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四婶知道她又在打岔,要是平时,也就算了,这次却没依着她,这话再不说就晚了,反手将她一握,又朝阿朗一声低斥:“小崽子,先进去。”
    阿朗知道祝四婶是要跟红胭姑娘说私房话,乖乖先去了后堂。
    “红胭,”祝四婶怜爱地看着,又有些愧疚,一时红了眼眶,“我那下阿鼻地狱的侄子害了你的清白,你是个姑娘家,就算看得再开,肯定还是有个结,可都过了这么久了,难不成就打算这么孤家寡人地过一辈子?那许家少爷明明是想要给你个名分……你一次次地往外推,如今好了,许少都要娶亲了,那日上门,为了你,要拒了亲事,你还是不当回事儿,将他赶走了。你骗得了东家,我可是每天跟你一块儿的人,你骗不过我,我就不信你真是对许少无情,不想跟其他女子一样,要个和美小家。红胭,你这不是叫我看着难受吗?你年华正好,出身又不比别人差,如今你父兄罪名没了,家声也正了,是大好的良籍女子,难道就这么委屈过一辈子?”
    红胭被祝四婶托着的手动了一动,笑了一下:“我如今打理铺子,日日过得充足舒心,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谁说女子一定就非要成家?我一个人,想必还饿不死的,有大姑娘和你们陪着,日子也热闹。”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却依旧噙着笑意:“他拒了亲事,是他脑门一热,没想过后果,他父亲能答应吗?不是我瞧不起自己,正是因为我瞧得起自己,才不能跟他一块儿,我这人性子犟,要我做妾侍,我还不如一个人过,可我这个样子……许家怎么可能让我当他的妻子?现在虽然好了,可过去,抹杀不了。听说太子爷已经给他安排了职衔,就等他大婚后,便能上岗,他妻家罗氏一门与皇家的关系深,正好能够助他仕途,如此,人人皆大欢喜。我横插一脚进去,弄得大家都不舒服,我自己也难受,不如好聚好散,大伙儿都痛快。”
    祝四婶无言以对,正想要继续劝,却听门槛外声音传来:“我第一次见你便叫你为我打理外务,就是瞧中你有拼劲,现在畏缩了回去,倒是叫我有些失望。”
    祝四婶循声一看,忙道:“大姑娘。”
    铺子里,另一边的两名短佣也见过这幕后的东家,按照平时几人在店铺里一贯没变的称呼:“大姑娘来了。”
    轻纱帷帽半遮了面,一身贴身的天蓝锦裙,衬得体态轻盈,青丝绾作蚌圆单髻,只斜插一柄青玉迎春花簪,宛如寻常富户女眷的打扮。
    周身的淡雅却显得脸色的沉暗更明显。
    云菀沁示意几人先用饭,走到红胭跟前。
    红胭见她听到自己对着祝四婶的一番话,眼神蓦然一动:“红胭自问将铺子打理得还算妥帖,也不知道哪里出错惹了大姑娘不快。”
    明明知道自己失望的不是这个。云菀沁气极反笑:“丧了斗志,我自然不快。机会就在眼前,试都不敢试,跟你往日性格完全不一样。”
    红胭知道她是激将,眉一凝:“是不是他请大姑娘来的?”
    云菀沁也没说什么,将她手轻轻一拿:“你说他脑门发热,我也信,他那鬼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这表哥,从小到大自由散漫,就跟屁股下面烧了一把柴火一样,让他死他也坐不住,从没见过他对什么人什么事这样上心。太子与他关系不错,近来又要将他调进詹士府当差,他为了避嫌,从来不来秦王府,前儿上门,傻坐着等了我一夜,就为了要我来劝劝你,确实是脑子有病。”
    红胭一滞。
    云菀沁瞥她:“我舅舅已经准备去罗家提亲了,他今儿就打算摊牌了,将婚事给压住再说,我那舅舅你没见过,脾气暴躁得很,我爹都怕跟他见面,发起火来,骂人还算温柔的,打起人来,完全六亲不认,我那表哥,小时候顽皮,几次都被揍得半死。怎么样,你是还打算当做不知道,平平静静过自己的小日子,还是去看看我舅舅打人的场面,搭救搭救我表哥?”
