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在众位贵胄前面破了她的声誉,就算太后不罚,出宫后,她与妓子交往的名声也得在上流圈子里传个透,到时,看哪个要脸的豪门要她!
    妙儿也想到了这一层,虽小姐一番痛陈下来,免去被贾太后责罚,但名声上恐怕还是会受些影响,怕是今后再不能进宫赴宴,也不会被名门待见,不觉咬唇,猛剜那郁柔庄一眼。
    云菀沁感觉妙儿气得直抖,将她宽袖中微微粗糙的手儿一抓,握了一握,说真的,她真的不介意名门看不看得中自己当儿媳妇,嫁不了高门,便嫁低户呗,再活一世,婚姻中什么最重要难道还不清楚?这辈子,吃好睡好有人疼有银子使,做做喜欢的事儿,已经够了!
    郁柔庄正得洋洋自得地想着,只觉一双沉稳严厉的目光射过来,被瞪得浑身一冷,贾太后一向爱护自己,对自己不薄,什么时候用这种眼神看自己?顿时泄了气儿一样。
    贾太后瞪完了郁柔庄,更是扫了兴,太阳穴鼓鼓地疼起来,正在这时,云菀沁缓缓转向郁柔庄,不徐不疾,开始反击:
    “郁小姐三堂会审,审完了我,不知道我现在能不能反问一句,宰相门庭是京城出了名的严,郁小姐身在闺中,清楚青楼女来我家的事就算了,为何连红胭上我家侧门与我婢子道谢感恩过几次,您都如此清楚呢?我这段日子与青楼女来往过,外人不清楚,惟独郁小姐这般了如指掌?到底是郁小姐太关注我,时刻盯着我,还是那些青楼女——郁小姐根本早就知道?”
    这是在说,这些妓女都是郁柔庄故意栽过去害云菀沁的?
    众女目光齐刷刷盯住郁柔庄。
    郁柔庄狭眸扬了扬,稍稍一定,冷笑:“我从哪里知道不重要,你没证据,就不能凭空诬赖我。”
    正在此时,前方的太监禀报声传来:“太子到。”
    众女齐齐给太子行过礼,太子三两步走到了太后身边,贾太后打了精神:“太子怎么跑过来了?”
    太子素来不羁言行,在长辈面前像个小孩儿,与太后感情极好,这会儿也不例外,俊美少年将皇祖母的胳膊一挽:“皇祖母可别败了兴子,儿臣已差人把那个叫红胭的传唤进宫,此刻正在路上,祖母可亲自问问!”
    云菀沁眉一跳,猛朝太子使眼色,示意不要,太子却暗中丢了个眼色给她,还动了动嘴,做了个“安心”的唇形。
    安心?怎么能安心。
    红胭是塘州之战的后人,虽不是死罪,但也是戴罪之身,若然说漏了嘴,或者一盘一问,被太后听出来,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果!云菀沁哪知道这个荒唐的太子会提议红胭进宫,这会儿见他努嘴皱鼻的,咬他一口的心都有,这不是给自己添乱吗?
    太子云淡风轻,见云菀沁用狂捅自己的眼光往自己,笑得越发灿烂,两条眉毛一抖一抖。
    贾太后见太子已经叫人去将红胭请进来,也是眉毛一皱:“你这孩子,每次都是说干就干,这下好,竟将个平民百姓都请进宫了!”
    “太后心里不舒坦就不能过夜,今儿定要问个明白,父皇在金銮殿亲审过江南贼王、西北起义农民头头,这不都是平民百姓么?太后又怎么审不得京城脚下一个区区的老板娘?”太子笑得晶光璀璨,一双桃花眼儿叫老人招架不住,轻捏孙儿俊俏脸颊肉一把。
    却说皇家御马的单驾马车快行出城门,过护龙河,不消会儿就疾驰到了进宝街的目的铺子。
    红胭正在补货,柜子边架着个梯子,抱着箱子正爬了一半,梯子下,许慕甄扶着,不时故意摇晃两下,惹得红胭大怒,低头嗔怒:”等会儿我下去仔细你脸!”
    这段日子,许慕甄见表妹新店开张,怕红胭一人撑不住场面,经常蹭过来,偶尔帮两把手,今儿也是一样。红胭见他虽然不懂商业,可出出力气活儿倒也不错,便随他留下了。两个人都是洒脱之人,也没什么商家少爷和老板娘的拘束,此刻和平时一样,正嘻笑着忙得不可开交,门口车辕咯吱一声,有人快步进来。
    来人身穿玉色宫袍,朗声道:“红胭姑娘在不在?主子有请,请与奴才们去一趟!”
