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菀沁站在门口,知道隔着缠枝雕花朱门,那个人就在里面。
    她告诫过表哥,要他不要与那人来往,她没指望表哥真的一次就信任自己,可今儿一见,表哥仍是与那人来往亲密,仍有些不安。
    白雪惠言语中的“贵人”两个字咬得极重,明显就是瞧不起,不相信许慕甄认识什么地位高的人,居然还将爹爹的官职丢出来耀武扬威吓唬那人?云菀沁皱眉。
    包间内传来声音,语气异常爽快,倒不像个高高在上的:
    “云夫人有心。我与云家的外亲许公子关系交好,不过是让出个房间给你们用而已,不算什么。答礼就免了。”
    声音温润似玉,甘畅如流渠,飘出来在狭窄封闭的走廊回响,十分悦耳且干脆利落。
    白雪惠一听这人的回话,年轻且随和,并不像个很端着的人,未免更加轻慢了,好奇心也减低了不少,大概就是许家那个商圈的公子哥儿罢,笑道:“原来是位公子,想必应该是跟我家表少爷一样,是商贾人家中的少爷吧——”
    话没说完,门前随扈脸一垮:“大胆,废什么话!竟敢将主子比作商户少爷!”
    白雪惠被喷了一头口水,一张脸又红又青,还从没被个下人这般呵斥过。
    方姨娘幸灾乐祸,却掏出手帕给白雪惠擦擦脸:“护卫大哥莫急,你家主子到底何人啊?妾身家夫人不知道,自然可能会说错话。”
    “当今太子爷。”随扈抛出。
    除了云菀沁,几个女眷都傻了,太子……爷?不会吧!
    方姨娘笑意也凝住,手指间的帕子一滑,掉在了地毯上。
    虽然说皇城根下什么贵人都有,但白雪惠还从没见过几个皇亲贵族,今儿一见,竟见到个太子,脸色一白,半天说不出话,吭哧:“太、太子……”
    什么皇上啊太子,黄四姑只在评书戏曲里听过,哪里见过真人,如今得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就近在咫尺,既畏惧又有些莫名的振奋,抱紧了两个孩子,蹲下身,悄悄道:“喏,里头啊,是太子,就是改明儿要当皇上的人!快,赶紧靠近那门,沾沾福气!就算见一眼,回去也能被街坊羡慕死,咱们可是见过未来皇帝真颜的人哇!”
    两个孩子也大胆,居然还真的蹭到了门口。
    随扈拔出一柄剑,当场一横,拦住两个孩子:“竟敢不敬储君!”
    银光一闪,茂哥年纪小一些,吓得哭了起来。
    这一哭,更不得了。
    随扈生怕惊了金贵玉重的主子,将茂哥的衣襟一拎,高高提了起来,眼看就是一副要摔的架势。
    白雪惠瞪一眼这个井底之蛙的大嫂,真是蠢人胆子肥,天不怕地不怕,竟将太子爷当成菩萨了,还想去沾福气,可也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她至多近距离见过一个归德侯爷,已经算是最大牌的了,哪里见过太子级别的!
    黄四姑傻了,怎么京城的贵人都是这种厉害人啊,动不动就打就杀,见儿子被举得高高,语无伦次:“嗳哟太子爷,您可千万别杀俺儿子啊,小孩子贪玩而已——”
    云菀沁将茂哥一捞,推到婶子怀里,对着门扇轻轻一福:“小女子的婶婶刚从小地方来,不懂规矩,堂弟就更是才几岁大,冒犯了太子,请太子爷恕不知者不罪!小女子在这儿替堂弟赔罪了!”
    又转过头去朝黄四姑叱了一身:“太子邀咱们上楼听戏,必定是个心胸宽阔的,怎么会因为小孩子一哭一吵就杀人,婶婶又在乱说,还不住嘴!可别玷污了太子的清名!”
    半晌,里屋传来笑音:“说话的是云家的哪位小姐,是不是慕甄的表妹……叫什么来着?”
