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两天,云菀沁大概了解了目前晏阳城内的局势。
    以吕八为首的黄巾党占据南城、西城,也就是百姓集聚最密的地方。
    秦王行辕则在北城的空地驻扎,晏阳城的徐知府和梁巡抚,还有逃出去的几名本地官员,都暂时在行辕避难。
    东边是晏阳城比较偏僻的地方,分布着三三两两的中小型村落,卫家村也是其中一个,此处留居着一些走不动的孤寡老人,冷清空旷,暂时没人管辖,直接通连着晏阳城外的马头山。
    黄巾党出去贴告示时,云菀沁也跟出去几次。
    南城和西城的百姓十之七八都对黄巾党的做法并没异议,甚至是拥护的。
    一来百姓对于朝廷扣赈粮的事本就愤怒,二来那吕八市井出身,往日人缘极好,虽是个打铁匠,身家不宽裕,却仗义疏财,不是今儿给孤老送吃食,就是明天为寡妇修屋瓦,在许多乡亲眼里,都当他是热心的义士,就算如今跟朝廷对抗,也是被逼到了尽头,无可奈何而为之,所以,不少百姓会主动提供粮食和防寒物,隔几天就送到衙门。
    剩下的两三成百姓,有一部分知道黄巾党的做法大逆不道,却也不敢得罪,保持中立态度,并不做声。
    总的来说,晏阳百姓基本是倾向吕八这边的。
    黄巾党又时不时贴些告示出去,要么指责官府的扣粮之事,要么喊些“天下为公”、“均富治城”、“人人有饭吃”的口号,令一些摇摆不定的民众和喜欢在乱中投机的有野心的人更是蠢蠢欲动。
    通过几天近距离的观察,云菀沁发现那名田姓的老者确实跟吕八关系相当亲近。
    有几次商议黄巾党的内务事,云菀沁陪在一起,注意到吕八很听田老的意见和建议。
    两个人时而关起房间密谈,将其他部属全都打发出去,每次谈完了,田老会单独出外一次。
    云菀沁有几次想要跟上去看看,田老却十分精明,带着随从分散成几股跟在后面,让人根本就没法子贴过去,再等甩了随从,早就看不见那田老的影子了。
    只知道他出了衙门,每次都是朝东城那边去。
    ——
    这天晌午前,吕八将几名部下召来房间商量粮食的事,云菀沁也被叫来了。
    众人围在四方红木八仙桌边,她站在几人身后,竖耳听着。
    衙门内粮仓的米粮一天天地少了,上次用人质找行辕官兵索要粮食失败后,这问题成了眼下最需要解决的棘手事,光靠百姓输送粮食衣物也不行。
    目前,黄巾党的人除了武装力量加上托家拉口的亲眷,男女老少统共不下一千名,每天嘴巴一张就要吃,粮食耗得很快,粮仓里好几个米缸都见了底儿。
    男人们要对外敌的,随时要耗力气,不能饿,于是黄巾党中的女眷便都勒紧了裤腰带,省下口粮给男人们吃。
    可见如今粮食紧张到什么程度了。
    拿这两天来说,云菀沁跟着同屋的几个婆子婶子,一整天下来,分配到自己手上的,不过是四个杂粮馒头配上一碗清得见底的菜叶子汤,连米饭都没吃上,每天白天忙活起来不觉得,晚上睡觉时,饿得成晚难得阖眼。
    卫小铁因为是男子,口粮多一点,可因为新加入的,也不过多半碗米饭,汤里多了些有点儿肉味的油花子,总是偷偷跑来,拿给庆哥儿吃。
    庆哥儿是她的恩人,身子骨也小小巧巧,不能饿着了。
    卫小铁比云锦重大不了几岁,云菀沁知道,男孩子这个年纪长身体,正是饭量大的时候,怎么吃都吃不饱,每次都推了回去,说自己饱了,卫小铁便也只能端回去。
    回房间到了晚上,云菀沁便只能又抗着饿,尽量让自己别多想,睡着了就好了。
    她前世倒也算是尝过苦头的人了,可饥饿的感觉,还真是头一次尝到,从胃连着喉咙管都烧心,太不好受了,有时饿得不行,只能下炕去水缸里舀一葫芦水,把肚子撑得满满,才好过一些。
    此刻屋内,几人低低说了目前的近况后,沉默良久。
    “要不在旁边空地开些庄稼,种些菜,自给自足。”有人提议。
    几人对视之后,脸上的愁色并没减少。
    庄稼长一季才能吃,再怎么也得几个月,解不了眼下燃眉之急,何况晏阳城能种菜的田地有限,得种多少才能应付一千多人的胃?
