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其他公子议论,他方漫不经心地朝池中小舟瞥来一眼——是漂亮的桃花眼瓣,弯弯上翘,流转间仿佛藏着魅惑人心的妖韵,望之极易着魔,光是这样一双眼睛,已叫人沉沦不可自拔,偏偏那张容颜,更似将三千笔墨描绘的美,凝汇成今世的惊艳倾城,五官轮廓竟无一处不佳绝,瞬间惊心动魄。
    呆了……
    舟上所有人……
    都痴痴看呆了眼……
    袁千金半张着嘴,许久许久后回神,口中呢喃自语:“果然是甩了庆延侯世子几条街啊……”不禁暗叹,这般姿容,即使五姑娘不来,在人群中也几乎一眼就能认出。
    比起她们,柯英婉虽承认容欢的确生了一张好相貌,但或许心有所属,反应倒不太大,而幼幼看着亭内那人一身华贵讲究的服饰,还真是独领风骚,凭那一贯的穿衣风格,根本不用细瞧就知道哪个是容欢了,想着上次在亲王府一别,彼此已经有段日子没见面了,恰好此际容欢也投来目光,本是云淡风轻地一扫,不料落在幼幼身上时,整个人好似轻微一震,尔后目不转睛,眼神灼灼而深邃。
    “呀,王爷怎么一直往咱们这儿瞧啊。”孔十姑娘捧着面颊脸红心跳,总觉得瑜亲王是在看自己。不过一个眼神而已,倘若对方真站在跟前,保不齐她要当场昏倒。
    其他人也好奇瑜亲王究竟是在看谁,但姑娘家娇羞作祟,俱是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完全不敢与亭中男子的视线接触。
    坐在幼幼背后的杜织吟,对孔十姑娘自作多情的反应私下冷嗤,同时又掩不住一股震惊,因为她看得清楚,王爷的目光明明是落在她身上,难道……王爷还记得她?还记得他们在牡丹园里的相遇?激动到心跳欲要跃出胸口,但她强作镇静,莫名而来的优越感,让她没有孔十姑娘那般娇赧作态,反而坐姿挺直,愈发显得清冷矜贵。
    幼幼皱下眉头,搞不懂容欢什么意思,莫非舟上姑娘太多,引得他色心大起了?忽然有些担心,他该不会打算向谁下手吧?想他经验老道擅长花言巧语,再凭着那张颠倒众生的脸,这些黄花姑娘家哪里抵挡得住?
    小舟划了一圈,回到岸边。
    几位姑娘去前可谓兴致勃勃摩拳擦掌,回来时却各个魂不守舍仿若梦游一样。
    孔十姑娘登岸时,脚底一不小心踏空,靠向紧随背后的杜织吟,而杜织吟被她撞得身形失去平衡,顺手拉住旁边的幼幼,幼幼毫无防备,经她一番拉扯,二人竟是一前一后跌入水中。
    ——
    深秋的池水不比盛夏时节,触及肌肤便带着透心透骨的寒凉,幼幼不会游泳,只觉浑身上下冷得刺骨,本能地胡乱挥起手臂,可是周围没有任何可以攀浮的东西……视线渐渐变得昏天暗地,一口接一口的凉水咕噜咕噜灌进嗓子眼……蓄满肺腑,呛得她快要呼吸不能……
    整个人……仿佛正往深渊的尽头下坠……
    她好害怕……好害怕这样的黑暗……
    她想到自己小时候,由于贪玩,甩开家仆偷溜到国公府后院的一个小仓库里玩耍,结果玩累不知不觉就缩在角落睡着了,醒来之后,天色早已入暮,门被人从外上了锁,仓库里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半分光亮,周围寂静得仿佛潜伏着无数妖魔鬼怪,当时她真是吓坏了,以为自己会永远困在这个黑暗的地方,再也见不到爹爹娘亲还有哥哥们了,她一下子哇哇大哭,声嘶力竭,不清楚过去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一阵嘈杂声,父亲率先冲进来,发现是她,一把就抱在怀里,可惜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她依旧哭,一直哭,哭到连嗓子都发哑干肿了,之后病了一场,急得家人惊惶失措,那时候她才三、四岁,事后开始害怕一个人夜里睡觉,因为大哥二哥年岁渐长,她经常耍赖撒娇跑到三哥或四哥的床上一起睡,直至后来长大懂事,虽能一个人睡了,却也养成了夜晚点灯的习惯。
    岸边响起一片惊呼尖叫,尤其柯英婉,恨不得不要命地想往水里跳,幸而被袁千金跟孔十死死拦着,幼幼像只还没有学会飞翔的雏鸟,在水中使劲扑腾了一阵,等到力气一点点枯竭殆尽,身子终于慢慢下沉。
    她是不是要死了?
