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怀淑面色还好,神情平静,看不出多少悲恸哀愁。
    深秋的风已经十分冷了,天色有些阴沉,瞧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这样的天气,院子里养的几盆菊花却开放得愈发热烈,透出一股与侯府萧索格格不入的勃勃生机。
    傅清扬轻轻咳了一声,勉强笑道:“大姐姐在做什么呢?”
    傅怀淑微微一笑,招手让她过来身边坐,将手里东西递给她看:“我从大哥那里寻了副王右军的字帖,虽是临摹,却也极为难得,便借过来赏鉴。”
    傅清扬自己虽书画技艺一般,但极擅长临摹,眼力也非常好,细细欣赏片刻,笑着道:“虽是后世临摹作品,倒也不错了……现在真迹早已寻不到,这幅即便是临摹的,也算难得的古字帖了。”
    傅怀淑笑道:“我对这些并不大懂,说实在的,瞧着这字龙飞凤舞的,还有几个涂改得叫人认不出,只觉得头晕眼花!以前跟在老太太身边帮着管家理事,也不得闲去附庸风雅,如今有了功夫,却再没了诗词歌画的心思了。”
    傅清扬心里一酸,勉强笑了笑道:“咱们都是俗人,这些玩意儿也就了解了解罢了,等闲能够唬住外行人就行,过日子也不指望这些!”
    傅怀淑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就怕嫁人后无所事事,再没这些雅趣,日子倒当真难过了……”
    傅清扬心酸无比,握着她的手忽然道:“大姐姐,你逃了吧!这些年我存下的私房不少,足够你安稳富贵地过一辈子!你走后,我去求祖父……对外就说你暴病身亡……”
    傅怀淑愣了愣,随即摇头苦笑道:“哪里是这般容易的?我一走了之,傅家上下几百口人又该如何?叫我怎么放得下心呢?更何况梁家势大,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能逃亡何处?难道孤身在外就能安稳活下来么?没的还得连累你们……算了,这都是我的命,我认命了!”
    傅清扬难过不已,左思右想却也没什么好的方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傅怀淑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好妹妹,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的,我已经很满足了!生而为人,总有这么多无可奈何,能为家族、为你们做些什么,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傅清扬忽然觉得这话透露出浓浓的不祥,连忙捂了她嘴啐道:“呸呸呸!胡说什么!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一起活到老,还跟小时一样,天天坐在一起玩笑……”
    傅怀淑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如阳光下的薄冰,仿佛一眨眼就会烟消云散,透着世事无奈的苍凉。
    安定侯府出了这等事,除了傅文斌依然在外风流地过自个儿日子,上上下下都笼罩着一层惨淡,不管一些人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面儿上,都愁容满布。
    梁太后果然等不及,隔天便派人上门正式下了定礼。因为是宫里赐婚,前面的程序都省了,承恩公府梁大奶奶身边的嬷嬷亲自前来,将这桩婚事敲定了下来。
    华老太太面色隐含怒气,态度冷淡地还了礼,甚至根本不多留人,就将梁家来人给打发了出去。
    姚佐伊年轻憋不住气,愤愤地拧着帕子骂道:“什么东西!狗仗人势的混账玩意儿!竟然只派了个下人过来,真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想当初,她还是高攀,安定侯府上门说亲,可是大姑娘陪着傅怀远亲自登门,三请四求的,才将婚事说定的!
    可如今呢?安定侯府嫡长的小姐,嫁的是个庶子不说,竟然只打发个下人就妄想将亲事定下来!真是没个天理!
    华老太太还算沉静,闭了闭眼叹气道:“这事儿,别和大姐儿说,免得她心里更不好受!”
    姚佐伊和傅怀淑相处这么久,很有几分真感情,姑嫂向来亲昵,因为姚佐伊十分难过,为傅怀淑抱不平道:“既然梁家这般没有诚意,咱们索性以此为借口退了这桩婚事!”
    华老太太摇头叹息:“若能退,一早便退过了……行了,如今咱们能做的,就是多为大姐儿备些嫁妆,也免得她嫁入梁家手头紧巴不好过,更主要的,是不能让人轻看了她!”