    红胭忽闪的睫透露出极不安定的心绪,呼吸也重了几分,终于:“大姑娘,你带我去一趟许府吧。”
    ——
    许府。
    许慕甄早早开了后门,叫几个心腹下人在巷子口等着,一见下人将表妹和红胭簇拥过来,迎上去,声音有些激动:“你来了。”
    红胭抑住心头波动,只道:“许少千万不要跟许老爷说那些胡话,许老爷脾气不好,你挨的打也不少,你这不是找死吗。”
    许慕甄一愣,道:“哦,好,那你走吧。”
    红胭疑惑:“嗯?”
    许慕甄道:“免得我爹发起脾气来连你都打了,我一个人去说就行了。”
    红胭瞪他一眼,真是油盐不进,却知道他这次真的是下了决议已定。
    云菀沁将她轻轻一推:“行了行了,你们两个人一起,能分散点我舅舅的火力。”
    红胭见许慕甄望着自己,眼睛巴巴的,盯着不放,多时的抵抗仿佛一瞬间功亏一篑,心绪潮涌,五味杂全,终于卸下防备,银牙一松:“你这是何必。”
    “狗屁的何必。”许慕甄见她终于默认答应了,欣悦不已,转过脸,又换了副正肃神色,吩咐下人:“请老爷去大厅,就说娘娘微服来了。”
    “是,少爷!”下人从侧门跑进去。
    许慕甄回过头,望向红胭:“你怕吗?”
    红胭既是已经决定了,就甩开了其他顾虑,此刻只摇摇头。
    许慕甄犹豫了一下:“万一爹真的出了重手,你武门出身,到时可得保护我。”
    红胭噗呲笑出来,许慕甄见她开心,也是神清气爽,一把拉住她的手,往里面走去。
    红胭见他牵着自己的手过去大厅,一怔,几次想要甩开,他这人没拳脚功夫,手劲儿倒是大得很,几次甩不开,便也只得安然被他握着,一路朝许府内走去。
    大厅里,许泽韬听说外甥女来了,忙出来了,叫下人将茶被备好,在门槛里翘首等了会儿,只听脚步纷沓,云菀沁从家中走廊那一头过来,多时没见着,他也懒得管什么规矩,声如洪钟地大笑道:“沁儿来了。”
    ☆、第二百零八章 红胭自媒
    再等看到外甥女后面的两个人,许泽韬笑不出来了。
    儿子身边跟着个红衫娇颜的婀娜女子。
    女子年龄看上去比外甥女大一两岁,虽然绾的是还没出嫁的发髻,可神情和举止透出的风情和妩媚,并不像单纯的在室女。
    关键是,儿子紧紧攥着那女郎的手,显然一路进门都是这样,引得旁边的家丁驻足回望。
    这逆子搞什么鬼?
    甄儿虽然无心家业,又是贪玩散漫,在男女之事上却是个节制的,至少从没将外面乱七八糟的女人带回家。
    许泽韬惊诧之余,明白了这女子是谁,正在这时,外甥女已经翩然到跟前,盈盈一拜,笑得与往日一样可人:“舅舅。”
    他压下愠怒,回过神,声音却已经变调:“王妃上座。”
    待云菀沁坐下,丢了个眼色给表哥。
    许慕甄暂松开红胭的手,跨进门槛,却站在中间,并没入座。
    许泽韬脸色阴暗,坐在圈椅内,不说一个字,只听外甥女声音传来:“舅舅,表哥今天有话跟您说。”
    “我就知道这逆子请你过来,肯定是有所求,怎么,他是怕触怒了我,有你好挡?”许泽韬望了一眼厅内杵着的儿子:“来人,把少爷带下去,关在房间,没我允许不得出来!”
    许慕甄没想到父亲连听都不愿意听,必定是猜到自己的打算,见护院上前,斥一声:“滚!”
    护院也不知道听老爷还是少爷的,愣在当场,幸亏王妃开口:“舅舅何不等表哥将话说完。”
    许泽韬碍于外甥女面子,尽量克制心怒,双掌却微微蜷住。
    许慕甄怎么会不知道父亲的性子,已经是狂风骤雨前的宁静,若不是表妹在场,只怕已经被扔出大厅,背后冒出冷汗,却一咬牙,掀袍跪下来:“罗家那门亲事,求爹帮儿子退了吧,儿子娶不了罗家小姐。”
    “放屁!”许泽韬牙关一磨,一拍案,手边茶杯乒乓蹦起来,吓得下人们一跳。
    这比他刚才想的还要严重,许泽韬目光一移,落到门槛外的红衫女身上。
    红胭只觉厅内的中年男子目中似火烧,恨不得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不禁动容,虽经历不少,却也意识到接下去的路艰难得很。
    “你是为了她?”许泽韬抬肘一指,话语冰凉,“罗家与咱们许家是通家的交情,罗家小姐早就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让我怎么跟人家交代?说你迷上个外面来的野狐狸,不要人家清清白白的好女儿?”