    如果永远无法醒来,瑾成哥哥他会难过吗?会比失去乔素儿的孩子更加难过吗?
    真奇怪,他明明不喜欢她,可她还是这样想念他,这样在乎他。
    意识茫乱之际,依稀听到岸上有人在喊:“王爷,万万不可——”
    “扑咚”一声,池面再次水花四溅。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环得那样紧、那样用力,仿佛她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宝,如此如此牢不可摧!
    幼幼被对方紧紧抓住,身体不再下沉,而是轻盈盈地往上飘。
    破出水面后,她迅速被岸边等待的人拽上来,满身湿漉,俯首剧烈呛咳。
    “幼幼——”柯英婉第一个冲至跟前,已是花容失色,满面泪光。
    幼幼不停喘息,张着嘴,一味想呕吐,大脑里白白茫茫晕晕乎乎的,任何人的话都听不进耳中。
    柯英婉刚想扶她一把,却觉身旁一股风刮过,救杜织吟上岸后,容欢心急如焚地把幼幼揽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听话,想吐就吐出来。”
    幼幼果然连续呕出好几口凉水,心里这才舒服许多,在对方一阵轻拍安抚下,总算缓过神来。
    “表哥……”看清楚是他,她下意识的,低低弱弱地启唇唤着。
    不过两个字,却听得容欢几欲心碎,完全忘记当她落水时,自己的那种惊恐害怕;也忘记不顾众人阻止一心跳入水中时,自己的那种焦急狂乱。此时此刻,他只想将这虚软如棉的娇躯牢牢抱在怀中。
    “究竟怎么回事?”他眉骨深耸,目视众人。
    几位千金早吓得呆若木鸡,尽管沉醉于容欢丰神秀异的容貌,但这会儿被他犀利的眼神一扫,纷纷不寒而栗,尤其孔十姑娘,自知连累二人,眼圈通红直快哭了出来:“怪我不好,是我当时没仔细脚下,结果害得五姑娘跟杜姐姐……”
    袁千金亦一脸懊悔,恨自己怎么就想出这个馊主意来,亏了瑜亲王及时赶到,否则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而受到惊吓的几人里,唯独杜织吟满面羞红,神情异常,其实她比幼幼好得多,落水时虽然胡乱挣扎几下,却恰好抓住了离得就近的船沿。
    容欢一心着急救幼幼,但教养风度使然,不可能对同样落水的杜织吟视若无睹。被瑜亲王救上岸的时候,杜织吟早忘记置身何处,一颗心犹如小鹿乱撞,只瞧着那男子五官俊气端华,尽管发丝衣袍被水浸湿微有凌乱,却依旧风采摄人,高挑的身姿,精瘦的腰肢,修长的手臂……一股名贵的熏香气息丝丝缕缕飘入鼻尖,愈发让人心驰神往……
    她几乎看痴了……当时他明明是在西凤亭,若非一路奔跑,是万万赶不及的,而他不顾亲王之尊,居然亲自下水相救,难道……难道是他因为她遭遇危险,才奋不顾身地赶来?
