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慧只是道:“我昨夜去了燕王府,燕王妃见我受了委屈,带我去宫里和皇后娘娘说了一会子话,又将我安排到王府别院歇了一晚。上午我去见了见我娘,她让我不必担心,杨家不会被宋清远连累的。至于你,别怕,你死不了,大不了是过段日子滚出宋府,日子过得困苦些。”又满目漠然地环顾室内,“我是回来收拾东西,尽快搬到陪嫁的宅子里去。”
    “你……你好狠的心哪!”宋太夫人极怒之下,脸色铁青地看着杨文慧,“你怎能这般无情无义!”
    杨文慧冷笑,“你不是早就勒令你儿子休妻么?不是杨家给你财路,不是我爹许了你儿子前程,你又怎么肯让我留在这府中到今日?你儿子不争气,竟做出这等不智之事,死了也活该!”
    宋太夫人转身捞起一旁高几上的花瓶,施力砸向杨文慧之际,一口气没提上来,身形向后一仰,晕倒在地,花瓶碎在她身旁。
    “掐人中弄醒她,抬回房里去。”杨文慧嫌恶地摆一摆手,起身去往厢房。正屋的一切她看着都恶心,一刻也不能停留在那儿了。
    过了些时候,杨阁老来了。
    杨文慧命人将他请到了厢房。
    杨阁老进门之后,挥手便给了女儿狠狠一巴掌。
    杨文慧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举,不躲不闪,生生地受了。鲜血从她嘴角缓缓淌下。
    “都退下!”杨阁老喝令房里的丫鬟。
    几个丫鬟战战兢兢地退到了外面。
    杨阁老眼中燃烧着怒火,极力压低声音:“谁准你去宫里揭发宋清远的行径了?你还跟皇后说了什么?有没有连我一并告到皇后面前?”
    杨文慧定定地看着父亲,忽然笑了,“你让宋清远做这件事的时候想过我没有?你不知道他们一家憎恶我入骨么?事发之时,宋清远为了亲人不会将你抖落出来,可他却一定会拉我下水,说不定就会说是我唆使他的。我就算是不想活了,也不能是这个死法吧?”
    杨阁老低声嘶吼:“我问你还跟皇后说了什么?!”
    “我倒是真想跟皇后娘娘说这是你做的好事。”杨文慧挑了挑眉,“可是没法子。你把我当成能助你一臂之力的物件儿,娘亲、手足却非如此,不论怎样,还是盼着我过得好一些。”
    杨阁老松了一口气,神色慢慢恢复如常,转身坐在太师椅上,长叹一声:“你怎能这般糊涂!便是宋清远的事情暴露,也该是锦衣卫查出来,而不是你去揭发他。此举对你名声无益。”
    “名声?我要名声做什么?”杨文慧讽刺地笑了,“你不会是想着我离开宋家之后,还要让我嫁给能为你所用的人吧?我跟你说实话,我不会再被你利用了,你若是想再利用我,我要么死,要么拉上你一起死!”
    杨阁老惊愕地看向女儿,“你怎么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什么叫做我利用你?你便是嫁了人,不也理当帮衬娘家么?”
    杨文慧摆一摆手,“别跟我说这些。我日后自生自灭,不用你管。你小心些,预感大难临头的时候,让娘带着弟弟妹妹返乡省亲,给她们留一条活路。”随即曲膝行礼,“女儿多谢爹爹这些年来的教导,日后再不能在膝下尽孝,你保重。”
    杨阁老呆愣半晌,因为彻骨的失望,他冷笑道:“好!好!只当我这些年的心血白费了!你认定我会大难临头?你错了,拭目以待便是。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就算你跟皇后历数我暗中的行径,也是无从查证。我来问你,不过是要看看你蠢到了什么地步!你既说出这般绝情的话,日后也实在是不需再相见了!”语必拂袖而去。
    杨文慧缓缓转身,看着还在晃动的门帘,半晌,怔怔的落了泪。
    便是嫁了人,也理当帮衬娘家——的确如此,她也已因此而生不如此。这个宋家让她心头每日都充斥着憎恶、愤怒,让她偶尔甚至会生出杀人放火的念头。
    这样的日子她过不了,宁死也不会再陷入这样的水深火热之中。
    不孝,她的确是大不孝。
    她犯了一个大错,小看了父亲的城府、手段,给父亲埋下了天大的隐患——
    今日在陪嫁的宅子见到母亲,说了自己揭发宋清远的事,要母亲早作打算。
    母亲边哭边道:“昨日听说了柳阁老的事,我就心神不定,逼问你爹爹,是不是他的主意。他说的确是他的主意,但是没事,宋清远手里那些人已经除掉,死无对证,而宋清远便是被折磨致死,也要为亲人后路着想,绝不会招认出他的。他一生从不食言,这是众所周知的。你真该先回娘家问问你爹再做打算的。可这样倒也好,能不被宋清远连累也是好事。到底是我们害了你一场,当初就不该让你嫁给他——他哪儿有一星半点的可取之处?”
