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马车上她冒冒失失问出口,从那之后他的态度就变了,好似刻意跟她保持距离一般。上回也是这样,他如果不喜欢,她以后不问就是了,能不能别把她推开?
    杨复被这双眼睛看得一怔,说不出话。
    并非不想让她伺候,而是目下心虚紊乱,动辄想起她的那句话,他想冷静思考一番罢了。
    赵光见王爷不语,还当他是动怒了,连忙掰开淼淼攒着她衣袖的手指。这小丫头犟得很,费了好大劲儿才一根根掰开,“去去,我让人给你安排活计,别在这儿杵着了。”说着唤来廊下一名仆从,示意将他二人领走。
    淼淼走了两步,回头去看杨复,他依旧那个姿态,没有出言阻止,连句话都不跟她说。
    来京城之前还好好的,昨天在码头,她明明感受到他的情意,透过宽阔的胸膛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难道是她想多了吗?
    淼淼失神地往前走,许久才注意到身边还有一人。卫泠正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唇瓣抿成一条线,尤为不悦。
    她吸了吸鼻子,“卫泠,我有点难过。”
    卫泠头都没转一下,“活该。”
    他总是喜欢讥诮她,嘴上说着毫无留情的话,其实对她无微不至。淼淼一直都知道,这是卫泠关心她的方式,可是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委屈,鼻头泛酸,眼眶水汽氤氲,“我忽然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卫泠,怎么办……”
    恍惚中听到有人叹息,卫泠停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一手捂着她的双眼,“不许哭。”
    淼淼只好死死地憋着,编贝牙齿咬着下唇,咬得粉唇几欲出血。
    一旁仆从尴尬地别开目光,掩唇低咳一声,示意俩人收敛一些。
    府里没有明令规定丫鬟和仆从不能来往,是以好几对男女暗通款曲,但这么明目张胆,还真没有几个。
    *
    王府后院有一处园林,是好些年前栽种的西府海棠,已经许久没人打理了。四王并不喜欢到这来,让赵光寻个时间把树都移了,改种其他树。赵光瞧着可惜,每到初春,这里绽开满院粉白花瓣,飘飘洒洒,景致美好,便一直没舍得让人动手。
    正好淼淼来了,赵光将此事跟王爷提了一句,王爷松口,“那日后就由她打理。”
    是以淼淼这几天几乎都在园林待着,这个活儿看着轻松,其实辛苦得很。她哪里懂得如何培育植株,一开始的时候简直无从下手,忙得连想杨复的时间都没有。
    卫泠在库房当职,负责采买府上所需用物,隔几天才出府一趟,可比她清闲多了。是以他每从府外回来,便会带回一些培育植物的方法,让淼淼照着学习。三天下来,她上手不少,满院海棠开得茂盛,头顶簇拥成团,粉得艳丽,美不胜收。
    淼淼已经好几天没看见杨复,那天失落的情绪缓和很多,她又恢复生机勃勃的样子。
    反正时间有限,她能喜欢一天就是一天。
    淼淼坐在树下,仰头看着树上落下的花瓣,她忽然想起:“卫泠,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就没有喜欢过人吗?”
    卫泠倚靠着树干,闻言一僵,低头对上她澄净的双眸:“没有。”
    淼淼咦一声,“为什么?”
    卫泠拈去她额头花瓣,半响才道:“都不入眼。”
    她扑哧笑出声来,大约是脖子抬得酸痛了,低头揉了揉,声音还带着笑意,“那什么样的才能入眼?”
    淼淼低下头,是以没看到卫泠的目光,漆黑眸子里倒映着她的模样。
    海棠院的栅栏被人推开,门口立着个颀长伟岸的身影。
    杨复看着树下相视而笑的两人,短短几日光景,他们的关系仿佛亲近不少。
    ☆、第二十六日
    明日是元宵节,宫里圣人设宴款待众臣,有美酒歌舞助兴,后花园准备了一场盛大烟火,届时将会在人前点燃。杨复躲过了春节家宴,这场宫宴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卫皇后要他今日入宫,原本出府的道路,硬生生被他拐来到此处。乐山乐水在心中叹息,王爷分明是想见人家,却还要远远地保持距离,以至于这两天常常失神,做在那儿不知想些什么。
    要他俩说,真个喜欢这小丫鬟,调来身边不就是了,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那天淼淼落水,杨复入水寻找她时,他们便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样在乎,哪里像是对待普通丫鬟的情愫。
    此时看着海棠园内有说有笑的两人,他们不约而同地睇向王爷。
    杨复在门口站立许久,里头的人始终没察觉他的到来。
    小丫头声音软绵绵的,将地上花瓣掬成一团捧到林蔚跟前,轻轻一吹飘飘散散,迎面府上他的脸庞。林蔚注视着她,那里头包含的情绪,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来。
    他弹了弹淼淼的脑门,“明天元宵节,你准备做什么?”
