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答什么啊,”难得有个小丫头这么跟他撒娇,杨三爷脸上的褶子也舒展开来,“你们娘儿俩好好活着,等将来安定好了,有空回来瞅眼三爷就行了。谁能指望上你们!”
    小鱼一边笑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张破布,上面用炭条写了密密麻麻地一堆字。
    杨三爷斗大的字只认得一箩筐,将破布又扔回给小鱼,让她念给自己听。
    小鱼开的价码看着多,其实真不值什么钱。不过是些针头线脑,一些米面油盐加上几块最便宜的麻布。
    “就这些?不过够你们吃用小半年的,吃完了咋整?”
    “还有我请老魏叔打了一套锅灶,我拿不出钱,能不能请三爷先凑点帮我付了?等我赚了钱,一定还给您。”
    “这能有几个钱?”杨三爷一拍手,“一套炉灶锅盆的,这钱我出了。不过你们真的就只要这些?”
    听着炉灶的钱有人帮着出了,小鱼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够了够了。我娘帮人做绣活和我捡柴这些日子也略凑了几个钱,我们去县城里先找便宜的地方租一个月,等我开了小摊儿,赚了铜钱,一切就顺乎了。”
    “你们要去县城?”这下杨三爷真惊了。
    县城里没地,她们种什么吃什么?那儿不管是房子还是吃用都很贵,这娘儿俩身边又没个男人支应,要是受人欺负了可怎么办?
    “不妥当不妥当。”
    小鱼儿也不多说什么,跳下床规规矩矩给三爷行了礼说:“我这就去跟魏叔说说这锅灶的事儿,早一日打好了,我们早一日就出发。”
    说完蹦蹦跶跶地跑了。
    这边杨三爷找了村里几个长辈说了唐娘子要带着女儿避走的事儿。大家其实心里都有这想法,但人家自己主动提出来了,又觉得心里有愧,不用杨三爷说,这边几个长辈就说,要各家分摊,先把这娘儿俩半年的米粮给解决了。
    这事儿传开来,各家的媳妇闺女跟唐娘子处得好的都十分舍不得,一拨拨来清心观看她,各自留了点小体己当别礼不提。
    小鱼央了村里的一个长辈,他家里有子侄在县城住着的,先帮着小鱼物色了一个住处。
    她手上没几个钱,自然不能去租那独门独院的房子,好在不管什么时代,群租房都是有市场的存在。最后小鱼相中了在城门根一处大院子,那里头住着十来户穷困人家,共用一个场院,男女各一间茅厕,院子里还有一口井。条件虽差些,但里头住的人家都算老实和睦,租金也便宜,小鱼就自己作了主,先交了五十文的订金,租了里头的一个单间儿。
    唐娘子看小鱼里外奔波,忙得跟个轱辘似的,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想着她们孤儿寡母的要去县城里讨生活,心底发虚,不觉动了要去投奔唐家的念头。
    小鱼听出她的意思,连忙阻止:“娘啊,当年他们不要咱们,现在我们再去,不上赶着让人打脸吗?到时候他们要说咱们在外头活不下去了,死皮赖脸赖着他们家,一定又把咱们往外头扔一回。”
    “那时候跟现在又不一样。”唐娘子劝她说,“那到底是你嫡亲的爷爷奶奶,那时候你痴傻着人家嫌弃你。现在你已经好了,他们断不会再嫌弃你的。”
    “呸,他们当我是什么啊?一件玩意儿?他们看我生着病就扔掉,便没有半点亲情。再说了,他们能说你跟我爹是无媒苟合,便不会认回你这个媳妇。就算他们肯要我,我也不能离开娘。”
    唐娘子眼圈一红,默默搂着小鱼儿。
    “娘您别怕,咱有一双手,怎么着都不能饿死了。”
    过了几天,魏老头把锅灶打好亲自送到观里,小鱼拿了点麦面,用热水揉了面饼,切了细葱,点了盐,在平底锅上抹了层油,亲手烙了几块酥脆的葱油饼给杨三爷送了去。
    那布一掀,葱香味混着胡麻香气扑鼻而至,杨三爷咬了一口,赞叹不绝:“这饼子怎么烙的,这么脆生好吃的。”
    小鱼坐在他对面,笑嘻嘻地说:“我跟我娘就打算到县城里卖这个饼子,您老看能成不?”
