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唐氏被册长公主,而她又有喜,总算能暂时堵住言官的嘴巴。
    可也恐怕只是一时而已。
    以前他为平定旧皇党人心,只说是为隆昌帝暂代皇位,倒也没什么人劝谏纳女,可现在,隆昌帝殒命北方,他龙椅渐稳,这样的进言,只怕会多起来。
    “历来天子——”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眼梢微扬,轻俯颈项,用甘醇热气堵住她话音:“不要说什么历来。历来的天子多得很,却没一个形似朕,朕也不屑复制任何一人。朕宫廷出身,民间长大,未受半点皇子正统教育。朕这个在旁人眼里不可能做皇帝的人,偏偏做了皇帝,既然如此,帝嗣出自同一母,也可堪成为夏侯皇室的家风。”
    她心头一动,只觉他手掌又滑到肚皮上,仔细研究起来。
    她禁不住哂笑:“又不是第一次了。”
    可他却觉得是第一次。她有经验了,他却还是个新手,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怀勋儿时,不在她身边,只觉得眼睛一睁,就多了个儿子,这一刻他才觉得真正做了父亲。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他戳了戳她肚皮的柔软处,语气担忧。
    她被他戳到痒穴,咯咯笑起来:“你当是猫啊,这个月怀,下个月就能生了?胎动还早着呢。”
    他释然,一口心放下,半掀帘子,朝外吩咐:“把勋儿抱来福清宫。”既是多个弟妹,合该一家分享。
    慈宁宫刚才的欢快气氛散去,配殿内却是小小一阵骚动。
    丫鬟显春从外面跑回来,将慈宁宫内一阵喧闹的缘由告诉了主子。
    临窗处,憔悴不少的女子,听得丫鬟的回报,陡然身子晃了一晃。
    显春见到主子的侧影轻微地颤抖着。
    打从从马球赛场上回来,主子就再没笑过,也没说过什么话,整个人行尸走肉般,待封慎仪长公主的圣旨正式下来了慈宁宫,主子更是不吃不喝。
    那个人,又有孕了。
    仿似一柄穿心箭,唐无忧指尖掐进掌心,说不出的滋味,既酸,又妒,更是说不出的替自己不平。
    难道自己真的要输在这个年代吗。几百年前的人,为何不如想象那种那么好拿捏……自己那时代的小说电视剧里莫非都是骗人的?其他人为什么都能呼风唤雨,看中的所有东西,老天爷像开了金手指,送也会送到跟前来,可轮到自己,为什么偏不能心想事成!
    如今才意识,每个时代的人都自有一套生存智慧,谁都不比谁差。
    她会的,前代人闻所未闻,可她不精通的,前代人却是深谙。
    她轻敌了!只当按部就班,借照前辈们的经验,用现代带来的小伎俩小花招,便能震慑群人。
    老天爷何等不公!都是穿,为何自己偏没穿到个穿越女能够一眨眼一投足就能将所有人玩弄股掌之间的朝代!
    自怜自伤的晶莹泪珠子顺着欣嫩的脸颊滑下来,女子抽泣起来,又尽量稳住心神。
    她不甘心!不甘心。
    后世的昭宗后宫,她根本没听说过有个什么云氏皇贵妃,可现在,那云氏分明成了后宫得意第一人,那就表示这段历史,已经有了改变。
    唐无忧不知道为什么历史能变,为什么云氏能够进了昭宗后宫,可既她能改了历史,她又有不可?
    只是,自己已经成了皇姑,能怎样?
