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三娘与王玫对视一眼,却是不好回答了。同安大长公主毕竟是长辈,又是贵主,她们这些做晚辈的,便是心里再不平,也应为尊者讳,隐瞒下其中的曲折。自从真定长公主献上了道医佛医,又联系众姊妹上表支持重修宫室后,便彻底成了同安大长公主的眼中钉。先前几次还保留着面上情,只是讽刺敲打一番,如今却连面上情也不愿意留了。
    衡阳长公主想了想,轻声道:“九郎选妃之事,莫非……”
    李十三娘与王玫赶紧摇首。一个说:“咱们家哪有那样的心思?辈分确实对不上呢!”一个又说:“蕙娘是嫡长孙女,阿翁阿家还想多留她几年,都从来没想过她的婚事。”晋王妃这么悲催的职位,谁知道将来的职业生涯中会不会遇到战斗力爆表的女皇陛下呢?若不是担心重蹈覆辙,王玫真想丢下一句:谁愿意当谁当去!别以为哪家小娘子都恨嫁!崔家纵使想保得富贵荣华,也尽可敦促儿郎们上进,哪有送出闺女进火坑的道理?五姓七家之中,目前也没有嫡支嫡女嫁进皇家的先例。尚主已经让崔家颇受争议了,崔敦、崔敛绝不可能同意家里再出一位亲王妃。
    衡山公主心直口快,将凉羹放在一旁,恼道:“真不知姑祖母是怎么想的。她那族孙女也就是生得好看些,惯会自作聪明,哪里配得上九阿兄。隔三差五便带着入宫探望阿娘,打量谁不知道她存着什么心思呢!”
    “幼娘,慎言。”晋阳公主拍了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抚,“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咱们自然分辨得很清楚。真定姑母一片好心,姑祖母却曲解她至此,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也替真定姑母委屈呢。而且,九阿兄的婚事,不是谁插手就能定得下来的。”
    “对,阿娘还在呢!自有阿娘替九阿兄选个好王妃。”衡山公主嗔道。
    丹阳长公主挑起眉:“就在方才,姑母独自去下头寻了阿兄,说了好一会儿,再上来之后便满面红光了。你们瞧,眼下姊姊妹妹们都围在她身边,正打听有没有什么喜事呢。”
    意图很明显,一定是去推荐王氏小娘子做晋王妃了。王玫不着痕迹地望向对面,发觉那祁县王氏小娘子正垂着首,作羞涩状为同安大长公主斟茶,心里顿时生出几分不安。改变历史的第一步,就是不能让王氏成为晋王妃,可千万不能成真!
    衡山公主也瞥见了,怒道:“知道阿兄如今颇好煎茶、泡茶,便也学起茶道来了。为了引起阿兄注意,可真是什么法子都能使。也不知道她煎出来的茶汤能不能喝!”说罢,她转了转眼珠,起身便去寻长乐公主、城阳公主说话了。
    晋阳公主没能拦住她,有些无奈,便对丹阳长公主、衡阳长公主道:“幼娘年纪小,出言无状,还请两位姑母原谅。”
    “她心里不高兴,我们也都知道——姑母未免也太过急切了些。”衡阳长公主一叹。
    丹阳长公主也道:“就为了这件事,便与真定姊姊翻脸,可见她势在必得之意。一心只为祁县王氏筹谋,却连自家骨肉亲情也不放在心上了。说实话,我却是见不得她这般如意的。她能举荐王氏,我便不能举荐别的小娘子么?”