    淼淼似才恍然,皱起眉头认认真真地思考,“不知那天府上能不能出去,我来了这么久,还没去京城外头看看呢。”
    她嘿嘿一笑,仰头正欲询问:“卫……”
    正好看见远处的人,一袭黛青长袍,身如修竹,清清淡淡。卫泠的名字哽在喉咙里,她呆愣愣地看着前方杨复,未曾想他竟会到此处来。好几天没见,他眉宇之间添了几抹深沉,看着她的眼睛有如深潭,比以往更加难以揣摩。
    卫泠不慌不忙的声音让她回神:“见过王爷。”
    淼淼跟着他也问了声王爷,小手紧张地缩进袖子里,不过才几天,竟有些不知如何同他相处。那天他不冷不热的反应着实伤了她的心,至今都没缓过来,他给了她最深切的希望,却又狠心地将其抹煞。
    海棠树下,她穿着粉褥白裙,头发上还沾着几片花瓣。她微低着头,竟没往他那看一眼。
    今年西府海棠开得异常茂盛,不知是不是她打理有方,满园都是簇拥成团的花瓣,争相绽放。微风袭来,便有花瓣洋洋洒洒而落,旋转着卷入发丝之中,染了满身芬芳,经久不散。
    杨复并不让她起来,而是问卫泠:“库房今日无事?”
    卫泠道:“元宵节所需的物品昨日已采购完毕,今日有赵管事清点,并无别事。”
    杨复眸光微转,面不改色:“昨日漏了几样东西,本王方才重新拟了单子,有劳你再跑走一趟。”
    卫泠顿了顿,“是。”
    他回头看向淼淼,傻丫头正一脸担心地回望他。他回以安抚一笑,不顾杨复在场:“我改日再来看你。”
    淼淼轻轻地点头,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离去。
    刚才杨复那番话,十有八.九是觉得卫泠擅离职守,不该来此处看她。她总觉得是自个儿连累了卫泠,愧疚得很,是以头埋得更低了。
    直到卫泠离去,乐山乐叔识趣地退到海棠园门口,给他们两人腾出地方。
    “淼淼。”杨复低声,“抬头看着我。”
    小丫鬟微微瑟缩,这让杨复心里有些堵。她缓缓地仰起头,露出新月般皎洁的脸庞,盈盈大眼闪着不安的光芒,“王爷,这事不怪林蔚。是我不懂得培育海棠树,他就趁着出府的机会,寻找培育的方法教给我……”
    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替那人解释。
    杨复打断她:“本王不想知道此事。”
    哦,淼淼霎时闭嘴,无话可说地盯着他。她潋滟水眸里映着他的影子,浓密睫羽忽闪忽闪,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打出一圈阴影。她的眼里写满困惑,粉嫩唇瓣微微抿着,似乎在猜测他的心思。
    杨复忽然想咬一口这张恼人的小嘴,看她如何说出别人的名字。
    他俯身,尚未靠近,便被她后退一步躲开了。
    淼淼一本正经地质问:“王爷是想抱我吗?可是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抱我呢?”
    杨复微怔,那天没有说出口的答案,成了两人之间的隔阂。他忽觉头疼,有些想念她乖巧给自己按摩的时候,“我不是要抱你。”只是想吻你罢了。
    淼淼有些难为情,摸了摸脸颊别开头,“那王爷来这里做什么?我又不贴身伺候你了,这个园子还是王爷亲口指派给我的。”
    杨复可气又可笑,“这是你应当同本王说话的口气?”
