ——
    吃过饭时间又还早,柳葭打开抽屉,里面是满满的光碟,按照影碟上的出品年份排列下来。她转过头问:“你想看什么类型的片子?”
    她原以为容谢应该对电影没什么特别大的兴趣,她准备从里面挑出几张故事强一些的一起看。谁知容谢走了走过,直接坐在地板上:“我来找找。”
    他挑了一会儿,抽出其中一张:“就看这个吧。”
    他挑出来的影碟是西班牙电影《her》,还是一部文艺片。柳葭有点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把碟片放进放映机里,用遥控器降下了幕布。
    这部片子她看过很多回,有些台词都能背得下来。
    “如果你对一个人说话,那人没有反应,那么你能坚持多久,一天?一个月?还是四年?如果你爱一个人,那人没有回应,那么你能坚持多久,三个月?五年?还是一生?”这是一个爱情与死亡的伪命题。影片开始播放,故事情节开始游走,柳葭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膝盖,隔了一会儿,又摸了摸头发,最后还是有点没形象地倒进沙发靠背。反正她最糟糕最狼狈的样子就是在前几天的旅行,她什么样子容谢没见过?
    她以前跟俞桉看这部片子的时候,就曾经讨论过,爱情到底是什么?至少在这电影里,它与死亡并存,爱情是枷锁,而死亡注定结局,它们甜蜜而无法分割。同理,她悄悄地往容谢的脖子上套上绞刑架,以爱情为名,这一切都是为他量身定做,最后她将启动死亡的按钮,注视着对方在痛苦挣扎后到达另一种寂静。
    她想象的时候,他就在她身边,她忍不住的坐立不安。
    容谢忽然注视着她的眼睛,说出里面另一句台词:“最惨的事,就是离开你所爱的人。”
    他的声音直达她的灵魂深处。
    ——
    之后发生的事,她其实也没多大印象,总之便是洗澡就寝,他们的对话完全都驴头不对马嘴,最后两个人都觉得这样没话找话太没意思。
    可是当他拥抱住她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十分的自然。他抱了她——对于这一点,她答应他留宿的时候就已经想到,可是当她接触到他火热的身体,就好像将胸腔揭开,露出里面心脏和心脏里那冰冷的灵魂。
    他每一下的撞击都贯穿着她的灵魂,让她感觉到被撕裂般的疼痛。她能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那气息慢慢拂动着她的鬓发,她听见他最后那一声黯哑的、从咽喉深处发出的低吟,他抓住她的肩胛,缓缓地平复呼吸。
    柳葭闭着眼,感觉到他从她身边抽身而去,然后摸起掉在地上的衣服,从口袋里取出烟盒和打火机。容谢将被子拉到她的肩头,轻声问:“不介意我抽支烟吧?”
    柳葭还是没有睁开眼:“你今天没抽过?”
    “抽过一次,”容谢顿了顿,“我出去抽,很快就回来。”
    他随便捡起一件衣服披上,很快,外面就传来露台门被拉开的声音。柳葭抬起手臂,遮挡住眼睛:很快,就要结束了啊……
    容谢站在露台上,看着手机上的那行字,是何天择给他发过来的信息:“容哥,昨晚你叔叔见了柳葭,他们聊了很久。”
    现在离他继承整个公司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他跟他亲叔叔的争斗已经开始不再遮遮掩掩,而是光明正大地摆到台面上来。容亦砚在他身边有眼线,而容亦砚的身边,自然也会有他的眼线。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把烟头摁灭了,转身回到房间里:“有件事,我还是希望跟你谈谈。”
    柳葭嗯了一声:“你说。”
    “昨晚我叔叔找过你了?”容谢看着她的眼睛,只怕看漏她眼睛里的一丝半点的情绪。柳葭跟他对视了片刻,然后点点头:“是的。”
    “他为什么要找你?”
    柳葭转开目光,低着头不语。
    容谢有点失望,却还是耐着性子道:“只要你解释,我就会相信你。”
    柳葭终于道:“你叔叔让我把你这边的消息都出卖给他,等事情成了,他会给我好处,然后送我离开。他说你不会放过我。”
    容谢笑了一声:“他给你什么好处?”