    “成是成啊,这饼子香,我还没吃过这种味儿。”杨三爷捋着胡子点头,“只是这太费油了,本钱可不低,你能落多少子儿啊。”
    “虽是油煎的,但其实并不费油。”小鱼扳着手指头给他算账,“这饼子怕是能卖两文钱一块,去了面、油盐和炭火钱,我能落半文钱一块,卖十块饼子就有五文钱进账,可赚了!”
    现在成本的大头在油钱上,不过小鱼并不太担心,她看了,那大院子后头有块荒地,等开春她就能把花生种上。有了花生,自己榨油可比买来的油便宜了不是一点两点。那时候再卖油饼赚头更大。
    山里长满了野胡椒,她走之前再多摘胡椒走,葱油饼配着胡辣汤一起卖,不怕赚不到钱。
    小鱼心里打着盘算,眼睛笑得眯成了两弯月牙儿。
    杨三爷总算放了心,他没想到唐娘子还有这么手做饼的技艺,虽然是小本买卖,但人勤快点,手头紧巴点,养个闺女也不是什么难事,这让他心里可好过多了。
    临出门前,小鱼扶着门框回头对杨三爷说:“三爷爷,我瞧着今冬雨水太少了些,等开春播种的时候怕有旱,您和乡亲们说说,得早点儿做准备,保保墒啊。”
    唐小鱼挎着竹篮走了,留下杨三爷,又开始坐在那儿长吁短叹。
    这事,他前些天就跟村里长辈们商量过,今冬雨水太少了,村里种稻的多,需水量大,万一起了旱,别说什么收成,能不能攒出口粮都成问题了。
    ☆、第10章进城喽
    二月初八,正是个好日子,唐小鱼和唐娘子收拢了村里人送的杂七杂八,辞别了清心观的一众女冠,赶着牛车,跟着村里赶集的队伍,踏上了进城的路。
    牛车晃晃悠悠的,唐小鱼被唐娘子搂在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她一个人走在空旷无人的马路上,路在脚下漫延,伸向漆黑的远方,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不时有女人的笑声在她耳边响起,薇薇,小敏……是她要好的闺蜜和同学。依稀中,还有男人的咒骂,像是隔着一层牛皮纸,模模糊糊只留下个怨念的影子。唐小鱼在梦里咯咯笑着,笑醒了。
    村里人将她们一路送到租住的大杂院里,将板车留下,然后赶着牛走了。
    唐小鱼卷了袖子和唐娘子用布帕包着头发,一点点将家当搬回家。那间小小的不过十六七平方的小屋子很快就堆满了半边。
    唐娘子借了人家的灶台烧了点开水,母女二人依偎着坐在墙角,一边喝着水一边笑。
    她们本来就是被拔了根的飘萍,在阳明村虽然落了脚,但也是寄人篱下没有一点家的感觉。这小小的屋子虽然简陋,但这也是母女二人头一回自己做主自己定的屋子,逼仄低矮的房间里堆满杂物,却让她们头一回觉得是这样安心。
    “咱以后就住这儿了。”唐小鱼靠着墙,抬头看了看灰扑扑的房顶,“娘,您等着,等我赚多多的钱,买间大屋子咱们娘儿俩住。”
    唐娘子展开双眉,温柔地看着女儿:“傻丫头,你在哪儿娘就在哪儿,哪儿就是咱们的家。”
    唐小鱼站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干活干活!收拾出屋子,咱们还要跟邻居们打招呼呢!”