    因为瑜亲王与公玉五姑娘是表亲关系,在他人眼里,他对幼幼的关怀急切属于情理之中,至于杜织吟,娇羞得如此明显,直把袁千金几人看得心生暗妒,觉得她居然与尊贵无比的瑜亲王有了“亲密接触”,实在是捡了个大便宜。
    “王爷!”小厮见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吓得脸色铁青,忙举着披风要给他兜上,不料他接过披风,直接裹在幼幼身上。
    幼幼两瓣嘴唇打着哆嗦,被秋风一吹,肌肤更接近透了明的白,她被容欢裹得严严实实,下刻脚底一悬,竟被他打横抱起。
    “表哥……”她留意到周围惊诧的眼神。
    “去传大夫来。”容欢顾不得什么繁文缛节,吩咐完下人,皱了皱眉。
    任氏会过意,示意身旁的丫鬟:“给王爷带路,到东厢房暂作休息。”
    “王爷……”容欢甫迈两步,听到背后传来温声细语的女音。
    杜织吟款款而行,到他跟前福个身:“织吟多谢王爷今日的相救之恩……”后螓首微抬,眼波盈盈似水,面如花羞脉脉。
    见此情景,袁千金不屑地切了声,真是迫不及待,连名字都报上了。
    容欢这才仔细打量杜织吟两眼,其实之前他顺势救人,根本不曾留意对方的长相,只觉有她几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没心思多想,他颔首淡淡一笑,雍容中带着几分惯有的漫不经心,转身抱着幼幼离去,大概是他的背影太过坚毅决绝,一时谁都不敢跟上前。
    一路上,幼幼宛如小猫窝在他怀里瑟瑟颤抖,可能感受到他的坚持,没有吭声反抗,老老实实地由他抱着,容欢脚步快而平稳,偶尔能听到他胸膛传来的心跳,竟是一种剧烈而狂躁的节奏,震得幼幼耳膜都似微微作痛,不禁视线稍抬,去看他的脸,那一刹他若有所觉,却没低头瞧她,只是一直往前走,下颌绷得僵硬,往昔优美上扬的唇线也抿成了一条线。
    来至东厢房,幼幼裹着披风坐在床上,仍一个劲打哆嗦,侍从忙里忙外,很快端来热茶,容欢待她喝完,方开了口:“待会赶紧把衣服换了,然后让大夫把把脉,看看有没有事。”
    服下热茶,幼幼已觉身子暖和许多,点点头。
    容欢盯着她,从一进屋伊始,视线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这种时节你们到水里泛舟做什么,谁出的主意?”
    他语气听起来不冷不热,实际却透着一股子阴寒意味,幼幼心头一惊,唯恐事情闹大,迟疑下解释:“没谁出主意,我们只是一时兴起,觉得好玩才去……就别追究了。”
    “好玩?”这样的话由她嘴里说出,容欢倏然冷笑,“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连命都没了?”
    ☆、第23章 [偶遇]
    他明明在笑,但笑意却一丝一毫未曾蔓延至眼底,幼幼才晓得他是生气了。
    可是该怎么说?总不能告诉他,一切因他而起,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吧?
    其实幼幼知道容欢说的没错,如果当时他没能及时赶来,或许自己真就一命呜呼了,如今想来,她心里也有些后怕,像是才从鬼门关闯回来一趟,懊悔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答应跟袁千金她们一起胡闹。
    意识到错误,幼幼敛眸垂首,声音低得仿佛从石头缝里发出一样:“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这回她跟小孩子一般老老实实认错,反而令容欢沉默,又或许一些话只能藏在心里,因为她不知道,那句“以后不会了”,可曾包括了这些?不会让他担忧,不会让他着急,不会让他心疼,不会轻易弄伤自己,更不会在他看不见的情况下发生危险。
    默不作声,任由岑寂在彼此之间静静徘徊了一阵。
    “上一次……你怎么没等我回来……”
    他突如其来地启唇逸出句,把脸挪到一旁,凝睇窗外。
    幼幼起初没明白,尔后一思付,方琢磨过来,是指她离开亲王府的事?
    怎么……他还记着呢啊……幼幼尴尬,回答起来也就结结巴巴:“那个……我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就、就想着算了……”
    “算了?”容欢脸色有点难看。她不知道他一下朝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吗?然而得到的结果,却是她一早离开,连张字条都没留给他。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幼幼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便开始嘟嘴耍赖,并且不动声色地将责任推卸给某人,“谁让三哥一到早就来了,而且还一个劲地催促我回去,我实在拗不过他啊,所以才……”解释到半截,她突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容欢赶紧给她拢了拢披风,见她流着鼻涕眼泪汪汪的可怜样儿,气是气不起来了,干脆掏出帕子给她擤擤鼻子:“笨蛋,弄的跟小落汤鸡一样。”“小落汤鸡”听起来,倒有几分宠溺的意味。
    而幼幼亲眼看到他将给自己擤鼻涕的绢帕塞回广袖里,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一时间有些不自在,随后反应过来他说的话,心里颇不服气:“你不也跟落汤鸡一样!”
    容欢双手环胸,微微一笑:“那也是只潇洒的落汤鸡。”
    潇洒的……落汤鸡……
    看来某人的厚脸皮已经抵达到一定境界了……不过报应来得快,他刚一说完,紧跟着就打了个喷嚏。
    幼幼正想笑,但转念想到他之前为了救自己,全身衣衫也早就湿透了,况且还将披风让给自己,连忙开口:“你别管我了,赶紧去把衣服换了,小心再着凉。”而且他一个大男人留下来也不方便……原本有些事让下人来做就好,偏偏递个茶水他也要亲自代劳,害得习侬跟掬珠现在都守在外间。
    “关心我啊?”容欢笑眯眯地注视她。那一双细致长目真漂亮,弯成月牙,仿佛里面真有桃花在颤巍巍地绽放,勾魂摄魄。
    “哼,谁关心你,你病了我才开心呢。”幼幼就是这样,死鸭子嘴硬。
    容欢却挺高兴的样子:“没关系,我再陪你一会儿。”
    陪她?她又不是几岁小孩子了,有什么好陪的……
    幼幼搞不懂他的想法:“你还是快走吧,浑身湿哒哒的,看着就难受。”
    容欢微笑:“这会儿枫叶已经红了,下次要不要一起骑马赏枫?”
