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焉却道:“人养在娘娘宫里恐遭人非议,圣上回宫之前,不如就扣在东厂。”
    喻贵妃颔首,“你说的不错,曹得意,且养着那小贱人,她若是想不开咬舌自尽,本宫不怪她,只先扒了你的皮。”
    陆焉为难,“娘娘,柔仪殿,坤宁宫都好说话,只碧溪阁,恐怕不妥。”
    “你且看管着,别叫那个魔星再闹出事来。万事等圣驾回宫再做定夺。”恰时舒嬷嬷挑了帘子从内堂出来,她便没心思再管旁人,“我儿如何?”
    舒嬷嬷回道:“娘娘放心,高热已退,殿下吉人自有天相,顾太医说再吃几贴药,养养身子,不日便好。”
    她双手合十,要拜谢天地神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天有眼,保佑我儿平安康健。”只一眨眼,又变了脸色,“任你是谁,敢害我燧儿,本宫便要你的命!”
    夜至三更,陆焉才同曹得意一同退出春和宫。曹得意仍是愤愤不平模样,嘴里咕哝,“主子霸道,宫女也蛮横,这京城里郡主国公咱家见得还少?哪一个有那一位嚣张跋扈?仗着太后娘娘宠爱,就连贵妃娘娘都敢不放在眼里,她那哪里是打小人的脸,那打的是娘娘的脸面!”
    陆焉只背着手往前并不答话,春山落后半步,回道:“咱们宫里这位可是太后嫡亲的外孙女儿,国公府的姑娘,不说人上三代是开国功臣,就是现在,景大人可还镇守在西南,封疆拓土。她呀,甭说动手,就是打死了个把宫奴,也不过是一句话轻轻揭过。年前侯府家奴的事你忘了?生生叫半夏姑娘拿鞭子抽死,那可是…………半句好话都没有。”
    曹得意执意要充胖子,“东厂办案,谁敢阻拦?”
    春山嬉笑道:“东厂?东厂就不是奴才?曹公公见着贵人主子便不必行礼?大人且看开些。“
    曹得意道:“我可不是委屈我自个儿,只看这几日那活祖宗还不知要闹出什么花样,届时陆大人心烦,小人也可代劳,横竖这委屈受一次是受,多来几次也无妨。”
    陆焉仍不接话,行至岔口,扔下一句“就此别过”旋即转身。曹得意留在原地气闷气虚,等到不见人影才敢啐一口唾沫,“呸!什么玩意儿!”
    春山跟着陆焉,一路窃笑,“瞧,马屁拍在马腿上。曹纯让还活蹦乱跳呢,他干儿子就要另攀高枝,啧啧,自以为天底下就他一个精明人儿呢。”
    第二日出奇地静,前去汤泉山的信使回报,太后知晓此事,原要提早回宫,但皇上执意留下。各宫主位参不出圣意,依旧念经的念经,听戏的听戏,喻贵妃抱着儿子恨得牙痒痒,柔仪殿淑妃的血燕照例每日一盅。礼部侍郎赵贤智一家进了诏狱,叫人打断了手脚,毒瞎了眼,却打不断一身铁骨,一门三代半句话不肯吐,案子上到西厂案台,陆焉扶着杯盖拨开碧螺春,缓缓道:“等不来三法司会审,没有证据,就让他们现造,阉党也好,谋逆也罢,要的是诛他赵贤智三族的罪名。毛仕龙那起子锦衣卫最擅长这个,以后赵家的案子不必再来报我,事情办砸了,锦衣卫自己担着。”
    “是,小的领命。”石阡去外间传话,春山上前来回,“义父,柔仪殿徐昭仪搭台子唱《大破天门阵》…………小的方回了淑妃娘娘,可淑妃娘娘说那是她自己个愿意,娘娘也管不了。贵妃娘娘气得脑仁子疼,叫赶紧地把人弄下来,甭唱了。”
    一上午,茶才喝第一口。江南上供的新茶,各宫主子那还未来得及送,先进到他手里,这殊荣这富贵,天底下独一份。“把徐昭仪近身伺候的人领走,太监宫女伺候不好娘娘,让娘娘闷着了,通通送去浣衣局当差。”
    “是,小的这就去办。”
    “回来。”春山正要走,闻声再转过头来听训。
    陆焉道放下茶盏,慢悠悠问道,“碧溪阁怎么样了?”
