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不是说要去睡觉吗?”容欢笑得柔情至极,嗅下她耳鬓的芬芳,哄劝道,“那就先洗澡,然后咱们再睡觉觉。”
    幼幼想也不想地道:“我才不跟你睡!”
    岂料容欢闻言,脸色旋即黑得跟锅底似的,把她放下来,冲着那雪臀就是一阵狂拍:“混账,不跟我睡跟谁睡,你这淫妇!”
    “噢……”幼幼捂着小屁屁躲来躲去,泪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滚出来,委屈得像只小白兔一样可怜兮兮,当然,小白兔跟大灰狼斗,自然只有乖乖挨宰的份儿,幼幼最终被某人抱进沐室,彻底发泄了够……
    幼幼觉得男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经过这么一折腾,两个人的关系迅速复合了,容欢再不端架子,摆脸色,又开始成日死皮赖脸地黏着人,对于这种阴晴不定的男人,幼幼脑子里只迸出两个字——变、态。
    三日后,便是宝儿的四岁诞辰,幼幼给宝儿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新衣新鞋,还挂上求来的平安符,容欢则命人在凝思园的院中央摆好皮影戏台,然后亲自上阵,表演起《宝儿版大闹天宫》。
    宝儿眨着大眼睛,看得可聚精会神了,幼幼没料到容欢还有这般表演天分,真是发挥得淋漓尽致,生动逼真,尤其到了“宝儿”拿着金箍棒大闹宫廷的时候,宝儿一阵激动,自己给自己鼓掌,天真烂漫地大叫:“宝儿真棒,宝儿真棒!”笑得幼幼差点没呛过气去,眼泪花子都弹了出来。
    转眼盛夏一过,便到了雍元二十九年中秋,中秋宴照常在幽萃楼摆设,宝儿坐在太妃身边,一口一个“阿嬷”地叫,可是把太妃喜欢坏了,揽在怀里亲着宝儿的小脸蛋,幼幼则忙着给太妃还有容欢布菜,不时会对上容欢充满温柔的眼神,一家人用膳听戏,可谓其乐融融。
    晚上,宝儿留在顾影居陪太妃,容欢便带着幼幼出外逛灯会,幼幼换上一身轻衣便装,出门之际,容欢习惯性地弯着身子,为她系紧襟前的披风绳绦,又轻轻笼下那帷帽雪纱。
    “走吧。”他伸出手。
    “嗯……”幼幼笑着将小手塞进他的掌心,他的手掌温暖如烙,比手炉还暖上十倍,被他握着,总有种说不出的安心踏实。
    二人坐上软轿出府,来到花灯主街附近,由于再往前走,人潮拥挤,摩肩擦踵,无法继续前行,他们下了轿,行出一段距离后,就瞧公玉熙夫妇抱着孩子,站在一家麻花店门口翘首顾盼。
    “来了来了!”柯英婉眼尖,赶紧朝他们挥挥手。
    原来两方人先前约好,要一起逛灯会的,容欢与公玉熙走在前头,幼幼与柯英婉携手在后面有说有笑,华灯逶迤,烁斗溢彩,除去猜灯谜赏花灯,开放的河岸边毗邻摆开摊点,卖着各色小吃玩意儿,对面更有游龙舞狮,杂技表演,街上熙来攘往,人头攒动,真是好不热闹。
    容欢与公玉熙开始竞争猜灯谜,比谁得到的花灯最多,幼幼跟柯英婉远远站在一旁观望,觉得这两个男人真够无聊的。
    “娘亲,那边有舞狮,咱们去看,咱们去看!”轩哥儿跟礼哥儿一左一右地拉着母亲,吵着要去瞧热闹。
    幼幼是不太感兴趣,柯英婉拗不过这两位小祖宗,无奈下,只好带着丫鬟跟孩子们暂且离开。
    “王妃,怎么了?”柯英婉一行人离去后,绿阑发现幼幼莫名冲着人潮某个方向发呆。
    自打上回一劫后,如今幼幼但凡出门,都会带上绿阑,今夜更不例外,幼幼与容欢都留下贴身侍婢,让韩啠绿阑跟随身边。
    经她提醒,幼幼才如梦初醒,不由得省回神——
    刚刚……总觉得有谁在注视着自己一样……
    她摇摇脑袋一笑,立即收回心底那股理不清的感觉。
    等她背过身,不远一棵高树后,孟瑾成慢慢现出身影,那时瞳孔最深处,映着她纤瘦的背影,在万千灯火中交织变幻,宛若化成天上一颗璀璨的华星,在他眼中,永世不可磨灭。
    这样……就可以了吧。
    只要她安好,他便足矣。
    他脸上一片柔和馨暖,如此默默凝注了许久,才颇为不舍地垂下眼帘,正打算离开时,视线不经意一瞥——竟在对面人群中看到一抹格外熟悉的人影。
    芙蓉玉面,柳腰碧裙,正是曾经最纠葛牵缠之人!
