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巡抚抢先斩了吕八,不是为了什么重典惩治人心,——恐怕,是因为想杀人灭口,封了他的嘴。
    云菀沁头一抬,目光落到小兵刚刚刷过的大青马身上,膘肥体壮,蹄子修长,突然一指:“小兵哥,那匹马的脚力应该不错吧?”
    小兵哥一愣,继而咧开大白牙,老老实实:“那是自然的!那可是咱们晏阳数一数二的名种坐骑。”
    刚说完,还未及反应,只见这貌不惊人的婢子将做活儿时撸上去的袖管放下来,朝大青马走去,抽出马鞍上耷着的缰绳,一踩蹬,翻身上马,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小兵哥目瞪口呆,这丫头是要干嘛?见她尝试着原地踏了几步,摸摸马鬃,一下子便将那高头大马给驯服,马上姿态一派优雅从容,更是惊讶得不浅。
    大宣朝的女子有会骑术的,但除了武官门户中的女眷,大半都是京城里的贵女,因为马驹这玩意儿是个奢侈物,得要喂养,还得修马厩,附加投入太多了,一般人家哪里供得起,就拿晏阳来说,算是长川郡的通衢中心之城,集纳不少官员富商,可会马术的女子,十根手指却都数得出来。
    见她似是要走,小兵哥这才醒悟,赶紧小跑过去,拉了绳索不放,却还没从震惊中出来:“庆儿姑娘,你这是要去哪,下人不得擅出行辕,你不怕挨罚——”
    云菀沁拽住那绳索,趁他惊呆,迅速抽了出来,轻声道:“借你马用用,回来还你。”
    话一落,脸一侧,传信兵回来的一道栅门还没关,她甩鞭一斥,夹了马肚,朝敞开的大门出奔出去。
    马蹄腾空而起,溅起道旁尘泥,将那小士兵生生逼退到了一边,眼睁睁地见着马匹背离行辕,渐渐驰远。
    *
    来了晏阳这么些日子,又听卫小铁唠嗑过,云菀沁对城内大小干道也算是熟了。
    从偏僻的东城到城中心的菜市,只有一条避开官道的小路。
    疾驰中,足蹄翻飞,云菀沁直接奔着那条路去了。
    通往菜市的路上,绳索绑着一群黄巾党的手,全都卸下了刀枪,被官兵押着朝前走着。
    有人畏惧,有人颓丧,有人甚至已经在哭着叫饶,多半却是垂头闷声不语,等待着命运的安排,既加入了黄巾党,就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最前方,浓眉粗眼的汉子衣衫在打斗中被刀剑划开,结实粗犷的肌肉上汗淋淋,又露出可怖的刀伤,鲜血淋漓,可脾性不改,就算快死也临危不惧,含着嘴里的塞口布,破口大骂:“老子ri你老母!杀头就杀头,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你们放了我兄弟,有本事就拿我一个人的人头去应付差事吧!”
    再前面,大马上的梁巡抚回头看一眼,眉一皱,叫人过去将他嘴巴堵紧一点儿,又加快了步伐。
    尽早将这祸害给除去,免得到时公堂上说出什么,拉拔出一些不该说的事儿。
    本是宁静的小路上,纷沓散乱的脚步朝前面挪动着,却听后面马蹄骤响,女子略是沙哑暗沉的声音响起来:“梁大人,慢着!”
    梁巡抚拉缰转身,惊异地望过去,队伍整个也都随着停下来。
    是行辕里给王爷办事儿的庆儿丫头!
    云菀沁瞥了一眼吕八,只见他面色一讶,却又十分紧张,大汗比方才还要流的多,一双烧红了的眼死死盯住自己,似是并不愿这个时候看见自己。
    她收回眼神,驭马踱近梁巡抚,鞍上拱手,当做行礼:“大人,生擒了吕八,难道不该先给秦王过目,再会审,押赴京城给刑部定罪么?”
    梁巡抚形色大怒:“你是哪里来的丫头!当了几日王爷的跟班,竟敢教本官怎么做事?你有什么资格?来人,将这侍婢给本官——”
    云菀沁适时开声:“大人,若是侍婢,自然不敢妄语,若此次东城擒匪行动,是奴婢献计,奴婢有份参与,那么奴婢有资格插几句么?”
    此话一出,吕八脸色一变,什么都明白了,其实秦王的伏兵出现时,他就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禁不住喉结滚动,双目愈发通红,却终是颓然垂下脸,阖上眼,面上是深深的绝望。
    上一刻被一手抚养大的亲妹妹骗,这会儿又得知原来,这丫头竟是朝廷的人。
    吕八心如死灰。
    刚刚仍是骂得震天响的汉子,霎时宛如怏了条儿一样。
    打从阻止沈家军进城那事后,梁巡抚就知道这女孩几乎成了秦王的小半个军师,原来这回也是她诱出黄巾党,却仍是眉一皱:“那又如何?如今暴民已拿下,本官杀鸡儆猴,叫百姓们都瞧瞧!”