    云菀沁平静道:“回太子,小女子的表哥,正是许慕甄。”
    屋内,男子望了一眼许慕甄:“你表妹不是才十四五么,倒像是个见过世面的。”
    许慕甄长了脸,得意:“殿下也不看看她表哥是谁。”
    男子眉一耸,倒是个伶俐又清醒的女孩儿,刚刚为了救小孩扭转局面,这会儿回话也这么冷静,千金小姐随便向外男吐露闺名是没修养的表现,她既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又并没被自己诈出闺名。
    安静须臾,里面的人道:“放了那孩子。”
    随扈手一松,茂哥连滚带爬跑回黄四姑怀里,几人再不敢打扰,正想折身离开,里面又传来声音:
    “孤可有幸请云小姐进来一同赏戏?”
    男子恢复了皇族内的称谓,大宣祖制,天子称朕,储君称孤。
    许慕甄一听太子宣召表妹入内,很有几分高兴,表妹与归德侯府的婚事解了,如今正是自由之身,若是能与皇家结亲,比侯府不强到哪里去了。
    云家几个女人一听,刚刚的畏惧之心早消失得一干二净。
    叫云菀沁进去共同赏戏?白雪惠第一个牙齿痒痒,这小妮子怎的竟是有这般的好运……那可是太子啊,无数京中贵女垂涎,听说还有不少贵女买通太子身边的人,研究太子的各项喜好。
    太子出宫时,在太子经过的道路和地方故意制造邂逅,也是大有其人——
    这么个只可远观的天人一般的男子,竟主动提出与那小贱人一块儿看戏!
    云菀沁盈盈一笑:“小女子今儿是跟母亲一起出来的,万事需要母亲做主。”毕竟还没出阁。就怕到时候被白雪惠借题发挥,要是白雪惠主动开声,就没什么问题。
    白雪惠一愣。
    “云夫人可答应?”屋内人的声音仍是温和状,可已是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思。
    白雪惠只得道:“既然有表少爷这个亲戚在场,妾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门扇一开,云菀沁与妙儿进去了。
    白雪惠趁机望了里面一眼,嘴巴张开,合不拢。
    一名纱袍男子坐在一张雕花大椅上,腰系紫带,头束玉冠,面朝半开放式的墙壁,对着楼下的戏台,侧脸轮廓清俊无比,双眉修长入鬓,眼眸微弯,略显魅惑,是那种天生的桃花目,目内波光璀璨,不笑却喜,似怒若嗔。
    浑身上下的气质,并没有身为储君的沉重感,反倒有几分癫狂与随性。
    门扇哐啷合上。
    妙儿退到一角。
    “云小姐,坐啊。”男子眨了眨长睫。
    云菀沁依意,坐在他手边的另一张雕花椅内,再一抬头,只见太子亲自捧了一杯茶,递了过来,眸子依旧弯弯:“上好大红袍,最宜品戏时享用了。”
    真正流着贵族血脉的人,是不会傲慢的,因他已经是绝对高高在上的地位,反倒会有一种俯瞰众生的谦让。
    可……他身为太子亲自端茶送水,真的没关系?平易近人过头了。
    云菀沁忙接过:“有劳太子爷,小女子自己来就好。”又给旁边的许慕甄使了个眼色,别愣着啊,我跟太子又不熟,你来打个圆场啊,这样多尴尬啊。
    许慕甄对上表妹的目光,眼神一晃,飘走了,与太子有相处机会,哪个女子不想,这么好的机会还不把握,别说表哥不给你找机会。
    “宫外私下休闲时光,何必太子爷前,小女子后,随意即可。”太子道。
    “随意?”这怎么随意法。
    太子收了笑意,认真起来:“你唤我世谆,我唤你沁儿。”
    一口茶刚含嘴里,快要喷了出来,云菀沁呛到了喉咙管,猛咳了起来。
    太子这才严肃脸:“孤说笑的。”
    那就好。云菀沁舒了一口气,盖上茶盅,如何也没想到,堂堂东宫太子竟是这样的脾性,倒与表哥类似,果真是近墨者黑,难怪两个人能厮混到一块。
    “不过对了,沁儿——”太子笑眯眯,重新开口。
    噗。这太子到底哪句真,哪句假。明明说开玩笑么!云菀沁道:“太子爷,小女子跟您初次见面,私下随您喊无所谓,可是就怕您喊顺了口,外人听到了,还不知道怎么想。”
    太子唔了一声,又严肃起来了:“沁儿利用孤,来解决你自己的家事,可不像是跟孤不熟啊。”