    “小的正要禀义父,郡主……早饭午饭都没进,说是嫌咱们送去的吃食不合胃口。”春山琢磨着这原本是小事,贵人身子经不住饿,到了晚上,自然是要用饭的。
    “嗯——”
    复又端起茶盏,低眉瞧着碧绿叶片,似是深思。
    不多久石阡又回来,“义父,毛仕龙求见。”
    毛仕龙七尺来高,两扇门寛,满脸的络腮胡,飞鱼服也胀得紧紧,一头东北棕熊似的闯进来,光都遮得一干二净。见着陆焉反是挤出一脸谄媚,陆大人前陆大人后,殷勤切切。陆焉本不愿与他多周旋,但他从袖中掏出一段锦帛来,摊开血淋淋一片,是赵贤智血书陈情,列出西厂阉狗笔笔罪状,触目惊心。
    毛仕龙道:“原以为他认罪伏法,自书罪状,谁知道…………”抬眼看陆焉,
    依旧神情冷冷,一言不发。
    不料他忽而轻笑,“毛大人有心,本督在此谢过。”
    毛仕龙以此表忠心,他岂有不收的道理,只不过这赵贤智是茅坑里的石头,食古不化,又臭又硬,多留一天,后患无穷。
    夜里用晚餐,陆焉突然问,“郡主用饭了吗?”
    春山答:“还未,听半夏姑娘说,郡主要绝食。”
    陆焉愣了愣神,放下手中象牙筷,不自觉嘴角上弯,“闹绝食嚷嚷得阖宫都知道的,也就见着这一位。”接了春山递过来的锦帕擦了嘴角,起身道,“你随我去碧溪阁。”
    到了院门前,半夏早早就来迎,这一次嘴甜得很,夸得春山都脸红。无人通报,径直领了陆焉进内室。屋内灯明香暖,庭中莲花纹三足鼎里不知燃的什么香,一股子暖融融春意,叫人一颗心酥酥软软,甜到骨子里。
    他行礼,她先抬手,免了这虚礼。依旧是散着头发,斜斜靠在窗台,罩衫松垮垮披在肩头,暖榻上一方梨木案几,一盏茶一本旧书,懒洋洋没骨头模样。半眯着眼看他,“陆大人,可真不巧,回回都让你瞧见我衣衫不整的样子,怕是要吓着陆大人了。”
    陆焉道:“是臣不会挑日子。”
    景辞似乎很是同意,一只手捏着书脊,就着澄亮的烛光看书,懒得多话。
    屋内静了一静,陆焉垂目,望着她裙边洒金流云纹,一两银子一尺的雪缎让她拿来做袜子,裹着一只手掌大的小脚,玲珑纤细。
    脚踝上套一根红线牵的银铃,原是宫里的老嬷嬷为拘束姑娘家行路相想出的法子,套在她脚上,却蓦地勾人。
    沉沉闷闷,她是急性子,忍不了,打破沉默开口问,“陆大人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陆焉挪开眼,目光又落在她端茶的右手上。“听闻郡主胃口不佳,臣特来问问,宫里供给可有短缺,臣即刻去办。”
    景辞瞧他一眼,撇撇嘴说:“龙井虾仁,龙井用的是前年旧茶,内务府藏了几年?一等二等还是三等?鲜虾运上来路途几日?早就不新鲜。百草羊肉羹腥气太重,碧玉白菜半点味道没有。还有红玉粳,糯得黏牙,如何下咽?”