    她竟然没有离开京城!
    孟瑾成心头震骇,险些以为自己看错,只瞧乔素儿隐藏在一处摊档木柱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神情间满是偏激毒恨,仿佛蛰伏在尘世的怨鬼,随时欲将人拖入阴曹地府。
    孟瑾成留意到她将右手踹入左袖中,所持之物,透出一丝刺目的银寒光芒,竟是一把尖锐的银剪!
    他一惊,顺她充满怨霾的目光望去——那里正是幼幼所在的方向!
    不好!
    他蓦然间明白到什么,面色一变,只觉心脏欲要跳出,在对方冲出的一刹,也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那时幼幼浑然不知即将发生的危险,还在原地静静等待着容欢他们猜灯谜,此际前方有两名相互追逐的孩童,后面的女童突然不小心跌倒一跤,大概是摔狠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幼幼瞧孩子膝盖处的布料都磨破了,周围又没有大人照看,刚想过去搀扶,就听绿阑说:“我来吧。”
    绿阑赶紧过去把女童扶起来,给她掸着身上的灰尘,幼幼正朝着眼前一幕微笑,耳畔猛然传来孟瑾成的声音——
    “幼幼!”
    她下意识回首,看到孟瑾成神色惊惶地奔向自己,印象中,她的瑾成哥哥素来都是温雅持重之人,鲜少会有如此焦急近乎狼狈的模样。
    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疑惑他怎么在这里?怎么样子会显得如此慌张?
    下一刻,她被孟瑾成牢牢抱在怀中,他的身量很高,遮挡住视线,让幼幼完全看不到背后发生了什么,只感觉他身体剧烈震了一下,随即伴随周围人的惊呼声,空气里快速弥漫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第104章 [恍然]
    在他的紧拥下,幼幼头上帷帽被撞掀开,绝丽容颜在斑斓灯火中,宛若冰雕的玉兰花般雪莹剔透,耳畔断断续续响着路人的惊呼尖叫,好似沸腾之锅,霎时乱成一片。
    她面颊贴在孟瑾成的胸口,衣襟处淡淡的松木香嗅来依旧宁雅安和,他抱得她好紧、好紧,仿佛两个人就此永恒凝固,一动不动。
    “瑾成哥哥……”她不明所以地喃喃轻唤,下一刻,听到旁人大喊——
    “是血!好多的血!”
