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郎中惶恐,却又愤愤然,很不服气,訇的跪在地上:“下官不明白秦王的意思!下官在刑部当差二十年,从不投机取巧,更不畏惧权贵,受贿于他人,一切都按照皇上的意思办事!如今国丧,下官奉旨,一切戒严从重,有什么错?!”
    “四句要旨,你就无视了两句,社稷先于亲戚,你却疑神疑鬼,只怕别人公器私用,看阴暗,不看光明。威权贵于爵禄,威权代表法律,爵禄是为皇命,你只顾遵照皇命,按国丧期间的规矩,从严从快执法,却不顾可能会造成冤假错案,简直是颠倒了圣祖立法的初衷!治国无法则乱,守法不变则悖,悖乱则不可以持国,这才是圣祖的本意,你却只顾着一条胡同钻到死!”
    谭郎中豆大汗珠直滚,身躯一矮,整个人佝偻下来:“秦王所言甚是……”
    云菀沁知道他上一世在位时律法严苛,眼里揉不得沙子,正是因为他这一点,临终一场御状才能成功,只当他严苛铁腕,不讲人情,却没料他原来是个比一般人更变通的。
    叶尚书率先醒悟:“老谭!还愣着?还不赶紧去拿卷宗!”
    谭郎中会意过来,如同抽走力气一般站起来,跌跌撞撞,与几个下属出去了。
    叶尚书见谭郎中离开,道:“秦王既然今晚留在衙门,那下官去安排两个厢房,明儿早起,二位也好直接听审。”
    “不用了,叶尚书若通融,将这公堂留给本王行了。”夏侯世廷道,又瞥一眼云菀沁,“哦对,若是可以,借把椅子不知道行不行,衙门财产,不敢私动。”
    叶尚书一头冷汗,哭笑不得:“秦王就别埋汰下官了,老谭是个倔驴,怠慢了王妃,别说两把,这衙门的椅子您与王妃都拿去都成。”又赶紧叫人拿了两张软垫进来,坐着舒服,最后才将人都打发下去,自己也退了下去。
    公堂的官员都退散下去,只留施遥安与几名王府随行侍从。
    云菀沁刚坐到椅子里,谭郎中抱着案宗回来了,到现在头还抬不起来,一放下就赶忙道:“请秦王查看,下官退下了。”
    正准备匆匆离开,却听身侧女子开口:“谭大人。”
    谭郎中一惊,秦王刚将自己猛批一顿,弄得自己在同仁和下属面前为官几十年的尊严扫地,还不够?还要报仇雪恨不成?
    他涨红着脸,转身面朝女子,弯腰埋着头,咬牙切齿:“秦王妃还有什么吩咐。”
    难道是叫自己赔礼道歉?毕竟,刚刚真的是侮慢了她。女人的心,小得跟针眼儿一样,睚眦必报,如今又有秦王在场,她还能不趁机跳脚泄恨?
    对着王爷屈尊示弱倒没什么,叫自己对着个妇人委曲求全,还成什么体统?本来今天就够丢面子了,若她真叫自己低头认错,大不了致仕归家!
    谭郎中一抬眼,却一震,她见自己行礼,竟从椅子里站起来,微微一福,对着自己还了个礼。
    “王妃——”谭郎中大惊,只见她站直身子,语气轻缓:“朝廷大了,免不了有蛀虫,往日有些丑陋事,可能让大人凉了心,以至于对我也有警惕。别人我管不了,我只想告诉大人,许慕甄虽是我表哥,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是他的责任脱不了,但若是其中有隐情,不至于判死刑,我也定会为他争取权益。”说罢,接过施遥安递来的案卷,坐回去,一张张地翻看起来。
    谭郎中半天没说话,脸色涨红慢慢退了下去,面肌一颤:“是下官偏激,误会了王妃,对王妃失敬,亏王妃并不怪罪下官,还跟下官解释!”