    陆焉伸手为景辞添了茶,低笑道:“郡主恕罪,是内务府无能,今后微臣定要整顿。只是春和宫进的食材同碧溪阁本无二,绝没有一二等之分。”
    景辞却不领情,直言道:“同江南小吏的女儿一般用度,这话叫我家老夫人听了,可得哭上一场。”
    春山在门口听出一身虚汗,四下瞧了瞧,只想推到院门外去。
    “臣笨嘴拙舌说错了话,郡主恕罪。”
    “岂敢岂敢,阶下之囚,哪敢谈其他。”
    ☆、第3章 狡猾
    第三章狡猾
    门外,春山压低了身子捧进来一碗熬得浓浓的荷叶粥,周围布置着三只小碟,红绿白不同色的菜式,精致可爱。景辞虽未依言扎扎实实饿过这一天,但也只进了些点心,大晚上的见了这些小东西,肚里的馋虫一个个的都不老实,勾得人两眼发直,却又要故作正经地撇开眼去,装出个端端正正读书样。
    陆焉看着,眼底浮起几分笑意,挽起袖子净了手,一顿加餐一一摆在她身前小几上,拿起竹筷说:“臣伺候郡主用饭。”景辞似是踟蹰,偏着头,皱眉想了想,放下书扶着引枕要下床。软底绣鞋就在横栏处,陆焉比白苏手快,蹲下伸来,一手提起紫金缎面绣鞋,一只手扶住她细细脚踝,套进鞋里,娴熟妥帖。
    一抬头却见她撑在床沿,身子前倾,这一歪头,瀑布似得长发都落到右肩,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映着他一瞬间的仓惶与怔忡,片刻变笑开了,依旧是往常模样,往常笑容,伸手虚扶在她背后。
    景辞却不踏脚,依旧笑意融融地望着他,“陆大人,这顿饭我不敢吃,等太后回宫我可是要去哭上三五个时辰的,万一让你们看管起来这几日,没清减个三五斤,反倒养成大胖子,到时哭起来还有谁信?陆大人别着急,明日呢——照例我还要病上一场,找喻贵妃讨几棵人参灵芝炖汤喝,娘娘不给,我就得以死明志,放心放心,我戏码多着呢,不在乎这一场两场,只等我上吊的时候陆大人拨冗来观礼就行。”
    这话她说得轻松,仿佛仍是在同陆焉谈今年的茶明年的桑,不过家常。
    她不哭,太后哪有由头查办喻婉容。人人都有既定角色,人人都在做戏,谁比谁轻松?
    陆焉倒也不急,扶着景辞起身,诚心劝诫,“主子身体不适,那便是底下宫人伺候不周,郡主身边虽说都是定国公府的家生子,但入了宫,还需守宫里的规矩。”
    景辞坐在妆台前,略偏了头瞧他,“那我这厢先谢过陆大人,她们自小跟着我,惫懒惯了,交由陆大人调教调教也好。只不过这阵子我得自己叠被穿衣,夜里害了风寒,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如此一来,我这病还不知要拖多尝时日,要吃多少人参,遭多少罪。”
    陆焉道:“郡主放心,臣定将她们调教妥帖再来见主子。郡主若不习惯旁人,臣自当留在碧溪阁,伺候郡主起居。”
    抬手,几个小太监便进门来拿人,景辞手里的象牙梳啪嗒一声掷在桌上,猛然站起身来瞪着陆焉。
    陆焉略略低头,视线落在她衣摆,“宫里的规矩如此,郡主勿怪。”
    “吃饭!”景辞咬咬牙,这是针尖对上麦芒,谁猜到他半分不让,“倒要看看这是不是黄金米瑶池水熬的粥,非喝不可。”
    陆焉从善如流,“微臣伺候郡主用饭。”
    景辞这厢胃里气鼓鼓,吃什么都没意思,草草喝了两口便搁了筷子了事。陆焉立在一旁,问:“郡主不再进些?天大的事搁在近前,也不能同自己作对。”
    景辞瞄他一眼,原想说见了你便饱了,眼珠子一转又换了笑脸,“有陆大人秀色可餐,又何须食人间五谷,我多看你两眼便什么也不必吃了。”
    春山背后一个激灵,只怕义父气着了,要杀人屠城。
    陆焉接过帕子,擦了手,目光落在桌边收拾碗筷的白苏身上,淡淡道:“臣惶恐。”
    但凡伶俐人都能听出来,督主大人话里的愠怒,可偏偏还有人要往枪口上撞,探过身来,顶着一张粉嫩面皮,笑嘻嘻说:“我原是食不知味,见着陆大人才好些,看来今后我可缺不了陆大人。”
    陆焉低垂眼睑,恭恭敬敬,“臣惶恐,明日自当伺候郡主用饭。”
    景辞这才笑开了,乌亮亮的眼珠盯着陆焉,瞧他怒极再忍的样子,好不快活。“行了,都撤了吧,今日我得早早休息,养足精神,明日等着赏陆大人绰约风姿,可餐秀色。”
    “臣告退。”陆焉低头,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令人参不出喜恶。
    半夏端一盆温水来,嘀咕说:“郡主,您明日不会真要等陆大人来伺候吧,奴婢看陆大人脸色,可吓人得紧。”
    忍冬道:“听说但凡落到西厂的人手里,便没有一个能全须全尾地出来。曹纯让都比不上这一位,心狠手辣。”
    半夏道:“奴婢瞧陆大人生得极好,倒不像如此狠毒之人。”
    景辞伸手去掐半夏的脸,“怎么?你这小妮子还看上人陆大人了?回头把你赏给他做对食你乐意不乐意?”