    姚佐伊抹了抹眼泪,点头道:“老祖宗放心,我都省的!”
    华老太太别无他法,只能尽量将婚期后拖,所幸年前宫里要办皇帝千秋,举国同欢,承恩公府作为外戚,自然也忙得无暇其他,便将婚期定在了来年二月。
    傅清扬得知消息后,一颗心是真正沉到了谷底。
    倒是傅怀淑,面色十分平静,仿佛将要嫁人的并不是自己,捧着盏热茶慢慢喝了大半,舒服地叹出口气,笑着道:“许久不曾去西山游玩了,这两天外头下雨,路不好走,待天气晴了,妹妹陪我出去走走?”
    傅清扬心酸地点头,勉强笑着道:“这场冬雨一下,怕是天气会越来越冷,就不知西山的梅花可开了没。”
    傅怀淑笑道:“哪里有这样早?说不得要等万岁的千秋过了,梅园才能渐次开花。不过这会儿子过去,山里枫树想必依然红得好看。”
    傅清扬点了点头:“咱们到时也收些红叶回来,弄干了题上两句小诗,做成书签送人再好不过。”
    姐妹俩说定了,天气一放晴,便约上姚佐伊,一起坐了马车往西山去。
    初冬萧瑟,万物凋零,一场冬雨初歇,就连枫林也不复往昔的红火,处处透漏出寂寥之感,让人心情无端压抑起来。
    三人慢慢沿着小路上了山,并没有去山上的行宫,到了半山腰的凉亭里便停了下来。
    傅怀淑望着山野风景,面上颇多感怀,想是回忆起数年前结伴郊游的情景了。
    那时少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曲水边上烹茶抚琴,而今却各自远走天涯,只怕日后再难聚首同乐了。
    傅怀淑忽然没了继续赏玩的心情,叹了口气道:“回去吧,山里风大,怪冷的。”
    傅清扬和姚佐伊对视了一眼,连忙起身笑道:“也是,这么冷的风,着凉就不妙了!天色还早,不如咱们回城逛逛,中午就在聚贤楼吃一顿!”
    傅怀淑看着她们关切的笑脸,不忍拂了她们的好意,便点了点头笑道:“那可就要大嫂破费了!”
    姚佐伊豪爽一笑:“没事,妹妹们只管敞开了肚皮吃!”
    回城的时候,意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拥堵,城门被挤得水泄不通,帝都守卫拼了命地在维持秩序。
    傅清扬好奇地掀起帘子,拼了命地探头望去。远远的,人群最前面,高头骏马上骑着一人,乌发束起,一身黑色战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凛然光芒,俊朗面容因为风吹日晒而透出一抹武将的粗犷,却让深刻五官显得愈发富有魅力。一双明亮双目如长夜疾电,薄薄嘴唇抿出一道慵懒傲然的熟悉笑意。
    昔日青葱少年初长成,率领精兵凯旋归来,英武挺拔,如松如柏,引得百姓蜂拥围观。
    傅清扬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忽然间落下泪来。
    ☆、第69章 凯旋
    四皇子凯旋而归,前朝后宫很是热闹了起来。
    盛舒煊离宫之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小少年,如今一身铠甲加身,英姿勃发,面容刚毅,已然成长为大盛不可多得的悍将,此番觐见皇上,自然让龙心大悦,一向寡情凉薄的帝王,看着自己如此出息的儿子,也不由心生颇多感慨。
    皇帝站起身,亲自从高位上下来扶起他,拍着他宽阔厚实的肩膀赞道:“好!不愧是朕的儿子!”
    盛舒煊爽朗一笑:“儿臣幸不辱命!”
    儿子嘛,有好几个,资质都不错,也没特别愚蠢的,皇帝偏疼嫡子和幼儿,可这些年天天相见,也就那样了,没啥特别。倒是老四,许久不见,平日里也不见有多想他,这么忽然出现,又这般出息能干,倒令他生出许多慈父心肠起来。
    皇帝不由感叹道:“此番远赴边关,实在是辛苦你了!”