    屋子小,东西也不多,娘儿俩忙了两三个时辰,总算是把屋子拾掇得像个样子了。唐小鱼手上不闲着,收拾完屋子又将灶火升上,揉发了面,开始做葱油饼。
    第一块饼子出锅时,满院子飘着香气,把院子里的小馋猫儿们全都勾搭出来了。
    各家有那年纪小的丫头小子的,一个个含着手指,眼巴巴地看着院子里头忙忙碌碌的小姐姐,看着她一会揉面擀面,一边儿撒着葱花儿,一忽儿又在面饼上撒胡麻。油汪汪金黄黄的面饼一张一张利落地翻个个儿,被她拿木铲子铲出锅,整整齐齐地摞成一叠。
    终于有个五六岁大的小子馋得受不了,滋溜跑到小鱼的面前,咽着口水指了指那叠烙饼。
    “给你!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说不上来可没有饼子吃。”小鱼笑着抽出一张半凉的饼。
    “小虎!”孩子脆生生的回答在院子里回荡起来。
    “好孩子,拿去。”小鱼将饼递了过去。
    这有一个开头的,剩下的孩子们呼啦就将小灶台给围上了。
    不管多调皮的孩子天生都是个吃货。唐小鱼用一叠葱油饼收拢了整个院子里小孩子的心。对自己孩子有善意的人总是容易得到家长的好感。没过多久,唐家母女跟大杂院子里的人家已经打成了一片。
    会住大杂院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家。这里头大部分是趁着农闲时来城里做短工的。也有一部分是城里大户人家里做活的小厮或丫鬟的家人,在这儿租间房子好离着孩子们近些。
    新搬进来的母女看着干净利落,也是个良善人家,家里没个男人照应也怪可怜的。大抵同是穷苦人家,共鸣有之,看着人家是寡妇孤女,相比起来心里也不觉有些优越感,对她们母女便更加和善了。
    小鱼扯了块黄麻布,拿着炭条仔细地描了个大大的美术体“唐家酥饼”,拿根木棍绑了当旗子,将炉灶面油装上了板车,一切就绪,就等着明儿一早去开张了。
    可巧第二天便是大集,一大早街上便全是人。
    小鱼知道但凡这种大集,好位置自己是占不上的,占了好位没得还会被人怨恨捣乱,她带着唐娘子走到集市靠边一段稍有些冷僻的地方,将摊子支起来。
    一头灶上生火将油锅热起来,另一头放了大锅,煮起了胡辣汤。
    大大的旗子在摊头一插,唐娘子揉面做饼,小鱼煎饼搅着胡辣汤,扑鼻的香气飘出老远。清灵灵的嗓子也高声唱起来。
    “酥香的唐家酥饼哎,又酥又香,吃过难忘!”
    唐娘子红了脸,低声喝道:“你叫什么叫,怪臊人的。”
    “酒香还怕巷子深呢,咱不吆喝,谁能过来买饼子喝汤啊!”小鱼不管她,直着嗓子吆喝。
    十岁的小姑娘还是童音,又脆生又水灵,杂着扑鼻的香气,穿过巷子口,飘到过往的行人耳中,鼻中。
    “什么东西这么香啊?”渐渐的,有人围了过来。
    “小姑娘,这饼子怎么卖?”
    唐娘子怕羞怕臊,脸上围着条干净麻布当口罩,只管低头揉面做饼,唐小鱼笑得极甜,跟客人们说:“独家密制酥香饼,大叔您来一个尝尝,保证吃一个还想第二个。只要您两文钱一个,我们娘儿俩第一天开张,开业大酬宾,买四送一咧!”