    柳葭道:“你等一下。”她随手抓过一件睡袍披在身上,很快把自己的包拿进来,从里面取出一张支票:“就是这张支票。”
    容谢接过支票,仔细看了看第一面的名章,和背面的背书章:“这张支票看着倒不像是假的。”
    柳葭趴在他身边:“反正就是这样了,本来想早点告诉你,后来就忘记了,这支票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好了。”
    “也对,既然他给你了,也没道理不拿。”容谢微微笑道,“你不妨就把我的消息卖给我叔叔,多拿几回报酬,反正我叔叔有很多钱。”
    柳葭闷闷道:“我要是不拿,恐怕我就走不出那茶室的门,不过不该是我的钱,我连一分都不会碰的。”
    容谢搂住她的腰,轻声道:“好了,我也不是不信任你。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很担心中间再出现什么差池。而且这张支票应该也是有问题的。”
    他的最后一句话正说到柳葭心里了。她拿到支票便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成大事者都是多疑的,而容亦砚如此多疑的人,怎么可能轻易相信她,甚至还毫不忌讳地告诉了她秦卿的死因?他一定还有后招。
    她想来想去,能够有问题的便是这张支票。弄不好,她还成了帮忙洗黑钱的帮凶。
    她在容亦砚眼里就是个涉世未深的黄毛丫头,就算有几分小聪明,最后还是翻不出他的手掌心。的确,她也承认自己涉世阅历不如对方,可是她从来不会低估自己的对手。容亦砚想利用她做一枚乖顺的棋子,可是她怎么会甘愿当一颗听话的棋子?
    柳葭好奇地问:“这张支票哪里能看出是有问题的?”
    容谢让她看正面的名章:“这家公司是家皮包公司,我一直都怀疑是我叔叔走账用的,不过也仅仅是怀疑,因为这家公司的资质没有任何地方跟他有关联。然后第二家背书的公司,又是同样性质的,这样转账不过是为了规避监查。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问题,我回头去查一下账,如果底下有公司跟那边有现金流动,那就很清楚了。”
    他弹了弹支票,把它对折了放进口袋里:“好了,睡觉,别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柳葭躺下来,感觉到身边的床垫微微一沉,他似乎正看着她,也许是用审视的眼神,可是她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当他说出那句“只要你解释,我就会相信你”的话时,这一刻,他便已是输了。
    他凭什么相信她,凭什么不用理性而仅仅用感情来思考问题?他原本是最忌讳感情用事的人,可是在这件事上,他却摒弃了他一贯的冷静和理智。
    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可是她多么想还能有机会重新来过。
    柳葭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忽然道:“你好像回来以后都没有去看过你妹妹,你要是去的话,叫上我一起吧。”
    ☆、第四十七章
    她睁开眼的时候,他依然没有醒,换了个陌生的地方,他却睡得特别沉。她真是羡慕他的深睡眠。柳葭坐起身,静静地看了他一阵子,他刚打理过头发,把额发修剪得很短,露出光洁的额头来,发际细看起来还有点毛茸茸的。
    柳葭伸出手去,抓了抓他的头发,原来他的头发不用定型水时还是很柔软的。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简单地冲了个澡,然后对着镜子用电吹风机吹着头发,镜子中的那个人表情一片无澜,看上去毫无攻击性——叫嚣得最凶的人多半外厉内荏,模样最狠的人也未必就是实践派,她每时每刻都审视着自己,也告诫自己不能有疏忽的时候。
    柳葭把头发吹到一半,忽然看见镜子里映出了容谢的影像,他一边走,一边把身上的睡衣脱下来,根本不避讳身边还有别人。
    柳葭忙放下吹风机:“你要洗澡跟我说一声,我去外面。”
    容谢走进淋浴房,哗啦一声拉上浴帘,帘子后面立刻响起了水声:“你做你的事,我洗我的,又不矛盾。”隔了片刻,他又挑开半边帘子,探出头来问道:“你不进来一起洗?”
    柳葭还是不习惯这么直白地坦诚相见,闻言便道:“不要,再说我已经洗过了。”
    他松开手上的浴帘,自言自语道:“现在还很早,还可以做很多事情的。”只是他自言自语的声音未免也太大了,就算柳葭正开着吹风机,也能清清楚楚听见,她决定保持她一贯的作风,碰到应付不了的人和事,就保持沉默,言多必失,少说话都不会错的。
    淋浴房里的水声很快静止了,容谢围着一块浴巾便走出来,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道:“现在还不到七点,真的很早啊。”
    柳葭把吹风机的风力调到最低档,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你刚才跟我说什么?我没怎么听清楚。”她不待容谢回答,又把风力开到最大,专心地对付自己的头发。
    容谢哭笑不得,她现在扯开话题的水准真是越来越高明,态度也越来越自然了:“我知道你听得见,不过既然你假装不明白了,那我就直接用行动来证明好了。”他身上还带着些微潮湿氤氲的水汽,把她新换的睡袍又沾湿了。
    柳葭不得不搁下手上正在做的事,转过头道:“别闹,早点去上班不好吗?”
    “我除了法定假之外就从没休过年假,而且从不迟到。”他手指灵活地挑住睡袍的结头,轻轻一拉,“可是今天我真不在意迟到这么一回。”
    柳葭连忙按住他的手,才没让身上的睡袍直接滑落下来:“你能不大白天想这种事吗?”