    盛舒煊笑道:“能为父皇分忧解难,为大盛戍守疆土,又怎会辛苦?儿臣不才,总算没辱没父皇威名!当初离宫父皇赠与我的一千亲兵,经过这两年,已经壮大到万人,此乃兵符,这支军队征战沙场,悍勇非常,乃是不可多得的精锐,如今交由父皇,想必在父皇手中,更能成为大盛外御敌匪的神兵!”
    盛舒煊如此知情识趣,不忘君臣本分,一回来就主动上交兵权,比起拥兵自重的平阳伯,自然更令皇帝开怀。
    皇帝笑呵呵地摆了摆手:“朕坐镇朝堂,这边关还得交由你们这些武将!罢了,这一万精兵,朕就正式赐予你,望你不负朕之所托,平定疆域,还四海升平!”
    盛舒煊神色一凛,一撩战袍单膝跪地:“谢父皇恩典,儿臣必不辜负父皇信任!”
    皇帝将他拉了起来,父子俩坐下喝茶说话,盛舒煊身上有种其他皇子没有的坦荡豪爽,偏偏又不似一般武将莽夫那样粗鲁惹人心烦。皇帝在内宫,见得大多是唯唯诺诺、行为举止严格遵守繁文缛节的人,对于儿子这样随意平和的态度很是新奇,心里也愈发熨帖。
    不一时,内侍进来通报,庄皇后和二殿下、五皇子求见。
    盛舒煊神色一亮,惊喜呼道:“母后和二哥五弟来了?”
    皇帝年纪大了,最忌讳儿子们为了皇位自相残杀,心里十分向往那种家人之间和谐亲昵的感情。他自己做不到,身边亲人也做不到,难得看到有个儿子这般好不作伪的真情流露,不由哈哈大笑道:“瞧你,这么大人了还如此粘着你母后!”
    皇帝摆了下手,小内侍连忙尖声传旨,请人进来。
    庄皇后快步走来,一左一右跟着两位皇子,一进屋就盯着盛舒煊瞧个不停,满面笑容,匆忙行礼道:“陛下圣安!”
    皇帝给他们赐了座,笑着打趣道:“果真是母子情深,皇后向来端庄严谨,鲜少见到如此失礼的一面。”
    庄皇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陛下赎罪……实在是许久没见过阿煊,骤闻喜讯,衣裳都没来及换就匆匆赶来……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皇帝大笑道:“你们母子情深,朕怎会怪罪?”
    盛舒煊亲昵地挨着庄皇后坐,笑嘻嘻地道:“母后疼我,父皇可莫要吃儿臣的醋啊!”
    这话说的大胆又刁钻,皇帝不仅不以为忤,反而愈发笑骂道:“几年不见,竟学的这般油嘴滑舌!想必是外头山高皇帝远,没人拘着你,自由散漫惯了!”
    盛舒煊笑道:“都是父皇慈悲宽厚,儿臣才会如此放诞!”
    皇帝指着他对庄皇后笑道:“你听听,还是朕的不是了!这般大胆,皇后可得趁着他在,好生管教一番!”
    盛舒煊连忙做出一副苦哈哈的表情,不停讨饶,逗得一屋子人笑声不断。
    庄皇后欣慰地看着他愈发硬朗的面容,笑着问:“不是说还要晚几天才能到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盛舒煊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开口解释道:“原本按计划是要晚几天的,可是儿臣实在思念父皇母后,片刻也等不得了,便令大军随后,儿臣带着数十亲兵轻装简从急行……若不是前两天雨太大实在没法儿赶路,儿臣早就回来了呢!”
    这番话更显他一派赤诚孝心,听得皇帝老怀甚慰,摸着下巴上一撮胡须笑道:“急什么,天这样冷,慢慢赶路就是!”
    盛舒焰等了这半天,可等到机会插嘴了,着急忙慌地问:“四哥,你可算回来了,弟弟日思夜想,就盼着你回宫呢!对了,四哥可带什么礼物给弟弟吗?”
    盛舒煜笑道:“我看,你不是想四弟,是想四弟带回来的好东西了吧!”