    衡阳长公主一怔,苦笑道:“真定姊姊受委屈,也确实需要咱们姊妹一起维护她。只是,我身边没有出身合适的小娘子,你身边亦是如此罢。”衡阳长公主的驸马都尉是突厥王子阿史那杜尔,只生了一子阿史那道真,也不可能引见突厥降部的女儿为晋王妃。丹阳长公主的驸马都尉是武将薛万彻,成婚才不过几年,尚未得子嗣。且丹阳长公主嫌弃薛万彻来往之人皆粗鄙,里头肯定也没有合适的小娘子。
    丹阳长公主眼波婉转,笑道:“咱们没有,其他姊妹便没有么?馆陶嫁的清河崔氏,临海嫁的河东裴氏,长广姊姊嫁的前朝宗室弘农杨氏,哪个找不出家世好、才貌又好的小娘子来?”
    闻言,衡阳长公主有些意动。别说她们这些姊妹们了,便是已经出嫁的侄女们恐怕心里也有自己的盘算呢。晋王选妃是大事,总不可能同安长公主一人举荐,便就此定下来罢。
    这时候,长乐公主与城阳公主、衡山公主忽然走了过来。身为嫡长姊,长乐公主说起弟弟的婚事,自然比城阳公主、晋阳公主、衡山公主更有发言权。她跽坐下来,低声道:“两位姑母所言甚是。其实,我们都只愿九郎能得合他心意的王妃,而不是任人摆布,成了旁人的进身之阶。姑祖母带着王氏多次入宫,九郎也见过她们好几回,并不喜她。只怕阿爷经不起姑祖母的美言,又没有旁的好人选,便索性定下了这桩亲事。姑母们身边若有才貌双全的小娘子,不若都举荐给阿爷、阿娘,也好教他们好好挑一挑。”
    “你作为阿姊,也得给九郎仔细掌一掌眼。阿嫂如今病着,正好给她挑个可心的儿媳,教她欢喜欢喜,说不得便好得快些呢。”丹阳长公主笑道,“阿兄事姑母至孝,却也没有胡乱将儿子许出去的道理。”
    城阳公主便道:“不如也问问九阿兄,他想要什么样的王妃。若能像四阿兄(李泰)与阿嫂那般琴瑟相合才好,可别像太子阿兄……”
    晋阳公主立即拉住她,摇了摇首。姊妹几个遥遥看向太子妃苏氏,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几分同情之态。
    王玫与李十三娘则同时暗暗地松了口气。公主们都举荐才貌俱佳的小娘子们,扰乱了这池春水,同安大长公主想必便不会只盯着崔家作为假想敌了。同时,崔蕙娘中选的可能性也小了许多。说实话,皇室婚姻并不会看辈分,错辈的事情时有发生。崔蕙娘这般品貌的小娘子,自然是万里挑一的。但他们不愿意让她成为晋王妃,如此这般混乱的状态,却是正合意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历史转向
    看上去一片花团锦簇、和乐融融的皇室家宴,就在各种暗流涌动当中结束了。当公主们互相告别的时候,作为旁观者的王玫都能瞧得出来好些人眼角眉梢间的盘算之意。或许有几位确实存着为真定长公主出头的心思,也有几位是真心实意为了晋王着想,但更多人却只会考虑一位晋王妃对于自己的意义。毕竟,虽然贵为长公主、公主,这得宠的与不得宠的可是天壤之别。不能维持一辈子富贵荣华的公主,史书中也比比皆是。若能有一位嫡出亲王的王妃时不时地替自己向圣人、皇后多说几句好话,便是再飞扬跋扈又如何,到底同是皇家血脉,就是受惩罚也顶多只是训斥几句或降低食邑实封户数而已。
    满面喜色的同安大长公主浑然不觉侄女、侄孙女们的小心思,仍对真定长公主作横眉冷对之状,自顾自地带着那祁县王氏小娘子上了厌翟车。
