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逸脸上色彩缤纷,无比复杂。
    郑华秋倾身向前,凑到净逸耳朵下:“……莫贵人也不是个胡搅蛮缠的。昔日的旧账,莫贵人和奴婢不会没事儿翻出来,只是今后奴婢再来,再不想看见秦王妃大冷天的肿着手做这些连百姓都舍不得让女儿做的重活儿,或者受那些不人道的处罚,怎么样,师太,这交易,应该划算吧?”
    净逸脸色难看极了,哼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
    郑华秋知道这老尼暂被压制下来,至少短期不会再为难云菀沁,回头看了一眼,唇角一扬,这才离开了长青观。
    云菀沁见净逸脸上就跟抹了炭一样,见被子全都晒上去了,弯下腰,推了空荡荡的板车朝门口回去,正经过净逸身边,却听她恨恨道:“你放下。”
    云菀沁一抬眼:“放下?”
    净逸知使了个眼色给身后的小尼姑:“你们,一个将车子推进去,一个将秦王妃今儿剩下的活计都给做了!”
    云菀沁神色似是郑重考虑了会儿:“师太说过,我是来受罚的,不是来享福的,自己的活计怎么能给别人做?我现在不干活,是舒服,可到时师太将我在观里的表现一说,太后不满意,给我延长罚期怎么办……不行,那我宁愿现在多做些。”
    净逸知道她是故意,却又不敢说重话,压下脾气:“秦王妃在长青观里表现不赖,好得很!贫尼自然懂得怎么说!秦王妃先回房间去吧,看书习佛也算是任务。”
    云菀沁这才松了板车的把手。
    正好,回去可以翻看姚光耀送来的医经。
    这几天,每晚忙完了她才能看看,还看不太久,净逸在观内提倡节俭,不能浪费蜡烛,每天小尼姑和嬷嬷们做完手头活儿,回房没多久就被勒令熄灯睡觉,半点私活儿都做不成,跟苦行僧一样,可云菀沁待了这么几天,内务府对长青观分明是很重视的,物资上绝对不苛刻,只是到了净逸这里,便盘剥得不像话。
    念及此,云菀沁一笑:“噢,那我就放心了,多谢师太,我这就回房去钻研佛法,争取早日脱离处罚。”
    净逸没说话,看着身穿青色尼姑长袍的女子扬长离去,有气无处发。
    却说郑华秋那边,出了长青观,沿着宫墙小径,径直朝养心殿走去。
    见大殿外的朱廊下站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郑华秋知道今天白天轮到秦王进宫侍疾,此刻正在殿内,迎上去:“施大人。”
    施遥安左右一看,打发了两个午间值勤的太监,低声:“郑姑姑去过长青观了?”
    “嗯,”郑华秋回答,“奴婢已经按照秦王的意思,跟净逸放过话了,这老尼姑听了自个儿历年来做的恶心事,吓得脸都变茄子了,日后应该会对秦王妃好些。施大人转告秦王,叫他安心。”
    施遥安点点头:“劳烦郑姑姑了。”
    待郑华秋离开,滴漏渐迟,慢慢,日头西斜。
    养心殿大门咯吱声响打开,夏侯世廷在姚福寿的尾随下,走出来。
    施遥安知道今天三爷的侍疾时候差不多了,见三爷与姚公公说了两句,便一起走出养心殿的天井,将郑华秋刚刚禀报的事说了一遍,宽慰道:“三爷放心,您叫奴才收罗的那些证据,足可叫净逸消停,再不敢对娘娘生什么是非,剩下的日子也快。”
    快?多待一天也不知道得受什么委屈,起什么风波。夏侯世廷沉默不语,背着手沿着宫道走着,快走到进出宫闱的正阳门,只见有一顶蓝色绒面轿在兵士的恭敬放行下,进了宫门。
    轿子一摇一摆,轿帘上的缨络流苏亦是迎风荡着,显得恣意潇洒。
    前后左右都伴着长刀随扈开路伴行,中间夹杂着几个五官深刻的异国人。
    是大食国人。
    夏侯世廷步子由不得一驻,却见轿子里的人似是也看见自己,轿子一转向,朝自己踱过来,距离十多步之遥时,停了下来。
    轿门帘子一掀,一名五官俨然不是本地汉人的男子跨步而出,抬起脸,五官深刻,一双目幽绿如宝石,眼梢略上钩,说不尽的风流。
    男子举步朝夏侯世廷走过来,双手一拱:“秦王有礼。”
    两人身型在汉人男子中都是出类拔萃的高挺,一时相对而立,不分伯仲。
    施遥安似是意识到面前人的身份,低道:“三爷,是前些日子来邺京贸易的大食使臣,使节夫妇身边的翻译大臣。香盈袖出口的货物,基本就是与这人交接,听高长史说,永嘉郡主投虫事,也是这人帮了娘娘在大食使节那边周旋……咦,那大食使节夫妇早就回国了,怎么他还在?”