    云菀沁面朝梁巡抚,目色充满着审视和怀疑,好像能活活看穿梁巡抚的心,语气却是恭敬温和:“大人,至少也该让王爷先亲审一下这暴民头目吧,这会儿王爷正在马头山上剿清那山鹰的巢穴,马上就回行辕,难道这么一刻功夫,您都等不得?”
    “你——”梁巡抚被她说得脸红耳赤,恼羞成怒,马鞭一挥:“王爷剿巢前,已将黄巾党交给本官处置,那就是本官说了算!本官瞧你是王爷身边的人,又是此次的功臣,才让你几句,你个丫头要是再唧唧歪歪,休怪本官马上绑了你!”
    云菀沁已经完全确定了,梁巡抚根本就是不愿意让那吕八和三爷对上面的,显而易见,背后肯定有鬼,知道拦不住他,默默看着队伍重新起拔,人流在身边如蛇般朝前蠕动,只见押送吕八的官兵经过马下,突的趁其不备,握紧缰绳,猛力一转马首,调了个头。
    长长的马脸正撞向两名官兵,嘶鸣一声,受了惊,与此同时,两个官兵被撞翻在地上,东倒西歪,一时之间队伍大乱!
    云菀沁趁机下了马背,袖口的匕首滑在了手掌心,是自从进了晏阳后就一直和火铳一块儿放在身边防身用的,火铳不方便时刻带着,匕首倒是容易,此刻正派上用场,几步走到吕八面前,将他手上的绳索三两下挑开,又将匕首塞进他手里,压低嗓音:“挟持我!”
    吕八见她用马头撞兵,引起一阵骚乱,早就惊愕住,可这会儿也没时辰多问什么,将她箍在怀里,用匕首搁在她脖子上,飞快跨上那匹大青马!
    前方,梁巡抚见状大惊,甩袖喝道:“还不截下那暴民!一个丫鬟而已,杀了就杀了,怕什么?”
    众多官兵齐齐围过去,却见鞍上吕八一手握缰,一手用刀抵住庆儿姑娘的脖子,吼道:“这可是你们王爷的功臣和心腹!来啊,胆敢上前一步,我就抹了她脖子,你们大多数人不会承担什么后果,可第一个上前的,到时准得给她填命!”
    这么一说,官兵们都迟疑了一会儿,谁都不想惹了王爷的人,于是都等着其他人第一个冲上去。
    趁这么一下短暂机会,吕八已垂头一呵:“丫头,坐好了?”
    一夹马腹,缰绳倒拉,大青骢仰天跃起,跳过一群官兵头顶,趁着官兵护头矮身的功夫,吕八驰马飞奔而去。
    梁巡抚急了,大叫:“追,还不追!”
    **
    马蹄急促,左弯右拐,速度渐趋平缓,最后,终于在一条两边浓荫的小径上停了下来。
    云菀沁看看周围,似是个不大不小的山丘脚,荒无人烟,十分静谧,该是城内的某一处角落,吕八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肯定什么旮旯角都知道,这里应该很安全。
    吕八翻身下马,踹着粗气,平定了心情,才抬起头,望向鞍上的少女。
    云菀沁刚出声:“吕八大哥……”
    吕八摇摇手:“你不用解释了。老子一辈子猎鹰却被鹰啄了眼,到头来犯在你这十几岁的丫头片子的手上,还能说什么?”说着,又苦笑着揉揉胸口:“却竟然一点儿都恨不起来。”虽在笑,眼圈竟微微泛红,又道:“你还救我干什么?你就不怕老子报复你,一刀子割了你的脖子?”