    红胭从梯子上下来,不知道这人是谁:“敢问这位官爷是哪位?许慕甄一眼看出,这宫人居然是太子身边的太监,心中一讶,将人拉到旁边。
    这太监自然也认识许慕甄,见他竟在这里,更好了,将宫里的事儿、太子爷的交代简单地一说。
    许慕甄释然,转而将红胭拉到了铺子后面。
    他俯首低道:“红胭,表妹正在宫里赴宴,有人揭出你与表妹来往,想要污表妹的名声,你现在进宫,”说到这里,耳语了一番。
    红胭前儿碰见花船上的姊妹,也听说过含娇那事,此刻听有人借题发挥,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记在心头,点头。
    许慕甄说完,沉吟会儿,又道:“除了帮表妹,同时是能替你家族翻身,让你能见光的机会,却也有一定的风险,你可以吗?”
    “只要能帮大姑娘,其他的,红胭并不在乎。”
    表妹果然没看错人。
    许慕甄心头一动,忽的将红胭后脑一握,扒到脸边,她的额,正碰在自己的唇边,似是想让她安心一点,毕竟她父兄被朝廷斩首,这会儿进宫,心中肯定会有些感慨和难受。
    红胭心头扑通跳起来,向来跟他打打闹闹,偶尔还真的会动手,这一次,却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挡开。
    *
    马蹄疾奔,载着红胭长驱直入宫门之中。
    承天湖边,红胭被带到贾太后面前,在众人面前跪下。
    一袭红衣,绾个低髻,脂粉清丽,五官灵巧,从头到脚都是良家女子的打扮,还散着几分普通闺秀没有的英气与飒爽。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妓女。
    若真沦落风尘过,那未免也太可惜了。
    贾太后眼神惋惜,跪着的女子却已经开了口:
    “罪臣之女洪嫣泣叩皇太后。”
    罪臣之女?什么意思?众女哗然。
    贾太后一下子从圈椅上起身。
    云菀沁亦是浑身一个激灵,瞪了一眼太子,这货到底要闹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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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 国舅愧,催梅开
    “阶下到底何人,”朱顺率先开声,语气惊讶,“说清楚!”
    红胭伏跪于地,三年多来,终于第一次能光天化日下说出自己的姓氏家门,胸口狠狠舒出一口闷气,无比的神清气爽,就算死也是值得了,忍着颤音:“罪臣之女洪嫣,原籍塘州,塘州城门领洪嗣瀚正是家父!”
    “塘州?洪嗣瀚?”朱顺吸口气,当年,塘州城被蒙奴国一夜所破,皇上大怒,派去御史判定职责,经御史盘查后,负责塘州战役的所有武官,包括总兵、副将、指挥使和参将等人,全都以玩忽职守的罪名斩首弃市,洪嗣瀚这个从四品的城门领,自然也不例外,所有受罚官员的家属亦是全部流放北漠。
    为何一个城门领的女儿会出现在此处?
    红胭字句含泪,继续说道:“流放途中,臣女家人一个个受不得折磨,接而连三地死去,就连葬身之所都没有,臣女的娘亲、幼弟、姊妹,都是一卷草席一捆,一个坟包,就随地葬了,洪家只余下臣女一个,本来以为自己也迟早会熬不过去,曝尸荒野,可押解流犯的一名官员路上赌博输了钱,见财起意,为臣女捏造了个奴婢身份,化名红胭,卖给牙子,几番辗转,臣女被卖到了京城的万春花船。本以为此生就这么屈辱地过了,没料遇到云家小姐,给了臣女谋生之所,让臣女守着一爿铺子,尚存活下去的希望,只是,臣女深知自己仍属戴罪之身,并不敢对云小姐吐露身世,一直欺瞒云小姐,有负云小姐的恩情。今儿得知臣女的污浊经历险些害了云小姐的闺誉,实在不堪忍受,拼死也得证明一声,云小姐无错,罪臣之女也并非生来贱籍,云小姐至多是不知情地救下一名快要活下去的落难人而已!圣上英明,太后睿智,大宣哪条律法,是阻止人向善为乐的?”
    四周又是一片议论。
    这个红胭,原来竟是个官家女子,只是被奸人所害,流落了风尘。
    押解流犯的官员一路为了中饱私囊或者起了色心,私卖女犯或强暴女犯,这种官场上的污浊事,贾太后怎么会不知道,只没料到眼前也有一名。
    朱顺偷看一眼太后,脸色无波澜,面朝红胭:“被枉法的官员卖出不是你的错,可毕竟你还有刑罚未毕,你为了护云家小姐,揭露自己身世,可知道会被送回北漠,去服余下的刑?”