    正说话间,容谢的手机却是响了。现在还早,如果是公事,下属也不会挑这个时间打电话来。柳葭提醒他:“你有电话。”
    容谢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你运气好,这次放过你。”
    他走进卧室,从梳妆台上拿起手机,只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陈医生”三个字,陈医生是容以诺的主治医生。他接起电话,便听到对方在电话那头有点兴奋的声音:“容先生,我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以诺的配型找到了,对方是高精度配型,而且捐献者的身体状态很不错,没有任何遗传疾病!”
    容谢握着手机,偏过头看了看洗手间的方向,柳葭仍然在吹头发,里面吹风机的声响一直都没停过。他清了清嗓子:“是、这样就太好了……”
    陈医生笑道:“你的声音有点不对劲,该不是太激动所以说不出话来了吧?”
    容谢低下头笑了笑:“大概是吧……不知道这位捐献者是否愿意跟我们见个面,我想当面感谢她。”
    “她的要求就是不跟病人家属见面,虽然很奇怪,不过这年头怪人到处都是。”
    “这样的话,就请帮我转告她,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但凡我能做到的就一定会去做——还有手术后的护理和营养费,这是一定要给的。”
    “你要是有时间就来医院一趟,还有些相关事项电话里说不清楚,要当面说。”
    容谢再三谢了陈医生,才挂掉电话。柳葭也吹完头发拉开衣柜,开始找今天要穿的衣服。她挑出裙子和衬衫,忽一转头,正跟他的目光撞上:“你没事吧,是公事上出了问题?”
    容谢沉默着走到她身边,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床上,他缓缓地低下身去,先是单膝,然后是双膝,最后将脸贴在她的膝上。柳葭顿时有些无措,甚至连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他们现在的姿势,就像是容谢跪在她面前。
    可是他只是这样依偎在她的腿边,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还是柳葭先耐不住了,出声道:“你——”
    “什么都别说,”容谢微微仰起头,看着她,露出浅淡的笑,“我很高兴。”
    柳葭笑道:“你一个人在高兴什么?”
    他伸出手去,扣住她的手指:“刚才医院打电话给我,说又找到了高精度配型的骨髓。”
    柳葭不以为意:“那运气真是很不错,这么低的机率,一连碰上了两个。”
    容谢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运气的确不错,毕竟那机率实在太低。可是不管怎么样,那个捐献者就是以诺的救命恩人,我很感谢她。”
    “也许那个人别有目的呢?现在纯粹的好人也不多了吧?”柳葭道,“捐献骨髓不是一件小事,如果那个捐献者知道病人家属是你,也有可能会提很过分的要求。”
    容谢愣了一下,表情有点古怪:“你是认真这么想的?”
    “是啊,现在别有用心的人可是很多的,你怎么知道对面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就像你之前碰到的那个反悔了的捐献者,她最开始也是答应捐献的,可是等到要动真格的时候,还不是反悔了?”
    “我不在乎她是不是会提过分的要求,其实不管提出什么,我都会尽力去做到。”
    “不管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嗯,不管什么要求。”
    柳葭笑着伸出手去,轻轻托起他的下巴:“万一……人家让你以身相许呢?”
    她的手指有点冰,可是那种滑腻的肌肤触感却停留在他的下巴上。容谢凝视着她,微微一笑:“那就要看你同不同意,你要是觉得可以,我就许了。”
    ——
    上午工作的间隙,董秘张景松送上来一份柳葭的年假补休和丧假申请,她工作还不久,凑在一起也不过短短两周的假期。
    容谢也没细看,直接翻到签字处,在每一份上都签了字:“她要是觉得一时还缓不过来,就再给她多加一周带薪假。”
    张景松检查了一遍签完字的文件,全部都整整齐齐地码回文件夹里:“能得到你这样的照顾,柳葭真是幸运。”
    “幸运?”他缓缓重复了一遍,“你觉得这是幸运?”
    他还记得那一年、那一天,他看到了不堪的场景,最后摔门而去。那段路他走了很久很久,感觉好像已经用光了一辈子。他最终走到一所重点中学门口,那是柳葭在念的高中,柳医生曾经对他说起过,他说他的女儿从小就很听话,什么事都不会让他担心。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只是从另一个人口里听说。然而那个一直说着自己的女儿如何乖巧如何优秀的男人却跟他的母亲有染。
    他的亲生母亲,和那个男人,用他们的行动真真切切地告诉他,人类的言语是这个世上最容易被
    颠覆的玩意,不论说的时候有多么情真意切,该翻脸不认的时候却总是毫不犹疑。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见一见她,见一见那个叫柳葭的、始终缘悭一面的女孩——他们都是这场混乱中受到伤害的人,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理解他、能懂得他的人。
    那天是周五,寄宿生提早放学。他站在门口,随便找了两个女生问是否认识柳葭,那两个女生都茫然摇头。其实回想起来,他也觉得那时的自己十分可笑,根本就不认识她,连她是哪个班、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却不知道为何想要跟她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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