    夏侯世廷自然知道这人是谁,一回王府,高长史忠心耿耿,将凤九郎和云菀沁每个交往的细节,能告诉的基本都告诉了,他听得也是认真仔细得很,比施遥安知道的更清楚。
    此刻望着凤九郎,他声音平静而客气:“凤大人还没离京,是邺京还有事务没完?”
    凤九郎笑:“欸,秦王不知道吗?”
    这笑容在看他来,不是礼节,而是挑衅。夏侯世廷莫名有些燥郁,俊眉挑了一挑。
    凤九郎环视四周,宫苑在夕阳映照下,庄严壮丽,双袖一开:“鄙人这些年周游列国,每到一处,若是风景值得留恋,便会停下来居住,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贵朝邺京为大陆上的大国,正合我心意,不瞒秦王,早在娘娘出京去晏阳前,鄙人已开始在邺京着手购置房产,哦对,还买了家铺面,经营大食香料土产,就在进宝街,只与香盈袖隔着几家。娘娘方剂手艺精湛,今后我有什么或许还得请教娘娘,切磋切磋,共创两国香料技术。许是定居下来,也说不准。”
    男子说得畅快轻松,却令气氛骤然一冷。
    凤九郎似乎并不在意秦王欢不欢迎自己,一如平日,眸中盈满散漫笑意,甚至还准备观赏着他下一步动作和反应。
    却见夏侯世廷唔了一声:“留恋风景就行,别的就不要多心了。”
    凤九郎一眯眼,居然完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看他之前望着自己的脸色,只当得吃醋大怒,啧啧,没意思,话题一转,问:“娘娘还在长青观?”
    这大食人,管得忒宽。施遥安见他当了三爷面一口一个娘娘,就好像多熟似的,别说三爷,自己听的也是不舒服,西域人还真是,男女方面一点儿都不避讳,当着人家夫婿的面也不知道收敛一点,是怕拳头不上身么,皱皱眉:“是的,凤大人。”
    凤九郎摇摇头:“中原汉人处处博大精深,就是太过迂腐这一点不好。娘娘这次的事我也听说过,若是放在我大食,一定会受臣民表彰,哎,可惜了,明明立了功,大宣礼教严明,倒得受罚。”
    这不是摆明了在说当大宣的儿媳不如当大食的儿媳?夏侯世廷瞥过去,却听他道:“不过王爷放心,前日大食来函,娘娘的香粉已经抵埠,敝国君臣反应不错,我今天进宫是来跟太后汇报情形,也能借这个机会,为娘娘求情。”
    夏侯世廷嗯了一声,倒也算客气:“有劳凤大人。”
    凤九郎上轿告辞。
    见轿子行远,施遥安吁了口气,跟着三爷后面默默走着。刚才那气氛太叫人不好过了,虽然没吵架,可比吵架还要叫人痛苦,就像空气里带着刺儿一样。
    要是他,一个大男人在自个儿面前唧唧歪歪,不停亲亲热热地提起自己媳妇儿,不说两拳头揍得对方哭天抢地,起码得呸他祖宗八代的,还跟他废那么多话?
    也亏得自家三爷忍得住,不忘大国皇子风仪气度,一点儿飞醋不吃,以不变应万变,淡定应敌,当真厉害得很,不行,这一招要学着。
    刚走几步,却见前面人背着手,步子一停。
    施遥安也跟着一个急刹车。
    “他刚才说——他那新铺,也在进宝街,对吧?”男子没回头,声音飘到后面,轻飘飘,风絮一般。
    “是的。”施遥安一愣。
    “找人,砸了。”
    **
    郑华秋那天离开后,云菀沁的日子好过多了。
    净逸虽说看着她仍是没什么好脸色,至少公正多了,再不会将观里最重的活儿分派给她。
    云菀沁的时间也就宽裕多了,功课完毕,剩下的时辰就在房间看姚光耀送来的书,看到人体筋络穴位时,倒也哭笑不得,姚光耀比她还要急,托郑华秋送了个穴位布偶和一套银针过来,叫她亲自操练,不过这样一来,确实是掌握得更娴熟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禁足受罚,没什么外界杂事的影响,静得下心,云菀沁在长青观里比在云家和秦王府看书看得更透彻迅速,融会贯通,私下琢磨,收获了不少医妆结合的心得,住久了,跟同屋的小尼姑们关系亲厚了,有时还在长青观后院的几畦草地上拔些草药,给小尼姑们治治多年没愈的冻疮和头癣之类。
    净逸偶尔看见她在看闲书,不大高兴,不过一来她早晚功课的经书佛理都熟得无可挑剔,二来加上郑华秋的威胁还萦绕耳边着,干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京城今年气候有点反常,虽冷了许久,却迟迟没落雪,前些日子也不过下了场冰雹,第一场晚来的冬雪总算在这天的入夜时分下了。
    密密雪花半个时辰不到,就将长青观的前庭后院妆点得银装素裹。
    雪下得噼噼啪啪。