    沂嗣王那边,只怕再无能无力了,这个哥哥,从答应送自己进宫开始,只不过抱着拿自己当做棋子,想要自己规劝皇上与蒙奴永不休战的目的。
    只能靠自己了。
    显春是从江北城嗣王府就陪着唐无忧的,唐无忧觉得她与当初的巧月一样,机灵忠心,从奴婢中挑选出来,当做近身丫鬟。从那次御花园利用吕七儿投蛇,显春就已经知道了主子想要进宫的心思,哪里愿意做太皇太后的义女,此刻见主子泪水不绝,安慰:“算了主子,怀了也不一定能生下来,生下来也不一定是健全的,便是健全的,也不一定养得大,再说了,您别看她现在得意,历来宠妃怀孕,便是其他女人的机会,一年大半载,男人哪儿熬得住?皇上在这期间宠幸了别人也说不准,到时就算给她生个金蛋儿出来,也不好受,您到时也舒服了……”
    这番恶毒诅咒进了耳朵,唐无忧听得才舒坦多了。呵,怀了也不一定能生下来,若是以前的自己,只恨不得寻个机会,一包药投下去看着她母子俱丧,可那人现在可是皇贵妃,本就里三层外三层,更不提现在怀孕了,皇上只怕更会加派人手保卫,只怕护得滴水不漏。
    况且还有沂嗣王压着,哪里敢?上次不过是在御花园替自己出口恶气,用条没毒的蛇去惊吓一下那蜀王,便让沂嗣王大怒,生怕株连了嗣王府,如今若是她胆敢做,只怕沂嗣王会第一个押自己出来,免得自己祸害了他。
    以卵击石,犯不着。
    她突然眉头一挑,望住县春:“你刚说什么?”
    显春一愣:“奴婢说她就算怀了也不一定生得下来……”
    “不,最后一句。”
    “……男人哪儿熬得住,皇上在这期间宠幸了被人也说不准……”显春磕磕巴巴,重复了一遍。
    “你从今日开始,盯着皇上那边的进出。”唐无忧一字一句。
    ☆、大结局
    悠闲午后,气候适宜,细风微微。
    小憩起身后,云菀沁叫初夏端了张柔软的藤躺椅在窗边,坐着一边看书,一边与初夏闲侃。
    看了会儿,初夏笑着抽走她手里的书:“三爷说了,每次看书不能太久了,伤眼睛。”
    月份一大,身子渐渐沉了起来,夏侯世与之前一样,依旧每天将福清宫当做寝殿,天子寝殿乾德宫那边形同虚设。
    他如今日常成了惯例,每天早上上朝,下朝去议政殿或者御书房,傍晚时分,若公务还没办完,会叫人把奏折搬到福清宫,过着民间夫妻一般的生活。
    前堂料理得无可指摘,加上天子的本身坚持,朝上以沂嗣王为首劝谏充盈后宫的声音低迷了下去。
    想到沂嗣王,云菀沁不禁道:“子菱那边怎样。”赐婚的事,沈子菱就在将军府抱病推辞,三爷遣了个太医过去,沈子菱好死赖活再瞒不过了。沈老将军最是忠君的人,不愿意忤逆皇旨,接下了赐婚,以老命相要挟,苦口婆心地劝了一通。
    “二姑虽倔,却从来最孝顺沈老将军,听说已经被老将军说通了,答应嫁了。”初夏苦笑,“只望二姑娘有福气,这婚事没配错吧。”
    这婚事若是三爷提出的,云菀沁倒还好劝,如今却是太皇太后主动牵的红线,她也不好说什么了,再见沈子菱跟那沂嗣王接触几次,也没吃过什么亏,倒对她有信心,听了初夏的感叹,正要说话,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和斥责声,还夹杂着宫女的哭声。
    初夏过去道:“怎么了?”
    晴雪和一个福清宫的太监拎着一个宫女进来,那宫女不过十五六,生得小眉小眼,本就一副畏怯样,此刻被抓进来,看见云菀沁望过来,更是如同老鼠见了猫,抖抖索索,噗咚一声跪下。
    云菀沁只觉得那宫女有几分眼熟,却叫不出名字,问道:“怎么回事?”
    果然,晴雪瞪一眼那宫女:“这宫女名唤曼容,是福清宫二道殿门打杂的四等宫女。今儿奴婢在外面无意见着她鬼鬼祟祟的,跟一人在偷偷说话,奴婢奇怪,悄悄过去一看,娘娘猜那人是谁?”
    “谁?”初夏忙问。
    “慈宁宫配殿的显春,就是唐氏带进宫的贴身丫鬟!”晴雪一叉腰,剜一眼曼容。
    初夏眉一蹙,望向曼容:“显春找你问什么。”
    曼容颤抖着声音:“真的没什么,奴婢发誓,就算天打五雷劈,也绝不敢做有损娘娘的事儿啊,娘娘明察啊——”
    晴雪冷笑:“别听她的,奴婢刚捉了这蹄子的包,又找与她同住的几个宫女问了下,说是这阵子,每天每到这个时辰,曼容就会跑出去福清宫,只怕都是跟显春见面,这样一看,与那显春来往了不止一次!若是没什么阴谋阳谋,你这蹄子同唐氏的婢子频繁见面干嘛?”