    云菀沁叹口气:“就是因为知道吕八大哥不是这种人,我才会救你。”顿了一顿,声音定然:“吕大哥现在有两条路,你可以凭能耐,能跑多远算多远,找个了无人烟的地方,一辈子见不得光地过。要么,就随我回去见秦王,会审定案,黄巾党虽有罪过,但也是形势所逼,你将你们为何暴动的冤情和缘由,统统呈上去,最后的结果,我不能保证你不受罚,但至少有个光光亮亮的结果。”
    晌午太阳落在林荫间,一片金灿灿的阴翳。
    组建黄巾党的目的,就是为了给灾民争口气,找朝廷讨个说法,只是没想到事情愈演愈烈罢了。
    吕八根本没想过这么一辈子抵抗下去,如今被擒,倒也放下了一桩事,至少能与朝廷面对面好生说说,便是死,也值得了。
    吕八沉默了会儿,站挺了魁梧的身子:“你救我出来,不就是要我回去见秦王么?丫头,我随你去见秦王。”
    云菀沁浮出笑意,光辉中,吕八看得竟是一怔,此刻居高临下,全身竟宛如神女相一样,让人完全忽略了她平庸的容貌。
    半会儿,吕八将缰绳一拉,拉着坐骑,准备抄小路朝行辕走去,却听前方传来零零碎碎的脚步声。
    两人驻足一望,前方有一群小队列出现视线内,慢慢逼近。
    狭路相逢,两人根本躲闪不及。
    走在最前面的男子三四十对岁,尖颌鹰眼,额前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看就不是善类。
    旁边的一名老人,正是田老,此刻一见吕八身边马鞍上的少女,愤怒一指,叫起来:“鹰爷,就是她,就是这个丫头,说是去行辕做内应,却做了两面派,实则投靠了那秦王,让咱们中了反间计,被人剿了老巢!”
    吕八心生不妙,低道:“快跑。”
    云菀沁二话不说,扬起缰绳调头就走,还没跑出三五步,身下的大青马哀嚎一声,马腰上正中了飞来一箭,蹲下身子!
    她一个重心不稳,差点儿飞摔了出去,忙侧身翻滚了几下,地上又是草坪,才没摔伤。
    还未爬起来,只听山鹰目色阴狠,宛似要吃肉啃骨一般,手一挥:“将那吃里扒外的丫头绑了!”
    ——
    随着马头山上土匪王国的覆灭和黄巾党的被擒,晏阳城四周被秦王兵甲占据。
    与此同时,沈家军接到了秦王来函,火速从沛县启程,赶往晏阳。
    午后,正城门大开,秦王兵甲在门前迎接,只见高马上,沈少将军步履未停,阴沉着一张脸,策马领队,直奔入城。
    行辕,正厅。
    夏侯世廷刚从马头山上回来不到一刻,正在等候追捕山鹰的回音,脱下了盔帽软甲护心镜,此刻一身紫色皇子常服,舒衣博带,虽面上看似宽舒,心思还是有些莫名波动,轻抚扳指,不觉眉眸凝结。
    施遥安见状道:“三爷,城内已经被封锁,沈家军也进来了,山鹰插翅难飞,被抓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夏侯世廷嗯了一声,环顾四周,莫名问道:“那丫头呢?”
    “谁?”施遥安一愣,过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说那庆儿姑娘,这次她有大功劳呢,正要找个人去叫,门口侍卫来报:“沈少将军进了行辕!”
    “请。”夏侯世廷抬眸道。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沈肇一身戎装,长靴噔噔入内,拜过座上秦王,往周围一瞄,并没有云菀沁的踪影,莫名忐忑起来,喝叱一声:“全都退下!”
    除了施遥安,厅内人全都散去。
    夏侯世廷心中不安加重,眉峰突突,眸色幽暗下来。只听沈肇开口就是:“秦王,娘娘这会儿在行辕哪里?”
    施遥安一惊:“少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家娘娘自然在京城,怎么会在晏阳行辕?”
    沈肇更加紧张,面朝秦王:“娘娘得知长川郡事发,恳请下官带她来,得知晏阳城内情况诡异,怕秦王身子拖不得,执意混入城内,先靠近黄巾党,后来用珠钗暗示她已到了行辕,叫下官放心。可——如今人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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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五章 传信,施救
    施遥安听了沈肇的话,霎时明白过来,脸色刷的一下变白,朝门外喝了一声:“将吴婆子喊过来!”
    上午,吴婆子从那哨岗小兵处得了通知,说是那庆儿夺马跑了,早就大吃一惊,一直守在厅外,等着王爷回来汇报,一听到施大人通传,腿脚不停地小跑进来,只见施大人厉声问:“庆儿姑娘呢?”
    吴婆子老腿儿一弯,跪了下来:“那庆儿姑娘借口在哨岗边做活儿,结果抢了值勤士兵的大青马,跑出了行辕,听那士兵的意思,之前还问东问西的,说什么梁巡抚就这么斩了吕八不合规矩,起码得要同王爷说说,小兵见她是王爷身边伺候的,只当是忠心为主,也多心,没想到却是忠心到这个地步,胆子这么大…看那样子,估摸着,是去拦梁巡抚斩杀吕八了。”
    施遥安脸色一变,却听三爷开口:“将梁伯坤叫回来。”
    字句尚算稳当,可语气隐隐埋着暗流潮涌。
    梁伯坤是梁巡抚的名字。
    三爷直呼其名,已证明心内极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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