    一群尼姑和嬷嬷平时日子都过得单调乏味,喜不自禁,在室外欢呼着,打雪仗,堆雪人。
    一时间,欢欣喜悦的声浪,几乎掀翻了长青观的屋檐盖。
    云菀沁很少见到下雪天气,也跟着一堆人在院子里赏雪。
    净逸不喜欢热闹,还没等众人玩一小会,亲自拿着戒尺出来,将人一个个都轰进了各自屋子。
    一群尼姑难得碰上瑞雪日,刚有一点儿乐趣,嗫嚅着求情:“师太,多待会儿进屋可以吗,一年就这么一次……”
    净逸勃然大怒,拎了那说话的尼姑便一个戒尺拍上她脑袋:“岂有此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戒尺哐的一响,根本没有轻重。小尼姑玩得累了,脱了帽子,光溜溜的脑壳儿上印上了个血印子,马上噤声,却又吃不住疼痛,捂着脸啜泣起来。
    “哭?教训错了?”净逸将那小尼姑手一抓,强行摊开,又是一尺子打下去,啪一下,又是一道血印子。
    云菀沁蹙眉:“净逸师太,玩乐也是人的天性,只要不玩物丧志,有什么关系。”
    这个庵堂里,还没人敢教训自己,净逸听她与自己唱反调,这几天想要教训她又教训不得的憋屈,早就快满溢出来,手中的戒尺都快抬起来了,正在这时,不远处,长青观门口传来灯火和脚步声。
    一群宫中巡夜太监手里提着灯笼走进来,领头的那名大声嚷嚷:“吵什么吵!大半夜的!难怪养心殿那边说皇上睡都睡不安宁,说是这边传过来,原来还真是你们这!还不一个个滚进去,锁上门,关了灯,不准出来!”
    净逸一惊,刚刚这群姑子嬷嬷是很喧闹,不过再怎么吵嚷,也不至于吵得养心殿的皇上听到啊,不过既是皇上不安神,下面人什么理由都能找,许是巡逻巡到这儿刚好听到了,也不能辩解什么,况且正好找着了机会,她忙俯身:“是,贫尼这就叫她们进屋,再不出来。”说着,朝云菀沁嗤一声:“怎么,秦王妃还要继续玩?”
    云菀沁听那群太监问责也是奇怪,却没多说什么。
    净逸见她都服软了,洋洋得意,手一挥:“一个个的,还不照着公公的意思,滚进自己房间,熄了灯,锁上门闩,今儿再别出来了,违者小心贫尼观规处置!”
    众人见吵得连巡夜太监都来了,不敢说什么,赶紧鱼贯回屋。
    太监们这才离开。
    云菀沁跟在那个被打伤了头手的小姑子身边,想趁进屋前,去后拔两舒能消肿药草回屋先用水泡着,明儿早起捣烂了敷用,顺便也能练练手,小尼姑抽泣了两声,感激点头。
    快速从后院拔了草,揣进怀里,云菀沁轻手轻脚回了前院,才一会儿工夫,只见一排房间都已经灭了灯火,也听不到动静。
    长青观的人哪里敢不听净逸的,一回屋就熄火上榻,蒙上被子,声儿都不敢出了。
    云菀沁刚走到自己屋子,手一落门把手上,背后传来靴子踩着雪地的嚓嚓声。
    整座尼姑庵坠入漆黑与寂静,没人敢出门,养大了来人的胆子。
    茫茫一片雪地上,她只觉得背后人将自己环腰抱住,还没扭过颈子,夹着风霜味道的炽热鼻息火龙一般,舔舐到了自己的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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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章 情思
    “大胆,竟敢私闯宫廷佛堂偷香窃玉,被师傅们看到了,你有几个脑袋能掉?”云菀沁眼瞳一转,朝后面瞥去,低声恐吓。
    “全都闭门锁窗,头都不敢伸出来,有谁会看到?”身后人闷声,显然知道她是故意,有些无奈,这家伙,这种时刻还在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一听“偷香窃玉”四个字,却心思一动,覆在她尼姑袍子腰身上的手掌愈发游弋,附在女子耳边的呼吸也更浓重。
    “登徒子!”她喝叱了一声,把他不老实的手一抓,“采花贼!再不规矩我就叫了!”
    背后人终于被她打败了,嗓音压得几乎有些晦暗:“尼姑庵里平时是太无聊了,演戏演得特别好玩吧?”
    前边的女子这才没继续装了:“可不是?要不三爷来住几天试试。”
    背后人微微一怔,一个大力,将她掰了过来,雪夜无月,庵堂众人都睡下,没有掌灯,只有地上的白色雪辉映出些银光,能看清楚多时没见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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