    云菀沁口气清淡:“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若老实承认,知道错了,本宫也不是个一棒子将人打到死的人。”
    初夏盯住曼容:“真不愿意说?”
    一个红脸一个黑脸,曼容乱了心神,再见初夏跟那太监丢了个狠戾的眼色,冷汗炸了出来,带着哭音终是承认:“奴婢是与那显春见过几次,因为皇上每天都来福清宫歇宿,显春叫奴婢帮忙盯着皇上的进出动静,几时来,几时走,出了福清宫还会去哪里,都跟她说一说……奴婢乡下遭了旱灾,家人等着用钱,一时被显春的好处亮花了眼,糊涂了,还望娘娘原谅!除此之外,奴婢再没多说一句啊,更不敢做出什么危害娘娘的事……”
    岂有此理,竟敢盯着皇上,都封了长公主,还想打小算盘。初夏好笑,非得一路作死到底,回过头:“娘娘,奴婢这就去跟皇上禀报唐氏的不雅之举。”
    云菀沁凝思未语,连初夏都说了,唐氏这不过是不雅之举,便是禀上去了,能有什么责罚?最终不过是早些安排个婚事,将她打发出宫罢。只要沂嗣王一日手握权势,她便永远有这个表兄当做傍身倚仗。
    “来人,把曼容拖下去,掌掴五十,拶指半刻钟。”轻言柔语飘出贝齿。
    曼容大惊,“为什么还要打奴婢——娘娘不是说只要老实交代就能原谅奴婢么?奴婢真的没对娘娘不忠啊……奴婢再不会理睬那显春了!奴——”话还没说完,已被晴雪和那太监一拎,领了出屋。
    初夏啐一声:“活该,不打死都算娘娘心善。”
    云菀沁望着曼容的背影,若有所思,招了初夏过来,附耳嘱咐了一番。
    ——
    宫苑,夜色如帷,一降下来,给天地罩上一层密密浓浓的帘幕。
    今天朝事散得早,不过尚有部分折子还没阅完,夏侯世廷一如往日,早早就来了福清宫,又提前叫人将小元宵牵过来。
    与云菀沁闲侃了几句朝上事,天色已不早,三人一块儿吃过晚膳,夏侯世廷一手抱了儿子,准备进内室前,像平时一样吩咐宫人,将御书房的折子和公文搬过来,却见云菀沁说:“三爷成天把福清宫当做办公的地方,明明辛苦得很,不知道的人却还以为你耽于女色,不务正业呢。”
    他根本无所谓旁人的闲言碎语,就算敢说,也不敢飘进自己的耳朵里,唇一翘:“怎么,想赶我走?”将她腰肢上的手一挪,滑到她腰腹上,慢慢抚了一抚:“你舍得,孩子也舍不得。每晚上都挨着他,今日爹不在,只怕不习惯。”
    别说宫里,就算民间,妻妾怀孕后,夫妻两人也会保持距离,尤其头四个月,胎儿还没怀稳,暂时不同居一房的大有人在,就算同房,也不会睡一张床。他这人却顾不得这些规矩,夜夜缠着她同榻而眠,只每天夜里睡觉十分精心,生怕不小心碰了她,再不敢搂得紧,有时半夜还会醒来两次,给她掖滑开的被毯。
    肚子大了,怎么睡都有点儿不舒服,只能一晚上不停地变化姿势,有时睡得横七竖八的,几次早上醒来,她都发现一张宽敞的床被自己占了大半江山,他昂长一个人,被自己委屈地逼得缩在个角落,动都不好动一下,自己的腿脖子还搁在他小腹上。
    云菀沁怕影响他睡眠,劝他若是事儿多了,在御书房办完公务,直接就歇在寝殿,他每次都点头答应了,第二天却又默默地摸了过来,最后,云菀沁无奈,也就随他了。
    听他一说,她脸一热,任由他抚摸着微微翘起的肚皮,见小元宵的注意力在别处,收细了声音:“反正还有半个来月就稳了,过了这段日子,你再过来吧。别人不敢说你,却得说我狐媚惑主,怀孕头几个月还缠着你不放,连皇嗣的安危都不顾,一点分寸都没有,前儿去慈宁宫请安时,太皇太后都暗示了我两句。”
    他见她眼波流转,长睫忽闪忽闪,淡笑勾住她微微圆润却更显风情的雪嫩玉腮:“狐媚惑主?好啊,我喜欢这个罪名。”
    她嗔了了一下,甩开他轻薄的手,他笑了起来,不过她说的也是,自己无所谓,却不能将口水都往她那里引,况再过些日子,还得为她争取件大事,现在不能折损了她的名声,揽住她腰,手又往下一滑,轻轻一拍,附她耳珠子下:“依你的。这几天就饶了你,不住福清宫了,每晚陪陪你跟孩子,我就在福清宫旁边的文晖斋办公歇息吧。”虽说不住福清宫,可也不能离得太远。
    小元宵脑袋转过来,似是看到了这个小举动,小脸儿十分郁闷,一叉腰,瓮声瓮气地嘟嚷:“我真的要生气了!”