    啊?云菀沁脑子里转了一圈,才记起来陆清芙那件事,当时为了借陆清芙打击云菀霏,给陆清芙找机会跟太子在寺中见面……
    望了一眼表哥。许慕甄清咳两声,转了身子,出去了。
    这表哥嘴也不严实,居然跟太子全都交代干净了。
    云菀沁吃吃一笑:“陆家小姐生得貌美,太子爷不吃亏。”
    “巧舌如簧。”男子隔着茶几倾过身子,托着俊美的腮,显然,对于陆清芙的美貌,并不大感兴趣。
    鼻尖正对脸颊,她几乎能见着男子眼眸里的自己。
    千金圈里都说慕容泰、许慕甄与秦王三人相貌好,怎么独独漏了他?或许太子地位太高,不容造次,并不敢随便谈论吧。
    脑海里竟然浮现出另一个男人。
    他们是兄弟,长相有些共通处……可眼神却截然不同。
    太子是叫人心旷神怡的清澈,略有轻佻,却并不叫人反感。
    而那个人,眼神也能干净而恬静,古井无波,却深邃到叫人看不到底。
    若说太子一弯眸,便能控制身边的人,跟随自己的喜与悲。
    那个人却是压根不在意别人关不关心自己的喜与悲。
    “话说回来,太子亲下民间看戏,怎么不将整个万采戏楼给全部包下呢。”云菀沁拉回遐思。
    太子努努嘴,这种完全不适合男子做的小动作,居然挺适合他,举起纤长白净的手指,摇了摇:“那多没意思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看戏,就是图个热闹。”
    戏台上,一折新戏开锣。
    开幕的锣鼓一响,太子坐直了身子,恢复神色,好像再也没兴趣跟云菀沁说话了:“好了!开始了!”
    云菀沁哑然,不过倒开始努力回忆着,上一世太子夏侯世谆的结局。
    秦王从王爷登上储位然后登基为帝,中间瞬息万变,时间太短,几乎叫人措手不及。曾经的储君夏侯世谆,是在秦王成为新储君前三个月,被罢黜了太子位,原因并没有很清楚地对外公开,依稀只记得罢免圣旨上有一句,“不羁放荡,狂傲难驯,不孝母,不尊父,忤逆孽子”。
    这句指控虽然很笼统很模糊,但放在哪一家的儿子身上,都是天大的过错,为世人所不容。
    然后,夏侯世谆下,秦王取而代之。
    在秦王登基后,这个旧太子彻底没了音讯,云菀沁不知道他是立了王,或是被贬庶,甚或……暗中赐死。
    说起来,这太子也算是挺悲情的……不过,云菀沁斜眼睨过去,今天看他的样子,倒是跟悲情一点儿边都不沾啊——
    “好!”太子猛拍掌,“那武生的后空翻厉害,爽利干脆,不拖泥带水!等会儿孤要狠狠赏他!诶……你说孤在东宫练了许久怎么就练不出来呢,倒还不信了!不成,今儿回去,得要好好再操练操练!”
    云菀沁:“……”敢情这太子爷原来不单喜欢看戏,还喜欢演戏。
    太子也察觉到了身边女子的异色,偏了偏头,眼角一飞,有几分傲慢:
    “不瞒沁儿说啊,孤在东宫还训练了个戏班子,什么文戏武戏都能来几台,不怕告诉沁儿,宫宴上一些新戏的剧本,都是孤亲自操刀的。”
    自来熟,和谁都能短时间打得火热,风姿卓越的皮,核子里竟是略脱线,甚至有点没心没肺,居然还是个资深票友!
    以上,是云菀沁今儿对太子的印象。
    之前还想继续劝说表哥不用在太子身上下功夫,可如今看来,太子作为朋友来讲,倒也不错?
    正想着,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妇人声音。
    白雪惠一行人刚刚回了包间去看戏。
    方姨娘却抱了些小心思,得知二楼的贵客竟是太子,先是震惊,又是窃喜,望了一眼身边的女儿,小算盘立马便打起来了。
    一直筹谋着想要桐儿嫁个好人家,为自己母女后半生谋个好出路,可想归想,哪里有机会,依桐儿的庶出身份,若是嫁给好一点家世的门户,估计只能做个偏房,想当正妻,也只能从低等官员里寻了……着实不甘心。
    今儿出门,遇见了表少爷,那表少爷身边的人,竟然是当今太子!
    这可是老天爷给的天大好机会!错过了这次,这辈子就再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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