    皇帝哈哈笑道:“小五跳脱贪玩,如今你四哥凯旋归来,你可别光惦记着玩,也好生跟你四哥学学!”
    盛舒焰老大不小的了,还厚着脸皮撒娇道:“知道了嘛,儿臣定会和四哥多多学习!”
    盛舒煊笑着吩咐人将东西递上来,亲手接过奉给皇上,解释道:“原本想着等过几日父皇万寿时再献上,如今既然五弟说了,便提前孝敬给父皇吧!”
    皇帝接过来,是一卷细白画轴,不由好奇问道:“什么礼物,莫不是你从哪儿得来的古画真迹不成?”
    盛舒煊摇了摇头,笑着道:“父皇一看便知!”
    皇帝便解开细绳,缓缓展开画卷,扑入眼帘的,便是一副山河格局图,绘的是大盛北方的山关边防,重镇城池,笔触锐利,尽显山河壮阔,让人一见之下,不由激起胸中万千豪情。
    身为帝王,对自己天下的边疆地图自然了然于胸,一眼就看出了其中不同,不由惊喜连连,失声开口:“这是……幽州数座城池已经夺回来了?”
    幽州乃是北方重中之重的地方,以往因为朝廷积弱,缺少精兵良将,不得不任由漠北游牧侵占大盛城池,如今盛舒煊带兵夺回几座,不可谓不令人惊喜。
    盛舒煊笑道:“儿臣埋伏两年之久,方寻得最佳时机,一举夺下这几座城镇……只可惜经过漠北十数年的侵占,城中百姓苦不堪言,加一块人口竟不如一座普通县城,如今这些地方皆已荒芜,若要重现昔日繁荣,还需慢慢经营!”
    这么多年了,从中宗开始,传到他已经是三代帝王了,都是只见往外送的,这还是头一遭能往回夺,皇帝自然激动不已,高兴道:“阿煊立此战功,朕必重重有赏!”
    盛舒煊笑着谢恩:“本就是咱们大盛的疆土,儿臣不才,没能彻底靖平边关,不敢妄自邀功……儿臣只是想着,父皇尊贵无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实在拿不出像样的礼物,便将这封战报当做贺礼,祝父皇万寿无疆,祝大盛福祚绵长!”
    “好!好!”皇帝开怀大笑,“这真是朕收到的最好礼物了!”
    盛舒煜笑着赞道:“四弟骁勇善战,为大盛建功立业,反观我这做哥哥的,真是惭愧之极!”
    盛舒煊谦虚笑道:“二哥说哪里话!弟弟不过是自幼习武,最爱领兵打仗罢了……二哥这些年辅佐朝政,咱们兄弟有文有武,方能更好的为父皇分忧!”
    皇帝笑道:“不错,煜儿擅文,阿煊好武,一文一武,正好相得!”
    盛舒焰左看看,右看看,忽然眨巴着眼睛扮天真,脆生生地问:“父皇,那儿臣呢?”
    庄皇后扑哧一笑,皇帝指着他笑骂道:“你?文不成,武不就的,你说你算什么?”
    盛舒焰状似很认真很认真的思索片刻,笑嘻嘻地道:“儿臣就是父皇母后的‘老莱子’啊!”
    庄皇后顿时笑做一团,全然没了平日的端庄,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跟皇帝打趣道:“咱们小五,比‘老莱子’可强的多了,不必彩衣,就能娱亲!”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宫里自然设了宴,上至梁太后,下到妃嫔宗亲,全部齐聚一堂,为四殿下接风洗尘。
    儿子嘛,远的香,近的臭。似大皇子盛舒爃,有时候做事确实可圈可点,可离得近了,看到的毛病也就越多,加上前段时间的风言风语,皇帝对他很是厌弃,一直将他软禁在府,如今借着四皇子回宫,才将他放出来溜溜。
    而盛舒煊,不骄不傲,立下如此战功还半点不自得,一回来就主动上交兵权,这份坦荡十分难得!再加上为大盛夺回昔日城池,让他颜面有光,就算以后到了地下面对列祖列宗,他也能理直气壮了。
    皇帝一高兴,席上对他就格外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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