    在亲眼目睹几次下来,小元宵已经模糊地意识到,父皇打母妃屁股,好像并不是惩罚,可是——又不像是什么好事。
    那次贪玩,冯先生布置的功课没做,第二天被严厉的冯先生打了一下屁股,疼了好半天呢,小元宵告诉父皇,想要父皇给自己做主,父皇却向着冯先生,说冯先生做得对,越严格越好,连功课都敢忘记,今后做什么恐怕都会怠慢,屁股死肉不怕疼,下次再打手板心!
    小元宵哭着再去跟娘告状,娘平时处处都维护自己,父皇对自己说话重点儿,娘都要瞪父皇,这件事上却跟父皇站在同一战线,还告诉他,说是今后他可能要做许多事儿,而这些事会关系很多人的性命和福祉,如果现在就懒懒散散,以后这些人还怎么依靠他呢?
    小元宵挠了半天脑袋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要依靠自己,自己没爹娘么,干嘛依靠他啊,不过倒也聪明,再不敢告状了。
    总而言之,打屁股肯定不是好事,他不喜欢父皇这样对娘!
    云菀沁不满地盯了夏侯世廷一眼,他有些尴尬,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只要他在跟前,自己就不能动他娘一下,敷衍道:“好了好了,再不打了。”
    小元宵却并没相信父皇的话,反倒粉圆小脸蛋气得红通通,逼着父皇下保证:“除了不打屁股,父皇也不能再咬娘的嘴巴了。”
    两人一震,脸色涨红,好容易才从惊悚中回过头,云菀沁结巴:“你,你看错了吧。”
    “没有,有两次我在外头默书,父皇来了,跟娘进去内殿了,我偷偷扒帘子,都看见了!娘都哭起来,父皇还在咬!”小元宵气呼呼。
    小元宵虽有了皇子所,但每天还是会来福清宫,尤其开蒙了,云菀沁想亲自督促他,小元宵来得更加勤快,有时叫他在内室的书案边临摹默写,自己便在旁边看着,有几次,夏侯世廷一下朝过来,跟她到里面说话,说着说着,免不了做些闺房娱乐,尤其怀孕这几个月,干不了别的,这样的亲昵举动便更多…
    哪里知道被这小子看见了。
    小元宵正好是满地跑的撒欢儿年纪,没有一刻坐得住,这皇宫角落都摸遍了,别说自家娘的福清宫了。
    一个小人儿,人矮脚步轻,又防不胜防,走到哪里更没人敢挡,窜来窜去,撞见些不宜幼儿的东西,也不稀奇。
    要不是他,自己哪能在儿子面前丢脸!云菀沁脸没法儿搁了,一个人先进去了。
    夏侯世廷吸了口气,捂住小元宵的嘴巴,搂紧了,跟了上去。
    ——
    夜色深沉,宫苑宁静。
    月光下,两条女子的身影倒映在地面上,沿着碧瓦红墙,谨慎地避开夜巡的侍卫和宫人,走到距离福清宫一墙之隔的文晖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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