    初夏见这老牛皮总算回心转意,欣慰了,见时辰紧张,云菀沁在看案卷,没功夫多说话,代替娘娘道:“好了,谭大人先下去吧。”
    谭郎中见秦王妃埋首案宗,倒有些愧疚,忍不住提醒:“并非下官说些丧气话,只许少爷被人当场逮捕,这案子又正撞严打期,郁相交代过,日前国丧,城中重案务必一律从重,终生监禁改为秋后问斩,秋后问斩改为斩立决,只怕许少……”
    郁文平?宰相代替皇上到刑部强调圣意,倒也没什么,可是……
    云菀沁头一抬,蓦道:“这话是什么时候交代的?”
    谭郎中照实禀报:“说起来,今天下午许少爷事发没多久,郁相就派人来了刑部,对下官说过这话,还强调,不分权贵,一遇重案,必要严处,若人证物证俱在,更不能留隔夜案,若查出对特殊身份的人有什么留情,必定降罪刑部。下官也正是听了这道命令,方才与负责过堂的李侍郎拟定好明天就判决,不敢多磨蹭,更不敢叫许少父亲和王妃探监,只怕多生枝节。”
    云菀沁望了上座人一眼。
    夏侯世廷眼神微眯,若有所思。
    原来是郁文平的意思放话命令案子即刻判决,别人不找,又刚好找了刑部出了名的倔性子一根筋的谭郎中,自然便是想将这案子速速完结。
    谭郎中退下,施遥安走过去,弯下腰:“三爷,郁相这分明是趁机报复。”
    郁柔庄才该是最初皇家认定的王妃人选。
    当初他拒绝郁文平的示好,加上云菀沁代替他女儿坐上王妃位置,郁文平对两人怎么会没有半点恨意?
    夏侯世廷也不奇怪,没说什么,望了下面一眼,见她认真端着卷宗在看,也不浪费时辰,叫随从将囊袋带出宫批阅的奏折和塘报拿出来批阅。
    公堂上,牛油长烛高烧,两人一上一下,各自沉浸事务,时光悄然逝滑。
    破晓时分,晨晞含苞,是夜色中最黑的一段时辰,堂内的烛火已经烧尽,一片暗。
    施遥安和初夏得了示意,在旁边的简铺上歇息,两人年纪轻,一躺下就睡得酣甜。
    他头一抬,只见她已经趴在案卷中,睡着了。
    他下了阶,将披风披在她的身上,觉得她轻蠕了一下,借着公堂漆黑,弯下身,凑近她耳边:“放心,本王一定不会让你表哥有事。”
    那天晚上她表明心迹,让他明白,她心中最亲的娘家亲人,只有已经过逝的生母,许慕甄是她舅家的人,也必定是她拼死要保的。
    刚要起身,他却觉她反手将自己一握在,只听声音传来:“三爷身份尴尬,明日终审,能陪着我就好,其他不用操心。”
    他眉宇一拧:“本王自会——”
    “不要插手,三爷若是帮表哥说话,指不定还会起反作用。”她重申一次,语气陡然一提,“三爷帮我到这里,已经够了。”
    黢黑中,他看到她两颗晶莹眼眸,异常坚决,不禁一震,帮?
    跟上次她爹那事一样,总拿自己当外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与自己之间,一遇关键事情,却好像会有一道无形的沟壑,——她总是刻意有些避忌,并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好。
    “帮你?”他不知道怎么才能纠正她,“不该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难道是因为潜意识里总觉得他未来有可能是天子,才会下意识拉开距离。
    如同臣对君,子对父,学子对师长,便是关系再亲近,也总有敬畏,不好太造次。
    越到临近他权位的巅峰,她的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他见她不语,顾不得这是办案的森严公堂,轻凑过去,将她腰身一搂,揉在怀里,声音低低沉沉,又难得的轻佻邪气:“是不是因为还没圆房,才总让你对本王这么客气?”
    正说着,门口有响动,是衙门巡逻的打更声,她连忙将手一抽。
    他暂时放过了她。
    旭日东升,红光透出云层,衙门外传来应卯官员的脚步,叶尚书安排了婆子打好热水,端了铜盆进来,两人简单梳洗了一通。
    卯时一过,负责终审判决的刑部李侍郎进了公堂,与秦王问好后,坐上主位,惊堂木一敲:“将羁押犯人提上堂!”