    屋内氛围再次凝结了起来。
    许久,田老目光黯了一黯,枯瘦的手指搁在桌面上,叩了两下。
    吕八看了田老一眼,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挺起虎背熊腰,嗓门低哑了些:“实在不行,只能还是得找那些当官儿的要了。”
    几名部属叹气:“老大,这不前两天才去要过么,那些朝廷狗根本就不管人质的死活,反倒用你妹子和几个弟兄亲人的性命威胁,巴不得咱们饿得没力气,哪里肯放粮给叫咱们吃饱?”
    吕八鼻翼一抽,语气多了几分狠辣:“这一次,不跟他们玩明的。”
    众人鼻息一凝。
    云菀沁朝前微微倾身,表情却如罩纱雾,看不出动静,只听吕八的声音环绕室内,虽只八个字,却振聋发聩。
    “夜烧行辕,趁乱夺粮。”
    打算偷袭?云菀沁揪住衣裳一角。
    众人听了吕八的话,犹豫了一下,半会儿,有人指出难处:“可行辕内的布置,哪里方便放火,哪里是哨岗,哪里是粮仓,咱们都不知道,得要提前先找人进去探探地形,放火当天,也能接应咱们。”
    提前先找人进去探探?说得容易。怎么混得进去?几人面色发了难。
    黄巾党的人都是晏阳本地人,两方对峙后,秦王差人查过这一群暴民的身份,个个的档案都在名册上,不可能混得进去。
    “要不,找个与咱们相熟的百姓进去帮咱们打探?”有人脑子一灵清。
    “不行。”云菀沁脱口而出。
    男子们循声转背,望向站在墙角里,一直没开声的丫头。
    那天交易回来后,吕八成日带着这丫头,众人心里并不大理解,可见吕八器重她,分明把她当成个女军师在用,也不好说什么,此刻见她打断,几人统统皱了眉:“怎么不行?”
    云菀沁道:“百姓再怎么相熟,毕竟不是咱们的人,平日也没受过训练,靠不住。你们当那行辕有那么好进么?没有什么机会,压根进不去,就算叫他进去了,万一被发现或者被怀疑,受不了拷打,一盘一问,事儿办不成就罢了,将咱们计划泄露了,叫行辕那边提防起来,那才算是泡了汤!”
    几人脸色一变,吕八度量了一下,沉重:“丫头说的对,这事不能交给一般百姓干,不放心,还是得靠咱们自己人。”
    云菀沁舒了口气,慢慢儿找吧,至少能将火烧行辕的事拖长一些。
    众人商议了一下,半个时辰过去也没找出合适的人,先散了场子。
    田老最先起身:“我先出去一趟。”
    又要一个人出去?云菀沁望向吕八,只见他也跟往常一样,没多问田老要去哪里,应了一声。
    田老先出了门。
    云菀沁跟在一行人后面走出屋子,已经是正午,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
    有个小弟过来说院子里的午饭烧好了,叫吕八一行人去吃。
    吕八回头望了一眼众人,目光落在庆儿丫头身上,欣赏又加重了几分,见她来了几日,比第一天看上去还要面黄肌瘦,一双眼也没什么神,道:“庆丫头这几天跟咱们的女眷一样,只怕没吃饱肚子,今儿跟咱们一块儿吃吧。”语气难得有些怜惜。
    云菀沁想想还是低调为好,道:“其他的婶子都没吃好,俺怎么能开小灶?不要紧,你们吃吧,俺不饿……”
    吕八朗声笑道:“每天就几个馒头加稀饭,哪能不饿?再瘦下去,人都快飘了!”