    宋清远绝不会招出父亲,可她却将父亲的野心先一步告知了叶浔。父亲此次无事,日后呢?柳阁老岂会善罢甘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父亲日后的前程,已担上了天大的风险——是她一手造成的。
    想将这件事告诉父母,可又有何脸面说出?等来日再找机会实言相告吧。
    杨文慧回到里间,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想着自己还有没有别的过失。
    话是她亲口告诉叶浔的,但是空口无凭,叶浔也不是笨人,断然做不出与她对质的傻事。再有就是今日让丫鬟转告叶浔的话,说的是她已向皇后禀明宋清远做的蠢事,另外请叶浔帮她把一所宅子尽快卖出去。
    就是这些话了。
    来日的局面是父亲与柳阁老心照不宣地争斗,只看谁棋高一着。
    父亲要恨就恨吧,她早已是迷途的羔羊,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才能恢复冷静理智。
    听闻宋清远被丢入诏狱之后,叶浔除去每日白天去柳府,得空就找秦许询问事情的进展。
    秦许将所了解的事无巨细地告诉叶浔:
    行凶之人被灭口了。
    宋清远在诏狱受了重刑,却只称是自己的主意,如何也不承认是受人唆使。被问起原由,便说是柳阁老厌弃他品行,往日对他多有慢待,还出手阻挠他前程,至于柳之南,是往日里曾出言顶撞过他,所以那日得知祖孙二人同行的时候,便命手下一并下杀手。事后担心事情败露,便让行凶作案之人全部到了宋府别院,在酒里下剧毒灭口。
    裴奕、孟宗扬想将事情与杨阁老联系到一起,无从办到。杨阁老将此事做的滴水不漏,非要将他与宋清远联系到一处的话,也只是曾经的翁婿关系。并且杨阁老在宋清远入诏狱第二日便进宫请罪,称自己之前实在不知宋清远竟是这般糊涂,听得女儿说出此事之后,便命女儿从速与之和离,幸好女儿明智,同意和离不说,还进宫向皇后禀明了宋清远的恶行。末了又为宋清远家人求情,请皇上不要连累无辜。
    一番唱念做打,都合乎情理,谁也挑不出错。
    叶浔在此时,所思所想与杨文慧有诸多相同之处。
    她料定杨阁老会与宋清远一并获罪,事情却告诉她:低估了杨阁老。
    回想整件事,她不由苦笑,想着杨文慧如今必然万般懊悔对自己说了那些话——除了让父亲暴露在对手眼界,除了揭发宋清远保全自己,毫无用处。
    叶浔因着外祖父和柳之南受伤,恨不得即刻将杨阁老送进诏狱好好儿受一番折磨,在眼下却是不可能的。
    杨文慧告诉她的一切,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心里有数已经不易,不能作为证据。怎么样的做儿女的,也不可能公然拆父亲的台。
    纵观杨阁老算计徐阁老、袭击外祖父,用的人都是恰到好处——只徐寄思一个,就已要了徐阁老半条命;宋清远意气用事冲动糊涂,一般人都会敬而远之,杨阁老却将这个人控制于股掌之间。只有徐寄思才会做上蹿下跳的二百五,只有宋清远才会做不管不顾的二愣子。
    这般城府、心机,怎么会轻易被手里的棋子连累。
    杨文慧也好,她也好,到底是深宅大院中行走的女子,遇事还是太悲观亦或太乐观了。比起权臣的城府,实在是天真到了可笑的地步。
    叶浔想得通这道理,到底还是有些沮丧。
    柳阁老得知这些之后,特别平静,看着外孙女心绪低落,笑道:“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若是在意可就有些傻气了。便是宋清远将杨阁老招出来,皇上也会觉得是屈打成招,道理上就说不通,谁会为了个次辅的位置冒这样大的风险?而且他是有退路的,可以把罪责推到徐阁老头上,别忘了,他是曾依附徐阁老的第一人。不论怎样,他都不会获重罪伤了根本。”
    叶浔不由喃喃叹息:“这人可谓是机关算尽了。”
    “的确如此,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柳阁老眼中竟闪着兴奋的光芒,“等我伤愈后,把话跟他挑明,好生较量一番。想置我于死地还险些得手的人,有些年头没遇到了。”
    叶浔将那句“把话跟他挑明”听到了心里,讶然失笑。也许所有男子都有着一颗好战的心,习武之人的抱负在沙场,文人心里的战场则在官场。
    男人之间的较量,她只能耐心观望,警醒自己日后要谨言慎行。
    杨阁老是一回事,杨文慧则是另外一回事。杨文慧意在筹集钱财为日后铺路,叶浔记挂在心里,让秦许尽心去办。
    事情到了这地步,想到杨文慧,便是唏嘘不已。过得安稳如意的女子,生活模式大同小异;可过得不如意的女子,却是各有各的苦楚。
    杨文慧离开宋家之后,会作何打算呢?