    真定长公主也毫不在意,携着李十三娘、王玫入了厌翟车内,问道:“丹阳怎么笑得那般得意,可是方才出了什么主意?我怎么瞧着,姊妹们、侄女们的神色都似乎有些不对。”
    李十三娘回道:“阿家有所不知,同安大长公主方才已经向圣人举荐了王氏小娘子为晋王妃。她不给阿家留情面,贵主看不过去,便私下提议,教公主们多举荐些才貌俱佳的小娘子,也好让圣人、皇后殿下好好挑一位合适的晋王妃。”
    真定长公主怔了怔,微微一笑:“这主意确实极妙。见着那姹紫嫣红,圣人与皇后殿下才不会总惦记着咱们家的蕙娘。”
    王玫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惊讶道:“叔母,皇后殿下想让蕙娘做晋王妃?”虽说她真的很想赞一声长孙皇后的眼光好,但晋王妃实在是高危职业,崔家娇养的嫡长孙女可不能受那般磨搓。
    “阿嫂也只是隐晦地提了提。我便用蕙娘年纪小、性情不定,给挡回去了。九郎性子柔和,需要一位能好好照料他的小娘子。且年纪稍大些,也能让阿兄、阿嫂早些抱孙子。旁的不说,京中十五六岁的适龄小娘子还少么?”真定长公主道。她知道,长孙皇后暗示让晋王娶了崔蕙娘,也有些投桃报李之意。但她举荐道医佛医,又出头支持建造宫室,并不是为了这样一桩婚事。能得兄嫂、侄儿侄女们的信赖,才是最为关键的。因此,万万不能让崔家因婚姻关系而涉入夺嫡之事中,不然也总有些挟恩图报之嫌。虽然她瞧不起同安大长公主如今的作为,但若能如她那般地位崇高、超脱于外,便是再好不过了。
    “叔母一片慈心,也是为晋王着想。”王玫道。李治确实更偏爱御姐,给他聘一位聪明睿智又知进退的王妃,多少平衡一些女皇陛下的战斗力,就比什么都强。不过,说起来,她也该问问崔渊,关于女皇陛下的事到底打听得如何了。应国公武家既然已经没落,又并非门禁森严的世家,她的去向应该不难打听才是。
    “阿家不必忧思。既然已经婉拒,舅母想来也不会勉强。”李十三娘便安慰道。
    真定长公主微微颔首,吩咐旁边的侍婢道:“派人去崔府、公主府将兄长、驸马和侄儿、侄孙们都请到别院。就说我欲设家宴,与他们同乐。再让人安排好院落,方便他们歇息一晚。”
    李十三娘与王玫互相看了看,心里知道今夜家宴定不可能如往日那般和乐从容,便各自沉默下来。有些事,确实应该全家讨论清楚,达成一致的意见之后,才好行事。崔蕙娘的婚事,也不过是一个引子罢了。
    待回到别院时,已经将近黄昏时分了。李十三娘、王玫侍奉真定长公主回到寝殿,便又各自回了院子里更衣歇息。因天气热,出了一身汗的缘故,王玫赶紧包起头发迅速地洗浴完,而后才换了件轻薄的碧色齐胸襦裙与绞缬半臂。
    青娘给她梳了螺髻,她在妆匣中随意挑了个钗朵插入鬓发中,便欲起身。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拣出一根碧玉莲步摇,给她簪上了。而后,又替她插戴上一朵清香袭人的微开粉荷。
    “赴一场宴饮,便让你累成了这样。下回还是别跟着叔母进宫了,时时都须低头,又不得不与人虚与委蛇,遇到为难之事也只能忍了,可别生生闷出病来。”