    云菀沁坐在公堂下的一边,看见衙役将许慕甄拷押上来。
    许慕甄见表妹和秦王都在,一讶,却也不惊奇,正这时,一名刑部佐官将案宗念了一边,又将验尸的提刑官和人证叫上来,汇报情况。
    人证是万春花船上的龟公和妓女,将昨儿的情况重述了一遍,从许慕甄包了厢房,单独与老鸨待在厢房,到一声尖叫后,众人冲进去发现老鸨横尸厢房内。
    接着,官员又捧着木托盘,将证物拿上来,是包厢里那把捅死老鸨的切水果的刀子。
    李侍郎又将昨日许家少爷的口供看了一遍,并无错漏,望向堂下人:“人证物证俱全,案件已是够清楚了,正值举国悲恸,悼亡国母期,人犯许慕甄也承认确是本人杀害万春花船上鸨母,性质恶劣,理当从重严处,念其认罪迅速,并未闪躲,特照大宣律例,即刻为人犯画押,该当判处押往京城东市,斩立决之刑!”
    ☆、第二百一十二章 分摊罪名
    李侍郎话刚止,公堂下传来回应:“草民对判决不服。”
    “证据俱全,你有什么不服。”李侍郎见多了判决后犯人垂死辩解的场景,也不稀奇,由他去说。
    “草民良家子,从没有犯罪前科,家中更是为朝廷效力的几代皇商,并非穷凶极恶之辈,此次诛杀的也并非清白之辈,死有余辜,故此,罪不至死。”公堂上,许慕甄咬钉嚼铁。
    “大言不惭!”李侍郎惊堂木一击,“罪责至不至死,不是由你一个犯人来判断,而是由官府来裁决,荒唐!”
    堂下,衙役后面传来女声:“大人,判决结果确实是由官府裁定,可是人犯的杀人动机,也与案件息息相关。事关人命,大人是不是也该听听详情。”
    李侍郎知道这场案子恐怕判得不会那么顺畅,早就预料会被打断,此刻皱眉应付:“犯人是当场被逮到,就算有什么详情,对判决也没什么影响。”
    云菀沁声音不大,却因为公堂安静,格外清晰:“逼不得已杀人是杀人,劫财掠物杀人也是杀人,可一个是正当防卫,一个是有心谋害,这两种性质完全不一样。犯人的动机影响量刑,大人又怎能说没关系?”
    李侍郎之前看她个妇人而已,靠的无非是夫婿在身边,大不了快判决时哭哭啼啼、呼天喊地个一阵子,做些无谓的阻拦,并没放在心上,现在倒是被她一席话说得认真坐直身子,暂时没强行叫佐官去给许慕甄画押:“王妃嘴巴说得倒是轻巧,可律法二字,不是能言善辩就行,得需要实例支撑。”
    夏侯世廷坐在雕镂大圈椅内望过去,她形色淡然,似是早做足了准备。
    一夜未眠,枯坐公堂,翻完大部头刑部卷宗,不是白废的。
    云菀沁微颔首:“妾读断狱案宗时,唐、元、明三朝,有过实例,凡祖父母、父母被人杀死,子孙当场杀死仇人则无罪,若是事后再杀,责六十,但是如果仇人已经被官府审判过,而子孙再去报私仇泄恨,就要杖责一百,流三千里。拿大明朝的万历年间一案为例,浙江武义人王氏的父亲因与族内兄弟争产,被亲戚殴打致死,杀人亲戚欺王氏一家孤寡,花钱打赢官司,只赔了几亩地,王氏忍气吞声,直到娶亲生子之后,家中有了后,便上了亲戚家门,一刀割下亲戚头颅,为父报仇雪恨。当时的县衙知县感叹王氏的孝顺,并不愿将王氏以杀人凶手的罪名来收押,汇报上级后,与金华知府决意重审王氏父亲的尸体,若当年确是被人打伤致死,便让王氏无罪释放,此事轰动当时整个大明,也纳入法典之一,足可说明,法律不外乎人情,犯案动机,便是人情。”
    堂内,衙役和佐官们轻微哗然,又忍不住看向圈椅内的女子。
    施遥安低头:“娘娘一目十行,记性不凡。”
    光是记性好也没用,还须刚好对症下药,那么多案例,偏偏能想到这一宗来应对。
    夏侯世廷目色一敛,却浮起散淡笑意,轻抚扳指,身子也松弛了几分。
    半晌,李侍郎回过神:“王妃的意思是,许慕甄身边有人被加害,为了给人报仇才杀害死者,虽有罪,却罪不至死?”