    幼幼真佩服他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想着怎么玩,不过一听骑马,不由自主忆起上回他在山上亲吻自己的情景……一时墨迹犹豫:“唔……再说吧,我还没有想好呢。”
    容欢眸底有抹不曾察觉的失望,稍后侍从捧来干净衣物,他自然不能留下,离去前听幼幼焦急一唤:“表哥!”
    以为她改变主意,他心头一跳迅速转过首,幼幼却把披风脱下来:“你的披风忘记拿走了。”
    “……”容欢怔愣片刻,继而扬唇轻哂,“没事,你先留着吧。”
    回府后,幼幼还是染上风寒,小病一场,养了将近十余日才算痊愈。不过卧床期间,一张小嘴却没闲着,得知她生病,瑜亲王府专门派人三天两头地往国公府送膳食糕点,除了一些精致小巧的点心外,还有平时吃不到的宫廷细点。为此闵氏特地写信给太妃,并备了回礼表达感谢。而幼幼看着眼前的金糕卷、翠玉豆糕、松子百合酥,全是自己爱吃的,便知道这些细点准是容欢借太妃的名义送来的。
    因此,每天除了打打喷嚏流流鼻涕外,幼幼生病期间的小日子过得还蛮滋润的,同时一直与柯英婉保持通信,得知芙池坠水一事传到文亭伯耳中,文亭伯大怒之下,狠狠罚了小女儿任氏禁足半个月,至于主谋袁千金也被袁大人禁足家中罚抄女戒,其他几位姑娘多多少少也受到家人教训,即使出门也被看得很紧。
    待病好后,幼幼便开始胡蹦乱跳,马上写信约柯英婉一起去天上香阙赏花,尽管现在牡丹早已枯萎,但天上香阙在秋冬季节里尚有晚菊腊梅等名品可赏,吸引了不少爱花人士以及豪绅勋贵的光临,这一次萍娘不在,据说是被某位贵妇邀请府上交流养花经验去了,虽比不得旺季的繁华热闹,但园内香袖翠鬓,人影穿行,生意依旧好得很。
    柯英婉为酷爱菊花的湘国公夫人选购了一株案头菊,十分满意,二人又闲逛到临近晌午,才各奔东西。
    半道上,幼幼坐在车厢内无聊,伸手掀帘朝窗外张望,恰好瞄见前方的碧湖乡茶楼,眼睛一亮:“停车。”
    这次出门她只带了掬珠一人,掬珠闻言奇怪:“姑娘,出什么事了吗?”
    碧湖乡茶楼属于京城四大有名茶楼之一,之所以出名,并不止是茶香品贵,而是他家的蝴蝶花糕特别好吃,状绮玲珑,似蝶展翅,五朵小蝶一盘,如铜币大小,分散栖于一朵当季新摘的花瓣之上,端上盘后,当真若蝴蝶扑花一般,不仅外表美观,口感更是细腻甜香。
    “咱们到碧湖乡茶楼坐坐去,正巧歇歇脚。” 幼幼小时候随丰公国来过此处,对蝴蝶花糕的味道一直念念不忘,今日恰好经过,一下子勾起童年记忆。
    掬珠有些印象:“听说这碧湖乡不仅茶好喝,做的花糕也独特美味。”其实她发现五姑娘打从在亲王府住了一段日子之后,人就变得越来越嘴馋,尤其遇见好吃的,愈发不可阻挡。
    幼幼被她搀扶下车,甫到茶楼门口,刚好从内走出两条人影,是位年轻女子以及一名小丫头。
    那年轻女子云发轻挽,海棠押鬓,面如芙蓉,眸若秋水,柳眉桃腮,点绛朱唇,皓齿雪洁,莲足小巧,身材极为细瘦,着青衣素裙,本是弱不禁风,举止间偏又柔情似水,外罩一件妃红披风,为那张脸容更添怜人色。
    而她不是别人,正是乔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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