    “叔母好意提携我,又有堂嫂相帮,也没有你想得那么难熬。”王玫微微一笑,揽镜照了照,“四郎不如替我再画一画眉?”她一向不喜施粉黛,但待会儿还有家宴,画眉也显得更精神些。
    崔渊取了眉黛,仔细替她勾画起来,又笑问:“那你也与我说说,今日这场宴会,可有什么让你欣喜之事?”他方才正好出去迎了崔敦、崔敛、崔澄、崔澹与几个侄儿进来,自然知道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促使真定长公主将家中的郎君们都叫了过来。
    王玫仔细想了想,倒也让她想了起来:“茶饮之风比我预想中更为盛行,应该算得上是好事罢。好几位小娘子都学会了煎茶、泡茶,公主们也都试了试,还请圣人过来点评呢。”想不到,晋王选妃之事对她的茶饮事业也有推动之功。为了博得圣人、晋王欢心,恐怕接下来高门世家中好些小娘子都想学煎茶、泡茶呢。说不得,茶饮之风很快便要吹遍整座长安城了。
    “你眼中除了茶饮,便没有旁的了?”崔渊似笑非笑,牵着她往外走。
    “观主深得皇后殿下信赖,也算是好事罢。晋阳公主、衡山公主为观主说了好些话,青光观的香油钱想必再也不用发愁了,施舍药材、义诊之事也可惠及更多百姓。只是,青光观是博陵崔氏家观之事,迟早都会让有心人查出来,应该没关系罢。”
    “咱们从未想过让姑祖母替崔氏一门求什么。就算有人查出来,也有益无害。”有时候,从善意的隐瞒当中,反而更能得见人品的高洁。
    “说得是。叔母做下的这一桩桩事,都没什么太多的私心。便是想寻出什么差错来诋毁她,怕是也难以得逞。只是,毕竟接二连三的,风头有些太盛了。得了圣人、皇后殿下信赖固然是好事,我却担心……”因走出了院落,王玫并没有详细说下去。
    崔渊理解她的意思,便道:“从前是什么态度,往后就是什么态度。越是深得信赖,地位便越稳固。不掺和那些事,也无人胆敢迁怒我们。”太子、魏王确实又生了拉拢的心思,却也不敢做得像先前那般明晃晃了。只各自差遣了杜荷、崔泌、崔泳来探路,他主持的文会回回必到,也教他得以从头到尾欣赏崔泌的“好”脸色。不过,奇怪的是,他们俩仍然没有将晋王放在心上。好似都觉得这位阿弟软弱可欺,不可能生出任何威胁。只要将对方除去,他们便能顺利登上大位。两人都如此执拗,认准了对方便不撒手,真不愧是嫡亲的兄弟。
    “武氏之事,可有什么消息?”王玫便又问。
    “应国公膝下二子三女。二子为元妻相里氏所出,三女为继妻杨氏所出。武家大娘嫁了鲜卑贺兰氏,育有一子;武家二娘前些年嫁回了母族弘农杨氏旁支,未得三载,便夫死归宗;武家三娘新嫁了郭氏。”崔渊回道,“他们家并未送小娘子入宫,所以我耗费了些时间,又查了几位娘子的性情。武大娘柔顺,武三娘守矩,唯有武二娘性情刚烈且颇有决断,大概便是那位武氏了。”
    这消息令王玫完全呆住了,脚步停了停,才道:“她不曾入宫?”是了,长孙皇后还活着,便没有发生李世民闻武氏美丽召她入宫廷这一出。那么,她与李治之间也不存在私通庶母的丑闻了。李治就算偶遇她,对她一见钟情,纳她入宫,也不过是纳入一位寡妇而已,总比他爹纳了李元吉之妃好听些。如此,即使扶她为皇后,想必也不会招来众臣的激烈反对。历史再度发生了变化——也许李治的后宫不会像她所知的那样腥风血雨?