    红胭朗声:“若是朝廷判家父与塘州军官确实有罪,那臣女服满余下的刑,也没什么喊冤叫屈的!北漠何足惧?这些年,臣女这么大的罪过都熬过来了,指不定也能熬过北漠的流放,尚有清清白白做良民的一日!”
    朱顺眼一动,倒是无话好说,还真是个骨硬铮铮的女子,却听红胭又开口:
    “只是在服刑之前,还有一事,臣女不希望太后被欺瞒,也希望诸位贵户千金们看个明白,看看到底是谁才不遵闺训!”
    红胭声音一提,眼光一扫,落到站在最中间的一抹烈焰朱色上,那抹朱色被红胭的目光看得微微一抖,“去云家闹过的三名姐儿,与臣女一样是万春花船上的,前儿见过一面,无意听其中的受害者含娇说,她们回去后将采买胭脂水粉的小工抓来审问过,这一问,才知道,果然是有人想陷害云小姐,那人不是别人,”落在朱色身影上目光更凛冽,“竟是当朝宰相家的郁千金!郁小姐派遣小厮故意将引含娇病发的香膏混入其中,然后利用含娇等人去侍郎府大闹,藉此毁云小姐的名声!只是,花船上的姐儿,命薄可怜,又怎么能去与宰相千金拼个你死我活,只得咽下这口气!说云小姐与贱籍青楼女有染,可郁小姐,何曾不是也与花船上的人有交往?若说云小姐是被人陷害,迫不得已才接待青楼女,那郁小姐这般好的门庭与家教,又是怎么会使出与花船上的人主动联系,陷害旁人的手段?”
    “你——信口雌黄,毁我名节!”郁柔庄窈窕身形颤巍巍一动,伸出纤臂指着红胭,转脸朝向贾太后,咬唇蹙眉,神色一派凄哀:“太后不要信她!死猪不怕开水烫,她是罪臣之后,反正也是要受刑的,为了救她那恩人,肯定什么都捏造得出来!”
    “是不是信口雌黄,太后一查就知,花船上的小工、姐儿,宰相府的小厮……臣女自问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够叫他们作伪证,不是人人像郁小姐一样一手遮天!”红胭澹然笑,“云小姐与郁小姐几面之缘,云小姐根本没曾得罪过郁小姐,甚至,郁小姐还得过云小姐的恩惠!如今郁小姐只是看不惯云小姐,仗着几分心气儿与宰相女儿的权势,就能使出这种低下又狠毒的手段坏人闺誉,那红胭便祝各位小姐好运,今后与这郁小姐交往,讨好得好就好,可千万不要有一丝一毫地得罪和忤逆这位郁小姐,否则死,都恐怕不知如何死的!”又一笑,转向那殿阁大学士家的小姐,意味深长瞄了一眼,“离最近的人,危险自然是越大。”
    这一声银铃轻笑,让殿阁大学士家小姐汗毛一竖,还真是情不自禁避开了郁柔庄几步。
    郁柔庄眦目,胸脯起伏着。
    众女望向郁柔庄,目色多了几分避忌与警惕,宰相千金风仪无双,不食人间烟火,至此形象却已经在圈子内半毁。
    话至此处,红胭也不多说了,双手一伸,主动:“请太后为罪臣之女上镣铐!随时押赴流放地,臣女敢做的都做完,已经没什么后悔的了!”
    云菀沁冷汗一冒,要是知道红胭进宫自揭身份为自己脱身,说什么刚才也得将太子拦住!可这会儿,哪里还有一丝转圜余地,难不成真的眼睁睁看着红胭重新服刑,流放北漠?
    贾太后审视红胭,挥挥手:“你倒也是个奇女子,不过人情可谅解,律法难容,来人呐,先将洪厮瀚的女儿押入京内大狱,再等皇上那边发落,看是继续流放北漠,还是施予其他刑罚罢。”
    凤驾边的大内禁卫已上前,似是想要拖起红胭,云菀沁狠剜一眼太子。
    太子纤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倒是一点儿都不急切。
    红胭被侍卫搀起身的一刹,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男子一声阻止:“慢!”