    清清白白四个字一出口,红胭身子微微一弹。
    许慕甄眉头一拧,虽不敢反驳父亲,却申明:“红胭也是有名有姓的,她爹原来是塘州城门领洪嗣瀚,虽家道中落,可如今被圣上正了名,复了籍,若她家父兄还在,她可是正规官家小姐,儿子还配不起她。”
    许泽韬恨其不争,手发痒,指甲掐进掌心肉中才能抑制,这一刻杀了这兔崽子的心都有,怒极反笑:“别跟我解释她什么来历,你是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在万春花船当过妓女的,别说她以前只是个区区边城守官的女儿,就算是个公主,我许家也丢不起这个人,便是你今天你求我让她进门当个贱妾,我还得考虑考虑,你现在居然说要退了亲事,将正妻位置滕给她?你做梦!”
    “爹——”许慕甄叫了一声。
    “够了,我知道你这段日子总是跑去香盈袖,也知道你跟这女人亲近,并没放在心上,只当你是贪玩而已,兴趣过后就罢了,没想到还当了真,今天一事,就此揭过,我只当没发生,两天后就去罗家提亲,尽量这个月底为你将婚事办了。”许泽韬大手一挥,再不愿意多说。
    “爹执意如此,是逼儿子抛了家门?”许慕甄见阻止不了,只好丢了狠话。
    此话一出,许泽韬不敢置信:“你这是威胁你爹?”
    “表哥不要说这种气话。”云菀沁轻咳一声,打圆场。
    许慕甄也是没法子才脱口而出,见父亲终于软了些口气,只当抓住父亲的软肋,不得不往下说:“只要爹叫红胭进门,儿子今后修生养性,再不忤逆爹了——”
    话没说完,只见许泽韬已雷霆上前,一巴掌呼过来。
    啪一声,刺耳无比,许慕甄脸上,立马浮上个红肿手印。
    下人们阻止来不及,只见老爷气头未消,又撸了袖子。
    许慕甄脸上一阵刺痛,还没回神,胸口又挨了实心一脚,往后飞退了几步,只觉胸膛闷闷钝痛,俯下身子,爬都爬不起来。
    可这一打,反倒将胆子给打足了,他捂胸忍痛:“求爹给我退亲!我不想娶罗家小姐!当年你将姑姑嫁给不喜欢的,现在又要我娶不喜欢的吗!红胭虽在被人转卖进了烟花地,可一直洁身自爱,并不像花船上的其他人一样——”
    洁身自爱?居然说一个妓女洁身自爱……许泽韬见他冥顽不灵,气得半死,又要上前继续打,却见门外的红衫女子飞扑进来,双臂一展,挡在前面,跪下来,俏脸抬起,看住自己,双目充盈着恳切和哀求,毫无畏惧。
    “红胭!”云菀沁蹙眉,喊了一声,想要叫她退到一边。表哥想要用挨打来消舅舅的怒火,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舅舅就这么一个儿子,还能真将他打死么。
    就怕舅舅失手,连红胭也给打了。
    许泽韬见红胭挡住儿子,动作骤然一止,没有继续动手,紧紧盯住眼前的女子,声音安静,却如霜月冷雪,迎面扑来,冻得能割下人肉:“洪姑娘,是吗。”
    红胭屏住呼吸:“是,许老爷。”
    “逆子说洪姑娘洁身自爱,我倒是想问问,洪姑娘上万春花船也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两三年之久,莫非就没接过客人?你可不要说自己到现在还是个姑娘家?我看,就是个恩客多与少的问题,不过,依洪姑娘这般姿色,想必肚皮上的客人定是络绎不绝吧。”
    一字一顿,如利刃刺肉,尖锐苛刻,问得*裸,毫不留情,就是想叫红胭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红胭,你退下去!”许慕甄被老头子气的不浅,涨红了脸。
    既随他进来,也做好准备,再难听的话恐怕都会听到,红胭唇一动,清风拂面一般,竟是笑了一笑,明明在自揭疮疤,重新撕开血淋淋的皮肉给人看,却语气朗朗,并无羞愧:“许老爷慧眼,红胭并不是完璧之身,开始处处抵抗,宁死也要瓦全,也曾做了两年的粗活来应付接客,可既然进了那地方,就跟米粒进了炭缸,哪儿能不被荼染,防不胜防,到底还是着了老鸨的道,被*害了,从此被那客人养在外面,便是云家的一名家奴,藉此与大姑娘认识,才得以重新恢复名声,过上好日子。”
    许泽韬听她说得侃侃,眉眼倒还真有几分将门女儿的英气,心下一动,也没当初的恶声恶气了,可纵然如此,还是不可能让她进门,声音清冷:“你玉落泥沼,命途多舛,我同情你,可不能因为同情,就跟甄儿一样昏了头。你若真为甄儿好,也该为他前途考虑,劝劝他。甄儿无心许家家业,我素来头疼,现在,他好不容易做了自己喜欢的事儿,前途有了眉目,就要进詹士府,入仕为储君效力,来日储君登基,他更是前途不可限量。罗家与我许家几代交情,是织造皇商,与皇家与官场的牵系比我许家更紧,罗小姐温婉聪慧,知书达理,若得她辅助,甄儿前途不可言喻。这些,你明白吗?”