    当然,最好的结果,便是她再嫁得远远的,从不曾遇见李治。或许,即使不成为女皇陛下,她依然能活出自己的精彩人生。像她那般的人,定是不会被人欺辱的,只会凭着自己的才智活得越来越自在。
    崔渊见她若有所思,略作沉吟之后,才又将另一个消息和盘托出:“晋王前几天去京郊游猎,正好遇见骑马闲游的武二娘。一见之下,他便动了心,应该已经回宫与皇后殿下提了起来。”
    王玫又呆了呆: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快,男女之间的缘分,便是蝴蝶效应也斩不断么?“怪不得皇后殿下今日与叔母说起了晋王妃之事。”想来是想让晋王娶了正妃,再纳入良家出身的孺子,也正好收一收心罢。若教圣人得知此事,以他疼爱儿女之心,想必将一个归宗寡妇赐给儿子也毫无压力。
    “他们既然已经遇上,彼此知道身份,干涉此事便颇为不易。”崔渊又道,“若要行事,须得从她两位兄长处入手,让他们出面将武二娘嫁出去才好。不过,即便她嫁出去,晋王也不可能轻易放弃——往后说不得又会出一桩事故。”夺臣妻论起来比父子聚麀要好听些,但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王玫一叹:“初嫁从父母之命,再嫁由己。以她的性子,也不会轻易应了旁的婚事。”她蹙眉想了想,便道:“不如且看着罢。只是不知,这晋王妃到底花落谁家。若是不能好生权衡,恐怕——”
    崔渊又道:“武氏尚有大半年才出夫家孝期。即使晋王想纳她为孺子,也得等上一等。而大婚之事,恐怕这些天便该有结果了。须知晋王早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只是圣人、皇后殿下怜惜他体弱,便想让他多将养些年头而已。如今身体已经渐渐大好,此事便不会再拖了。”
    “唉,也罢。只是不能让那兰陵萧氏女也成了晋王孺子。”王玫又道。萧淑妃性情跋扈,得宠便轻狂得很,亦不是省油的灯。若是她与女皇陛下掐起来,恐怕也逃不过骨醉的命运。话说回来,李治的审美还真是奇特得很,在后宫之事上比他家阿爷更加任性——宠一个人便能宠上天去,完全不顾此人的性情如何——李三郎(李隆基)则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幸好诸位公主都会举荐小娘子,想来也不至于选上萧氏。”萧氏当初为太子良娣,论出身恐怕比王皇后还低一些,大概不过是旁支女而已。如今这么多小娘子,让帝后挑花了眼,便不会再注意到她了罢。
    崔渊眉头动了动,实事求是地道:“亲王拢共也就两位孺子,有诸位公主举荐,圣人、皇后殿下恐怕也会查得更仔细些。以萧氏的性情,也不容易出头。”抢完晋王妃之位,再抢两个孺子之位,都想着为自己谋得好处,公主们的眼光恐怕挑剔得紧,没有毛病也能挑出毛病来,何况性情确实有问题呢。
    王玫便道:“横竖叔母已经帮蕙娘推掉了,咱们便看着就是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忧心未来晋王妃不是女皇陛下的对手,未免也担心得太过了。命运凄惨者多得是,她只能尽力而为相帮而已。
    “你想见一见那位武氏女么?”崔渊又问。
    王玫思索了一番,乌黑的双眸中生出两簇小火苗来,斩钉截铁道:“想!”那可是女皇陛下,必须围观。不然,等她入了晋王府,而后成了太子内眷,恐怕一时半会也难以见着了。毕竟,无论什么宴会,都没有带着妾室出席的道理。
    崔渊笑了,便道:“改日去应国公府附近的酒肆、食肆坐一坐,便能见着她了。不戴帷帽日日骑马出行的小娘子,长安城里也并不多见。”
    ☆、第一百三十五章