    旁边人察言观色,看出吕八的心意,硬是将庆儿姑娘推搡去了院子。
    天井内的大锅饭烧好了,为了省粮食,午饭很简单,能吃饱就行。
    柴禾上架着的大锅里,是故意下得糊稠的面条,加了一些百姓提供的调料和辣子提味,又放了些鸡蛋沫和碎肉,虽比不上正规饭菜,倒也能混成一餐。
    一群人拿着搪瓷碗排着队,一个婶子给每人打了一碗,便都三三两两坐在院子四周的空地儿,狼吞虎咽起来。
    云菀沁饿了好几天,胃里都快没有油水了,难得吃点带肉和蛋的面,可挑了两筷子却不知道怎么,吃不下去了,眼前的人虽是叛党,可都是形势所逼,要怪就怪那魏王,将一群灾民生生逼得触犯律法。
    吕八糙汉子一个,呼呼啦啦三两口就把面条吃完了,见丫头坐在一处廊下,捧着碗面,插着筷子,半天没动,不觉一怔。
    照理,这丫头生得实在不好看,就算在晏阳这种小地方,这副模样也难得嫁出去,塌鼻子细眼,头发稀稀拉拉,皮肤蜡黄就罢了,还生了碍眼的斑点,这几日接触下来,除了会写字儿,告示写得流畅,举止也是粗鲁得很。
    此刻,她还是那个样子,可好像又跟平时不一样,似是越看越顺眼了。
    斜倚着廊柱,腰身微凹,仔细看,弧线难得的柔美,两条脚悬空在廊下轻轻前后摆着,手肘抵着廊柱,撑着脸颊,脑袋微微歪着,娇俏十足,完全能让人忽视她那张好像用脚踩过的脸。
    这副样子,竟流淌出几分说不出的袅娜和雍容。
    雍容?吕八吓了一跳,自己这是傻了吧,一小镇开药铺的野丫头,哪里担得起形容贵女们的词儿。
    吕八打消奇怪的思绪,走过去:“怎么不吃?”又瞟了一眼她搪瓷碗,光溜溜的,没什么肉蛋,将弟兄给自己单独留的一个白煮蛋塞到她手里,大大咧咧:“吃吧。”
    云菀沁忙将那蛋推回去:“不成,这是弟兄们给吕大哥,俺有面条就行了,不能吃。”
    “你这几天为咱们动脑筋多,补补脑子,老子还要你的脑子帮忙哩。”吕八也不知道怎么劝她吃,只能发了狠气地命令。
    几个正在吃面的弟兄看得清楚,都笑起来:“庆儿姑娘,既是老大一番心意,你便吃吧。”
    云菀沁只得将那白煮蛋往袍子的干净地儿一擦,放进了袖口。
    吕八这才满意了,走开了。
    余下的人见老大走了,更没什么忌讳,边呼啦吃着,边没边没际地侃:“庆儿姑娘还是挺招人疼的,很少见着老大对人这么和蔼啊。说来庆儿姑娘也是命苦,样样都不错,就是害在了一张脸上,若是你的样子生得稍微好看点儿,只怕不知道多少有钱家的公子抢你去当少奶奶呢!何必跟着咱们担惊受怕!”
    “脸不行怕什么,老大中意就行了!”有人泼着胆子调笑。
    云菀沁一弯腰,顺手拣起个石子儿丢过去:“你的脸才不行!”
    众人哄堂大笑。
    幸亏这时卫小铁小跑了过来,男子们才疏散了。
    云菀沁见他有什么话,将碗里的面条扒拉完,跟他走到后院小柴房内。
    闭上门,卫小铁面色有些紧张:“庆哥儿上次叫俺盯着老田,俺跟了几天,总算有点儿眉目了。”
    卫小铁跟自己一样,几次跟着田老出衙门,半路却被甩了,这令云菀沁更是怀疑,连卫小铁这种贼精鬼滑的猴崽子,晏阳的城墙上有几个狗洞都恨不得一清二楚,那田老都能想法子撇开,只能说明一件事,——田老每次出衙门要去见的人或者办的事,异常的重要,不能被人发现。
    云菀沁盯着他:“这次跟上了?”
    卫小铁道:“今儿早上俺回了一趟卫家村,在一个老大叔家里帮他修被雨水打垮的房顶,后来,俺在房顶上直起身子休息,随便一望,见着个人影经过村子,眼熟,庆哥儿猜是谁?正是那老田!”
    田老商议完,午饭前刚刚出去了,原来又朝东城去了,还正好路过处于东城的卫家村?
    云菀沁一疑,听卫小铁道:“……俺赶紧下梯子问了下老大叔,偷偷那老田指给大叔看,大叔告诉俺,说那人经常过来卫家村,但只是经过而已,并没逗留。”
    云菀沁道:“也就是说,老田要去的地方,只有通过卫家村这条路才能到,——小铁,是什么地方?”
    卫小铁目光笃定:“东城外面的马头山。”他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
    云菀沁心里一动,只见卫小铁凑耳过来,又低低说了一番。
    她终于明白了。
    早闻长川郡多绿林人,匪患连连,历史久远,各自在周边山野占地为王。
    晏阳东城外的马头山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易守之地,土匪们自然也不会放过。
    马头山上匪王绰号山鹰,在山上盘踞了数代,部队人数浩荡壮大,自拥农田,自制兵器,山中也建立了不少岗哨和烽火台,近年将其他小型土匪部落一个个收复,势力更是庞大,截然成了土匪帝国,宛如一颗陈年毒疮,是长川郡官员们最头疼的山匪帮派,却一直没能被清除。
    这姓田的果真不是什么普通商人!竟是马头山土匪的人。
    不用说,山上的土皇帝当久了,自然想要当当民间的皇帝,古来倒不乏土匪强盗的君主,只不顾上任后都被xi白了。
    这个山鹰也不例外,趁青河决堤,民怨骤起,竟发了狂心,想要颠覆朝廷,说白了,想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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