    一句话恍若晴天霹雳,她只觉耳际嗡嗡作响,突然间若有所觉,颤抖地伸手抱住他,在那背后,居然摸到一柄尖锐之物,正是硬生生刺入他的皮肉里,她几乎不敢置信,随即把手摊开眼前,入目是触目惊心的红——诡美而妖艳的颜色。
    她登时浑身震颤,仰起头,看到孟瑾成朝她淡淡一笑,是极尽欣慰与安然的,一失力,从她身上缓缓倒下……
    亲眼目睹他倒在地上,背后化开大片鲜红,好似繁花中绽放的一朵血莲,而那柄银剪,就那样戳在他身上,血流不止。
    幼幼终于明悟他为什么会冲向自己,为什么会显得惊惶失措,又为什么会死死抱住她不放……
    是为了她……是为了替她挡住这危机……
    所有神智似乎都回来了,下瞬大脑“轰隆”一响,只如山倾石崩,岩浆爆发,一股脑涌上头顶,全世界仿佛都在寸寸崩塌……想到眼前人是孟瑾成,是瑾成哥哥……幼幼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歇斯底里地尖叫。
    “瑾成……”此时乔素儿已经面无血色,吓得连连倒退,当初她并没有听从孟瑾成的劝告,而是选择继续蛰居京城,她沦落到今日田地,全是因为那个女人,她心存怨恨与不甘,一心要寻机报复,终于在这次中秋之夜等到时机,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孟瑾成会冲出来……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是他挡在那个人跟前……
    望着曾经与她缠绵悱恻的男子正满身是血的倒在地上,乔素儿只觉呼吸欲断,胸口沉窒,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在扭曲而诡异地作痛,眼前不知不觉浮现那个温文尔雅的他,弯身执着她的手,教她一笔一划地作画,偶尔偏头凝睇,脸上流转着脉脉柔情……
    那时候什么嫉妒,什么报复,什么怨恨……都像化作尘埃随风远逝,令她心中只余下深深的懊悔……
    如果知道是他,知道他会挡下这一击,她是绝不会出手的……
    瑾成啊,你为了她……竟然连命都可以不要了吗……
    乔素儿一笑,本该阴霾重重的眼底,倏然变得一片亮澈,在爱与恨、对与错之间,她终于认知什么才是自己最该珍视的,可惜为时已晚,她得到过,却也失去了,一切都是她亲手造成的。
    她想过去看看他的状况,但被人一掌击中,摔出三四丈远距离,不禁口吐鲜血,居然不觉得痛。
    她明白了,她已经没有机会,甚至连靠近,看一看他的样子都不行,想到死,她毫不在意地一笑,此次之举,本就抱着玉石俱焚之意,只是,她要自己选择,绝不会在那个女人面前屈膝认输!
    “你做什么!”绿阑追着她跑到河畔。
    乔素儿蓦然回首——那般倔强清丽的容颜,竟宛如天光炽亮,微微刺痛人眼,让绿阑只觉似曾相识,不由自主想到瑜王妃,而怔神之际,那人已似一线纸鸢,决绝跳入冰冷极深的河底。
    “瑾成哥哥!瑾成哥哥!”幼幼守在旁边,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发了疯一般呼喊。
    她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回荡,令孟瑾成原本迷朦的眼神终于恢复些许清明,看着那张焦急含泣的小脸,恍惚间又好似回到幼年——她粉袄裹身,头戴兔子帽,小小略带婴儿肥的脸蛋,粉扑扑得犹如可爱花盘,那时她才六岁,是丰公国府五姑娘,公国爷的掌上明珠,作为小主人,他带着她在侯府花园游玩,她瞪着黑嗔嗔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每到一处地方,都会好奇地问他,瑾成哥哥,那个是什么呀?一路上她跟小鸟似的叽叽喳喳,问一句,他就答一句,但不管她多么好奇,只要他一离开,她立马就跟了上来,他忍不住想,真是个黏人的小家伙,到底是少年心性,故意趁她不注意,偷偷溜到假山后面,随即听到她一遍遍呼喊他的名字,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冬日里的雪还未完全融化,她踩在薄冰上摔了个大马趴,他这才一慌,急忙上前将她搀扶,她吸溜着鼻子,哭成小可怜样,看了真真叫人心疼,他十分懊悔,掏出帕子给她擦拭眼泪,正想跟她道歉,她却因为他的出现笑开了花,伸着小手揪住他的衣角不放:“瑾成哥哥,这里的园子好大,你别丢下我啊。”
    稚嫩的嗓音犹如甜甜的糯米糕,其中更是饱含着浓浓的依赖,他闻言笑道:“嗯,再也不会了。”
    今后见面,无论他去哪里、做什么,她都会在背后屁颠颠地跟着他,他拉着她的小手,童音笑语,温馨亲昵……
    那一幕宛如无边无际的梦境,让人沉浸,却又因她的泪浇在脸上,不得不堪堪醒来。
    “瑾成哥哥……”幼幼简直无法承认这个事实,晶莹的泪水正似洪水喷薄而出,含着胆怯、惊恐、悲痛,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他。
    “你别哭……”
    孟瑾成心疼地伸出一只手,想为她拂拭泪水,那斯文俊秀的脸庞亦如夏日的苍白之花,与流淌在地上的绯红形成强烈对比,不禁让幼幼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害怕,任由他颤巍巍地抚上自己的脸,那时候泪水流得更凶、更厉害。
    不、他不能有事!