    云菀沁吁了一口凉气,舅舅到底是个老姜,且打且劝,软硬交替,一般人只怕早就退下阵,刚刚故意羞辱,亏红胭撑过去了,这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红胭指不定会羞愧比不上罗家小姐,为了许慕甄的前程,就此妥协。
    沉吟片刻,红胭身一俯,双手趴地,拜了一拜:“红胭闻古训,夫妇和,而家道成,婚姻勿贪势家,便是说婚配中夫妻感情是为第一重要,其他的因素,不过锦上添花。红胭虽无罗小姐出众,却与许少有情意基础,日后也会珍重得来不易的姻缘。若我与许少有缘结缔,红胭会一心系于夫婿身上,红袖添香,琴瑟相携,让许少安心前途。”顿了一顿,声音清和,却锒铛玉脆:
    “求许老爷给红胭一个机会,好好照顾许少下半生。”
    云菀沁动容,依红胭硬骨,披着被家主不耻的身份主动求婚,已经是豁出去了。
    “好个夫妇和而家道成,”许泽韬气笑,“那你还听过一句话没?自媒之女,丑而不信。”
    从古至今,自己做主选择配偶的女子,从来都是不光彩,受人歧视的,更别提还主动对男人求婚。
    云菀沁骤然开声,“若舅舅同意,秦王府可以作为红胭的娘家,到时可以叫红胭从王府出嫁,我与秦王当主婚人。”
    许慕甄见表妹都发话了,忍着疼,搀在下人的手臂中站起来,恳求:“爹。”
    许泽韬鼻息轻嗤,并没说什么,只道:“甄儿,我问你,这洪姑娘若是进许家,你给人家什么位份?”
    都到这份儿上还要问吗,许慕甄道:“自然是正妻。”
    许泽韬轻笑一声:“若罗家小姐照娶不误,等你成了婚,过一段日子,再找机会跟罗小姐说说,让洪姑娘进门,这样又如何?”
    许慕甄道:“叫红胭做妾,那儿子跟万春花船上为她赎身的嫖客有什么区别,今天又何必闹得爹不愉快。”
    许泽韬手臂一抬,“砰”的拍了一下椅扶手,脸色阴霾:“那就不用多说了!你想娶她做正房,可以,等我死了,你爱怎么娶就怎么娶!”说罢脑子发胀,甩袖起身,揉着太阳穴朝里屋走,连客都懒得送了。
    云菀沁早知说服舅舅接受红胭不容易,却也不料他这么执拗,想要拦住舅舅,还没靠近,只见他望过来,一双阴鸷的眸子有着从没有过的冷绝:“沁儿,你不必多说,便是你用秦王来压我,我也不会允许这门亲事!门当户对这是千年不变的道理,身份悬殊太大的婚姻,不会有好结果,甄儿与这女人,哪里都不般配,我甄儿是没成过婚的皇商少爷,前途光亮,背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这女人,家里父兄戴罪过,自己流放过北漠,烟花地里打过滚,破败之身,当过妓女,供人玩弄,经历太复杂了……两人相差天差地别,这怎么配得起来?我并不是嫌贫爱富,若这洪姑娘是个普通百姓家的平凡女子,只要他们情投意合,我咬咬牙也只能认了,谁叫我只这么一个儿子?可她这样的背景,我是绝对不会同意——”
    这话虽在跟云菀沁说,却也是说给许慕甄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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