    云菀沁点头,转向许慕甄。
    许慕甄明白表妹什么意思,面朝堂上:“前段日子,圣上重翻的塘州案中,城门领洪嗣瀚之女洪氏,因父兄之冤,不幸被枉法官员转卖到烟花地,期间不愿意接客,几年用苦力来应对卖身,鸨母初时答应,最后却翻脸不认账,见有嫖客肯出银子,下药逼奸,毁了洪女清白,草民手刃凶徒,方才能泄心头之恨,草民认罪伏法,却并不后悔杀了那毁人清白的侩子手。”
    李侍郎脸一紧,却显然有些迟疑了,看一眼案台上的签押状和判决书,竟迟迟没动。
    “方才秦王妃提到的案例不假,唐元明三朝,确实有孝子贤孙为长辈报仇而减刑缓刑,”正这时,威严公堂外传来庄重沉着的声音,伴随着衙役们的让步声和低声敬称“郁相”。
    云菀沁一动,循声望过去,郁文平官袍打扮,在随扈的伴随下跨步进来,环顾一周,眼光凝在许慕甄身上:“可,本官倒想问问,那洪女是许慕甄的爹妈还是祖父母?无亲无故,亦无血缘,便是报仇,也轮不到许慕甄!”说罢,头颈一转,望向几名衙役后轻装淡色的女子,唇角浮现出几许冷意:“所以,王妃提出的案例,根本不适用许慕甄杀人一案上。刑责,绝不能罢!”
    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到底是宰相,一来便扭回了场面。官员们再次议论起来。
    “郁相怎么也亲自下了衙门?”李侍郎忙叫人端椅子,颇有些一头汗,得,一件普通杀人案,看来是越来越复杂了,成了两边力量的角力。
    郁文平朝秦王抱手,行了上下级的礼:“听说秦王近日对断狱诉讼的事很有兴趣,又得知今天来亲审万春花船上的杀人案,本官正好今早来刑部有些公务,便顺便来看看。”
    顺便?正好?还真是太巧了。明摆着就是来督促秦王,不让这案子有任何被人左右的机会。施遥安手心一攥,不过若郁相来了,那还真是越发难了。
    自家三爷因为与许慕甄的关系,根本不好说话,这郁文平却能打着公正执法的名号,说什么都是有理的,不会让许慕甄翻身。
    待郁文平坐定,李侍郎望了一眼秦王,这才道:“郁相刚刚说的,正是下官考虑到的,王妃提出的案例,恐怕很难适用许慕甄身上。”
    “那李大人便可以颁布判决结果了。”郁文平接过官员递来的茶,语气胜券在握。
    李侍郎没曾多犹豫,手持堂木,正要拍板叫佐官念判决,云菀沁站起来:“慢着。”
    于心不死。就看她还有什么能耐保住她那表哥。
    郁文平手腕一松,茶杯哐啷一声,不轻不重摔在小几上,溅出几滴茶汁。
    李侍郎望过去,只见她笔直而立:“谁说犯人与洪女无亲无故?”说罢,目光一转,瞄向许慕甄。
    许慕甄会意,抬首说道:“红胭与草民早已私定终身,更来过草民家中,见过草民父亲,只是没明聘而已。草民视她为妻,妻房遭了人荼毒,试问天下哪个男子忍得住?丈夫为妻房报仇雪恨,无可厚非。”
    私定终身,都已经见过长辈了?那跟夫妻也没什么两样了,便不是夫妻,也迟早是那许家的妾室。
    堂内又是一阵窸窸窣窣。
    郁文平脸色黑了下来。
    局面又调转了,李侍郎拍案两下,将场面镇下来,叫人将人犯父亲传唤上来。
    许泽韬听说儿子今天终审判决,早就在衙门外等着,一听传唤,不到半刻,与家中管事一起进了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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