    要说这一张饼子卖两文钱算是够贵的了,但是人家一看,这饼子真正是拿油煎出来的,焦香扑鼻,真拿两文钱来尝尝鲜也不是舍不得的。
    陆陆续续的,真就有人买了。
    咬一口下去,外皮酥脆,内里嫩香,葱香加胡麻香加面香揉在一处,真是叫人直夸好。
    “大叔,光吃饼子口干,配着咱家秘制胡辣汤更爽口哦!”小鱼立刻大力推销胡辣汤。
    要说赚钱,卖胡辣汤可比葱油饼要赚钱。
    葱油饼要拿油煎,胡辣汤只是一大锅水配着一碗薯粉打两个鸡子,加一把碎蕈,木耳,点醋加胡麻油,再撒一把胡椒就做得的,本钱都没几个子。一碗一文钱,一大锅便能卖二三十文了。
    这大寒天,喝一碗胡辣汤,从里到外立刻就暖了起来,微酸麻辣,令人胃口大开。
    “这汤味儿绝了!”喝汤的大叔挑起大拇指称赞。又忙着让唐小鱼包了四块饼回去孝敬老娘。
    “大叔,这是油煎的,放凉了老人家再吃怕不克化。”小鱼又加送了一块饼给他说,“回去拿干锅炕热了再给老奶奶吃,别吃太多,一次吃一张就够了。”
    大叔乐了:“小丫头心可细,是个会做买卖的!”
    唐小鱼的摊子前不一会就排了长龙,她也没想到胡辣汤会那么受欢迎,没桌椅,就带了五只粗陶碗来,只能站着喝汤吃饼,唐娘子面也来不及揉了,不一会就得去洗碗。
    母女俩头一天出摊做买卖,忙着飞起,过了午时,带来的面粉鸡蛋全都用得精光,那时候还有排队买饼的,换来好一通埋怨。
    唐小鱼人小嘴甜,连连谢罪,又保证明儿早些出摊,多备着料,多做些饼。
    二人半天下来,腰酸背疼,肩膀都硬了,不过收摊子里看着那装得满满的笸箩,二人还是心中狂喜不已。
    推着小车回了大杂院,两个人把门一关,盘腿坐床上数铜子。今天卖的饼子加胡辣汤一共收入了三百二十七文钱,看着床上一堆铜钱,唐小鱼欢呼了一声抱着唐娘子在床上直蹦。
    除去面、油和炭火钱,算下来足赚了一百文,首战告捷,母女俩欢喜之余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第一天实在是太慌乱了,忙了这头管不了那头,准备也不足,只卖了半天的。
    唐小鱼拿了沙盘在上头写写画画了半天,正好下午没事,便数了些钱带在身上,拉着唐娘子到街上去了。
    她先到了纸铺,上好的宣纸买不起,而且用起来也不方便,就捡那发黄的硬毛边纸买了大大的两张,又到米行里买了二斗麦粉,再去菜市场买了些葱姜鲜磨。
    这一去花了百十来文,二斗麦粉差不多三十斤重,唐娘子裹了小脚哪里扛得动,只能又花了五文钱,央着米店的伙伴帮着扛到大杂院子里。
    忙到下晌,唐小鱼便帮着唐娘子升火做了饭。
    家里有新收下来的菘菜,还有三爷送的一小块腊肉。唐娘子拿刀薄薄片了七八片腊肉和着菘菜炖了,就着现成买的鲜磨,炖了锅菘菜腊肉鲜磨锅子。小鱼揉了点面,拿刀削成面片下到锅子里,吃面就汤甚是惬意。
    吃饱了饭,小鱼把毛边纸拿刀裁了,订了个小册子,找了根细木棍子一头烧黑当笔,做了个简陋的账本。
    反正她用阿拉伯数字记账,这账本谁也看不懂,小鱼美滋滋地打格子划线,一边记借一边记贷,唐娘子看她忙忙乎乎的也不知忙啥,也不管她,只拿了料子绣鞋面儿。
    唐小鱼到底身子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忙了一天早累坏了,太阳一落山,便洗洗睡了。唐娘子却还借着外头的月亮做活,直到眼睛发花,实在是看不清楚了才罢手。
    唐娘子给小鱼掖了掖被子,看着女儿熟睡的面容怔了好半晌,才敛了眉目,低低地发出一声叹息。
    小小的孩子,跟着她奔波劳累着,粗衣鄙食还那么乐观通达。现在看来,反倒是她在照顾自己了。
    唐娘子也不知是不是眼睛用久了酸涩,拿手背揉了揉,心里千头万绪理不出个道道来,终于是搂着唐小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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