    裴奕和孟宗扬看清现在的局面,反应都很平静,前者对杨阁老这个人有了莫大的兴趣,开始研究他生平履历、官场上的起落;后者则往柳府跑得勤了一些,还宽慰叶浔:“早晚能找到他的软肋,到时候他还不是任人搓扁揉圆。”
    叶浔好笑不已,看着外祖父和柳之南一日一日好转,心结也就慢慢解开了。
    将自己放在冷眼旁观的立场上,还真不能说杨阁老是恶人、罪人。
    哪一个人要得到更大的权势,都少不得铤而走险,甚至是踩着别人的鲜血才能位极人臣。
    自古以来都是权臣多,从天子到百姓都认可的忠臣少。为官之人,善类太少。
    只是偶尔会生出些忐忑:她重生了,那么重生前的那个世间还在么?若是还在,杨阁老若还是瞅准时机对外祖父下杀手可怎么办?
    也知道没必要,珍惜当下便是,却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象一下,告诉自己杨阁老找到如宋清远这样没脑子的人的机会太渺茫了,所以前世是不会出这种事的。
    出事之后,柳阁老与柳之南明显亲厚许多。
    柳之南常去莳玉阁看看祖父恢复得怎样了,看到自己喜欢的文房四宝、书籍就会直接讨要。
    柳阁老自然是毫不犹豫地赏了她,偶尔见她面色不佳没精打采的,便让管家去外面买回她喜欢的物件儿来哄她开心。
    为此,柳之南常笑着对叶浔道:“我这可是因祸得福了,祖父对我这么好,我以前做梦都没想过。”
    叶浔大乐,“难得你肯这么想。要这样说起来,便还有一个好处——淮安侯能不时来看看你。”
    “是啊。”柳之南笑得心满意足,“虽说挨了一刀,却得到了这么多好处,怎么想都划算。”
    叶浔再度绝倒。
    祖孙两个的气色一日日好转起来,都能如常下地走动了,柳阁老吩咐叶浔:“不必再每日前来看望了。这段日子肯定积压了不少事,安心留在婆家,尽心打理诸事。”
    叶浔自是笑着称是。外祖父儿孙满堂,哪一个都会尽心照看老人家,她每日过来亲手打理膳食,只是为了心里踏实些,如今已无大碍,当然也就放下心来。翌日起安心留在家中,如常度日。
    月底,徐阁老的仕途到了尽头。
    这一年,徐阁老等于是在柳阁老、杨阁老等人齐心协力的合作之下,走到了悬崖边缘。
    便是只有柳阁老与杨阁老,他倒台都是迟早的事,何况裴奕手里还握着他的罪证。
    裴奕将奏疏呈上去的第二日,皇上下旨,命三法司慢慢查证徐阁老的罪行。至于已经失去翻身余地的徐阁老,皇上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去处:天牢。
    转过天来,徐寄思大义灭亲弹劾兄长的奏折也送到了皇上手里。
    皇上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仅眼前这些是非,就足够徐阁老被砍几次头了。到最终他若提出功过相抵,不知道群臣能不能答应让他返乡养老。
    被关入大牢的徐阁老写了一份很有意思的奏折,是针对窝里反这么久的徐寄思的。
    他言辞恳切地说徐寄思近来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应当,自己几十年的确是犯了不少的错,二弟一直规劝,他却执迷不悟,直到走至穷途末路。
    他恳请皇上不要因自己的过错迁怒徐寄思。徐寄思虽然品行上有瑕疵,却精于治水修建河道,留着这个人在工部,日后兴许就能派上用场。
    皇上批示:准。
    因为此事,裴奕、孟宗扬、叶浔等人首次对徐阁老刮目相看。
    徐阁老的用意绝不可能如奏折上说的那样好,相反,他在走至绝境时,还挖了个坑。
    裴奕等人已经知道是杨阁老唆使徐寄思的,但是徐阁老并不知情,从徐寄思玩儿命似的跟他上蹿下跳折腾的时候,他就已经贻笑大方万般狼狈,完全没心力去查证幕后的人是谁。
    如今悬在头顶上的那把刀终于落下来了,他也算是解脱了,这才有了唯一一个反击的机会。
    再怎样,他还是了解皇上部分性情的,知道自己到了这步田地,皇上还会给他一点眷顾。
    利用徐寄思的人,事过之后,必然会设法将之除掉。徐阁老偏不让那人如愿。
    至于徐寄思,如果日后能长点儿出息,说不定就反咬那人一口,成为那人的灾星;如果是天生没出息,迟早还是会被那人除掉,那也活该。
    在徐阁老看来,徐寄思下场肯定比他还惨,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既是如此,他愿意让徐寄思多蹦跶一段时间,不图别的,多膈应那个人一段时间也好。
    纵观徐寄思针对自己的种种令人发指的行径,徐阁老从落笔写折子的时候就没指望二弟会感激自己。
    而事情却出乎他意料:徐寄思听闻此事后,跪在天牢外面大哭了一场。
    徐阁老听狱卒说了,非常怀疑徐寄思是在聪明人的提醒之下才跑来做戏的。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一点儿良心也不会跟他闹腾这么久。若不是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他怎么会这么快就锒铛入狱。
    活到如今,众叛亲离。倒也好,清静,什么牵挂都不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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