    一名中年男子,面庞清俊,身型高瘦,发上短髻横插一柄桃木笄,身穿月白色的绸缎道家长衫,气质如仙,竟不像是个沾染了红尘气息的人,更不像是宫里的贵人,偏偏一路过来,侍卫与太监、宫人纷纷避让行礼,不无尊重,口里还喊着……
    国舅爷!
    国舅爷?云菀沁一疑,再看太子一眼,莫不是蒋皇后那边的兄弟?太子的舅舅?
    贾太后见蒋胤难得跑来了,一讶,竟是亲自站起来了,足以可见,这名蒋家国舅极得皇家的重视。
    贾太后奇问:“……蒋国舅怎么跑来这里了?”
    果然是蒋皇后家的亲戚。云菀沁释然,难不成是那名曾经烜赫一时,后来无端端遣散家小,辞官退隐,跑去山上当道士的蒋御史蒋胤?
    这蒋胤年轻时的名声着实太响,就算云菀沁那会儿年纪太小,也有印象,他为官手段铁腕,大公无私,判案定罪,手起刀落,绝无半点心软手慢,听说连一起光着屁股玩到大的堂弟犯了法,也大义灭亲,亲自监斩,在一度疲软而暗黑的官场,倒也算是一股刚烈清劲之风。
    可是这个国舅爷宛如昙花一现,一时风头过去,三年前突然辞官修道去了。
    其他听家中父兄提过蒋胤其人的千金们亦是愣住,国舅爷这次回来,只是给皇后面子,应付太后的寿宴,除了今儿一早的正宴,一直留在瑶华殿没出来过,这会儿怎么会跑来这里?
    不过,今天一见这名传奇人物,众人不禁细细暗中打量,大概是多年清修的缘故,年近四十的蒋胤比同龄人显得年轻许多,看上去最多三十左右,皮肤白净光滑,没有一丝皱纹,头发乌黑丰厚,眉眼淡泊无争,一袭白道袍更是显得整个人俊俏不似凡人,只是太过瘦了些……。
    时值秋凉之季,又是水边,一群贵人们都披上了披风大氅,再不济也搭了个坎肩儿挡风,蒋胤只着一身如雪的轻薄道袍,显得更加单薄,随时要被风吹走一样……难怪说在山中苦修的人不惧严寒,那些修行的道士,就算隆冬寒月里赤身在雪里行走都不怕,不过也说明了这些年,国舅爷过得倒还真是清苦而自持!
    眼前这个男子,众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当年那个刚硬铁腕,有钟馗杀鬼一样气势的蒋御史联系在一起,却又未免有些可惜,若这蒋胤没有退出官场,肯定是位极人臣,红遍一片天!
    就算已经过了三年,朝中都还有不少蒋胤的拥趸和私客,眼巴巴等着他回朝呢,如今都势力尚存,更不提当年多风光!
    可显然,在众人眼中仙风道骨的蒋胤,此刻眼内很不安,目光落到红胭身上,顷刻之间,几步走到贾太后面前,行过礼后,开门见山,斩钉截铁:
    “太后,这女子无罪,不可押送牢狱,更不可流放北漠!还求太后放她出宫,皇上那边,草民自然也回去说个明白!”
    如今的蒋胤既然撤去了官职,进宫后,都是以草民自称,可贾太后感念他昔日对朝廷的奉献,仍是尊称一声国舅。
    “国舅爷,”贾太后此刻听蒋胤口出此言,不是修道修傻了吧这人,一惊,“你不知道,这女子是塘州之战中官员的后人,本身有流放之罪还未服完,怎可就这么放了!”
    蒋胤听了这话,竟是淡然一笑,这笑意说不出的深意,竟然有这七分的牵念,与三分的哀戚,与气质截然不同:“太后,三年前塘州之战的遗留罪臣,正是草民亲自处理的,怎么会不知道?”
    朱顺心头一动,附耳:“太后,没错,当年圣上下旨,正是委派国舅爷去塘州断案监斩。”
    云菀沁心下飞快转动,三年前,是塘州之战,而这蒋胤,也正好是三年前遁入道家,无为清静,不问朝事……这样说来,难不成蒋胤的辞官与塘州之战有关联?
    果然,贾太后也是猜到几分,乌浓平滑的眉毛攒了一攒。
    红胭见到蒋胤过来,听他自保家门,已经是浑身一抖,此刻再看清他的脸,面色惨白。
    是,她见过这双眼睛,是这男子,就是他,当年从京城来的蒋御史!
    只是,当年这双眼睛狠戾而无情,决断而不听人劝告,如今这双眼无欲无求,似是看破了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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