    半夏忙不迭躲开,“您这说的什么呢?我这不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再说了陆大人这个活潘安也未必看得上奴婢。”
    忍冬倒有几分忧虑,“奴婢只怕此番得罪了陆大人,往后叫他拿了错处,怕是…………”
    “不怕,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却也越不过佛祖的五指山。”景辞换了睡衣,躲进被子里, “且等着吧,等圣驾回宫,还不知道他陆焉能活几日。”
    快天亮的时候她烧的浑身滚烫,迷迷糊糊听见白苏支使半夏去请太医,又说半夏同院外看管的太监起了争执,一时之间谁也出不去。她想要睁眼,眼皮却有千斤重,挣扎少许又睡晕过去。再醒来时许太医正诊脉,说些风邪入体,理当疏风散热的老套话。
    景辞撑着身子想起来,外间大约是听见动静,撩起床帘,一手捞住她后背要将她扶住,而她烧得不省人事,前尘旧事都忘脑后,顺势便倚在他怀里,滚烫的额头贴着元宝领外一截裸露的皮肤,烧得人心慌。
    “劳许太医先开方子。”他抬高右手,让她靠得舒服些,白苏想来搭手帮忙,他道,“不必,你随许太医抓药。”
    “是——”白苏一番犹疑,抬眼望了望床上半梦半醒的景辞,咬咬牙退了出去。
    陆焉适才低头看怀里的人,巴掌大的小脸烧得通红,似饮烈酒,醺醺然望着他,又似望向远方,“陆焉,我这回可是真病了。”也不称陆大人了,委委屈屈小模样,像个半大的孩子。
    陆焉拂开她额上碎发,冰凉的指腹滑过她热烫的肌肤,说不出的熨帖,“臣知道,许太医已经去开方子了,郡主安心睡下,醒时吃几帖药就好。”
    景辞皱眉,嘟囔道:“我头疼得厉害……”
    他似乎是略叹了一声,细不可闻。扶着她躺回床上,一双惯常杀人的手,骨肉匀称,瘦长有力,轻轻按揉着她的左右太阳穴。本以为被伺候得舒服了,能静上一静,未几她闭着眼仍嘀咕,“你原就是我的人,升了官就摆起谱来,伺候不好照样拉你下去打板子。”
    陆焉的手顿了顿,继而答:“是,臣该死,郡主恕罪。”
    似笑非笑模样,外间的风都停了停。
    晌午前内务府管事的太监都到碧溪阁小书房里回话,期间景辞醒过一回,进了些汤水,白苏瞧左右无人,低声同景辞说:“奴婢在太医院等许太医抓药,让锦衣卫肖总旗拦下了,问说郡主的病况如何,想是荣大人听见风声,着急了罢。”
    景辞饮茶漱口,问:“你怎么说?”
    白苏道:“奴婢回肖总旗说郡主已无大碍,过几日便好。”
    “嗯。”
    她的婚事,年前被太后指给了永平侯次子荣靖,现领南镇抚司一职,正五品,掌本卫法纪,兼理军匠,责承皇帝禁卫。近年北方无战事,锦衣卫正是武将镀金的好去处,南镇抚司又不似北镇抚司执掌诏狱,得罪的人不知凡几。可见永平侯虽辞官养老,但仍可说是人情练达,老谋深算。
    到底是多事之秋,老狐狸都进洞休养,懒得趟这浑水。
    “你扶我坐起来些。”
    白苏抽了两个厚实的垫子塞在景辞腰后,一面理被角,一面说:“才出太医院的门,奴婢又遇上黄进良,馨嫔娘娘也差人来问,郡主的病要不要紧,还问太后几时回宫,有话没有?”
    “三姐姐还是同往常一样,耐不住性子。问的不是我的病,反是找我要解药。柔仪宫里搜出来脏东西,她怕被牵连上。也不看看这一下子抓了多少人,真要算起账来,宫里恐怕连个烧水洗衣的人都没有了。急什么呢?就在我屋后挖的宝贝,喻贵妃不也还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么。”
    白苏道:“奴婢也是如此说,郡主正病着,旁的事情管不了,请黄公公稍安勿躁。”
    景辞道:“说得好,晚上那帖补药就赏你了。”
    “奴婢可要不起,郡主且仔细喝了吧,早早好起来,等圣驾回宫,还有的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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