    淼淼这才反应过来那番话越矩了,她本就没什么分寸,口无遮拦是常有的事。这会儿倒老实了,“婢子知错了。”
    可惜不是杨复想要的态度,他沉默片刻,“明日我跟管事说一声,让你领你到溶光院来。以后此处就不必打理了,交给他人来做。”
    溶光院是杨复居住的院落,这个淼淼是知道的。
    她反而摇摇头拒绝:“多谢王爷,但是淼淼觉得这儿也挺好的,景色宜人,闲来能够赏花看景,舒适悠闲。”
    搁在以往,她必定会点头不迭地答应,但是现在她有些想通了。若是继续待在杨复身边,会更加无可自拔地喜欢他,到那时候想离开都没法了。如今这样挺好的,能够跟他住一个院子,偶尔见他一面,她便知足了。
    杨复意味不明地凝睇她:“本王将你从别院带来,可不是让你享福的。明日到溶光院去,本王的穿衣洗漱都交给你打点了。”
    淼淼有些不太懂,迟疑地看着他良久,才恍惚应下,“婢子遵命。”
    那天她眼巴巴地请求他让自己留下,他都无动于衷。怎么忽然就转变了决定?难道王爷辗转几日,才觉得她伺候的最好吗?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淼淼想到。
    *
    再不走就迟了,杨复临走前碰了碰她的脸颊,“明天元宵节,你想去街上看灯会吗?”
    淼淼连连点头,“嗯嗯嗯,想!”
    她早就想出府玩了,奈何王府仆从把守得严严实实,等闲不得随意进出,她唯有老老实实地待着。听说灯会上可好玩了,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花灯,明晃晃地照亮漆黑夜景,远远看去像天边闪烁的星芒。
    那天也是京城唯一没有宵禁的一天,街上店铺商贩通宵达旦地营业,熙熙攘攘的人流络绎不绝。街上不但有灯会,更有各种猜谜作诗比赛,赢的有奖赏,输了便当是场游戏。
    平常闭门不出的深闺千金,这天也都被准许出门,赏景玩闹。或许幸运了,还能遇到心仪的知己两人。京城里的元宵夜,可是比春节还要热闹得多。
    杨复微微一笑,“明日从宫里回来,我便带你出去。”
    总算从小丫鬟脸上看到欢快,“好!”想了想补充,“谢谢王爷。”
    从海棠园出来,杨复命乐山着手准备明晚的事。
    乐山得知他的打算,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王爷,明天是圣人设宴,您难道打算中途离席吗?”
    杨复停住,唇边含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乐山,何时轮到你质疑本王的决定?”
    乐山连忙请罪,“是属下多嘴了。”
    杨复不置可否,踏上去皇宫的车舆,启程渐渐驶离四王府。
    *
    永嫮宫门口早已有宫婢等候,远远地见到四王前来,躬身相迎。“见过四王,娘娘正在庆禧殿中,王爷请随婢子来。”
    这等仪仗,可是前所未有的体贴。杨复不动声色地走在游廊下,前头有捧着糕点的宫婢,见到他停下行礼。朱漆托盘上放着几样精致点心,并非卫皇后平常爱吃的几样,倒是同他的口味有些相像。杨复淡淡扫过,举步走在前头。
    殿中熏香袅袅,有白术兰草的清香,更有淡淡玉兰香味,清新怡人。尚未入殿内,便听到一声娇柔女音,“娘娘若是不嫌弃,阿兰回去给您绣一副花开富贵。我平常没什么喜好,就爱摆弄这些绣物,拿出来献丑,让您见笑了。”
    接着是一道柔和女音,带着几分笑意,“哪里是献丑,我看这绣工精致得紧,栩栩欲生,仿佛都能听见鸟声似的。”
    杨复一顿,心中已有大概,旋即面色如常地走入庆禧殿,朝榻上的人行礼,“见过阿母。”
    榻上两边分坐两人,卫皇后身穿绯红常服,椎髻两旁各插两个博鬓,佩戴织金宝相花钿,艳丽华贵。虽年过四十,但仍旧肤白貌美,气质无双。她见杨复到来,笑着朝他招手,“灏儿,过来。”
    待杨复走到跟前,她向他介绍:“这位便是姜太傅的孙女儿阿兰,你们还没见过面吧?”
    对面坐着个委婉柔美的姑娘,约莫十七八的年龄,见着他很是羞赧,唤了声四王便低下头去。她确实如太子说的那样,杨柳宫眉,窈窕绰约,生就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惹人怜爱。
    杨复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脸上看不出何种情绪,在卫皇后身旁就坐,波澜不惊:“不知阿母今日唤儿臣来,是为何事?”
    他就是这样,从小被别的女人养大,跟她一点也不亲近,每回说话都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她有何尝愿意将他送人,只是那时候才生罢他,生了一场大病,根本无暇照顾他。况且婴孩体弱,避免将病情传染给他,不得已才过继给和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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