    察觉他的手要垂下来,她惊惶地一把握住,将脸紧紧偎上:“瑾成哥哥,你不要离开我……”
    此时此刻,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眼中唯剩下这个男子——自小到大,曾经让她最亲近、最依赖,最刻骨铭心的男子——
    “我求你了,瑾成哥哥你不能有事,我求求你了,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啊……”
    她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瞬间击垮,泪水狂落,近乎歇斯底里,当目睹他虚弱地阖上眼睛,更是哭着喊着大声求救,扑在他身上嚎啕痛哭,任何人也拽不动她,为此也没有看到站在一旁的容欢,面色惨白,呆若泥雕。
    ……
    “瑾成哥哥,马上就该到我的生辰了,你别忘了呀。”
    “嗯,这次想要什么?”
    “都可以……只要、只要是你亲手做的……”
    他将一枚锦盒交给她,她打开来,里面搁置着两面扇纱,画着月色榭兰藏香图案,她顿时欣喜若狂,甫要拿起,却听背后传来一道尖厉女音:“公玉幼,我要你的命!”
    乔素儿神色狰狞,举着银剪直朝她冲来,她吓得不知所措,关键时刻,孟瑾成挡在她身前,一蓬鲜血飞溅而出,染得她满脸血腥……
    不!不要!
    幼幼倏然睁眼,从床上坐起身,习侬与掬珠手忙脚乱,绞了帕子给她擦拭额角渗出的冷汗,而她喊了这一声后,又躺下陷入。
    她一直再做梦,梦里全是她跟孟瑾成,从年幼到长大,一幕又一幕,就像回到过去,又重新活了一遍,但每次在梦最后,看到的都是他在她眼前倒下,染遍鲜血的情景,然后她紧紧抱着他,尖叫、哭嚷,醒了又哭,哭了又晕厥,如此循环不断……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觉嗓音格外干哑,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幼幼!”容欢一直守在旁边,见状立马握住她的手,他眼皮乌青,眸底布满血丝,大概是几宿未眠,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瑾成哥哥……”幼幼眼神空茫,转首望向他的脸,呆呆地问,“瑾成哥哥……他、他在哪里……”
    容欢一愣,手背被她用指尖死死抠着,恨不得抠进那肌肤深处,幼幼流着眼泪,声音透出无限愧疚与悲痛:“瑾成哥哥他流了好多的血,都是因为我……他都是为了救我……我该怎么办……”
    容欢疼惜地吻上她一颗泪珠:“幼幼,你别担心,孟二公子他还活着。”
    幼幼瞳目微瞠,有一瞬怔仲,随即近乎焦急的,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音:“真、真的吗?”
    “嗯。”容欢颔首,拂过她额前被汗水浸黏的发帘,“孟二公子伤势虽是凶险,但好在那一下偏离心脏,现在他正昏迷不醒,但已无性命之忧。”
    幼幼反而愈发急切:“我想见他……我想见他……”
    她神容激动,努力支撑着自己想要起身,被容欢连忙阻止,他带着叹息般,柔声哄劝:“幼幼,你病了……这会儿正在发烧,已经五天了……”
    五天里,她处于梦魇之中,病情反反复复,忽高忽低,嘴里不断呼唤着孟瑾成的名字,甚至有时候苏醒了,也记不得周围人是谁。
    “不,你让我见见瑾成哥哥,我不放心,我要见他,我好害怕,瑾成哥哥他不能有事的,求求你让我见见他……”她又开始神智不清地哭嚷,被容欢一直攥着手安慰,不知过去多久,才疲惫不堪地沉沉睡去。
    容欢替她掖好被子,起身朝屋外行去,临走前,他又回过身,依依不舍地看了床上人一眼,当时情景历历在目,那个人舍身相救,几乎处于死亡边缘,她多日来浑噩不醒,神智濒临崩溃,而他呢,又能做些什么?
    他与她,这一番兜兜转转,爱恨纠葛,从头到尾细思量,竟恍然大梦一场,而现在,这场梦终于醒了。
    他淡淡一笑,却是心死神灭,转身决绝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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