    崔渊、王玫来到举行家宴的殿阁时,崔敦、崔敛与郑夫人已经就坐了。真定长公主则稍稍迟了片刻,才坐着檐子来了。崔澄、小郑氏、崔澹、清平郡主、崔滔、李十三娘皆纷纷到齐,孩子们也各自在父母身后坐下了。
    因是炎炎夏日,便是傍晚也热浪涌动,蒸腾得人不过片刻便又出了一身热汗。殿阁四角安置了四座放在玉盘中的冰山,十余位侍女拿着团扇徐徐扇着风,清凉宜人。王玫将崔简和王旼搂过来,给他们擦了汗,又吩咐他们不可贪凉离冰山太近。两个小家伙乖乖答应了,在她身边坐着便不愿意再挪动。
    见一直颇有些顽皮的王旼有些拘谨,王玫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低声问:“二郎可有向长辈们问安?”小家伙们没有回院子,比他们到得早些。她当然很清楚他年纪虽小,性情有些跳脱,礼节却一向很周到,问询几句也只是为了缓解他的紧张而已。
    王旼用力地点了点头,而后又记起来真定长公主到得晚,他还来不及问安,便又起身去行礼。作为他的小伙伴,崔简当然不会让他独自过去,很有义气地牵着他的手,来到主位边,向真定长公主问好。
    真定长公主夸赞了两人几句,郑夫人双目微微一动,望着爱孙将小伙伴照料得如此妥当,禁不住轻轻喟叹起来:“总是不能两全。”先前听闻王玫子嗣艰难时,她还觉得这样的继母才会一心一意对阿实好。但如今,眼见着一家三口如此和乐,阿实也时不时地在她们面前叨念着想要个妹妹,她便又恨不得媳妇能够尽快传出好消息。
    真定长公主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摇首道:“都是缘分。九娘调养身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许是迟些年头才有儿女缘呢。姑母向来疼爱他们,说不得便有什么好法子。姑母的医术,咱们还信不过么?”且不说崔英娘如今身子渐好,就连皇后殿下的病情也好转许多。因此,她早便毫不迟疑地将府上养着的两个医女都送去了青光观修习医术,觉得那里比太医署底下的医学可靠多了。
    郑夫人便颔首道:“我倒也不算太急,只是见不得阿实失望。”
    “阿嫂膝下子孙环绕,我不知有多羡慕。子由和十三娘只得了芝娘、阿韧两个,我总盼着他们再给我多添几个孙儿才好。”真定长公主道,“幸而子由如今也算是浪子回头,有了些出息,不会在外头胡天胡地了。说不得十三娘什么时候便能传出喜信,我也能放心些。”
    提到孙儿孙女们,郑夫人露出了笑容,接道:“贵主尽管安心就是,或许孩儿已经来了呢?”
    家宴的食单是王玫在回来的路上定下的,仆婢们依次将美味佳肴端了上来。除了常见的蒸煮烤煎炸之外,还有新开发出来的炒菜。不过,因夏日不宜吃得太油腻的缘故,炒的素菜居多,荤菜少了些,味道当然比之蒸煮浓香许多。用胡椒、花椒、酱汁提味,也让郎君们都觉得丝毫不寡淡,十分中意。
    虽说举行这场家宴的初衷并不纯粹是为了团圆,但真定长公主也不欲气氛太过安静沉闷,便吩咐叫了家伎来奏乐。小辈们又自动自发地上去献舞,连崔简、崔会、崔韧、王旼也起身加入。见年幼的他们流露出憨态可掬之状,长辈们脸上都浮现出了笑意。
    王玫望着小家伙们有些随性的舞蹈,怎么看都觉得跳得很不错,不由得低声道:“今日得见圣人与魏王父子共舞,诸王也跟着同舞,我却觉得还是孩儿们跳得更好看些。”崔渊听了,挑眉便下了场,带着崔简舞了一番,又独自跳了胡旋舞与胡腾舞,方回到席上:“我与阿实对舞,岂不是更值得观赏?”
    “……”王玫无言以对,拿了一块抹茶饼塞进他嘴里。
    “取悦九娘可真不容易。跳得浑身是汗,也只得了一块抹茶饼而已。”崔渊又叹道。王玫便又将她食案上的荷叶冷陶分了一小碟给他,嗔道:“夏日不宜食油腻,你便用些冷陶解解腻罢。”
    崔渊笑着吃了,又给她和两个小家伙都盛了乳鸽汤。这汤水早便撇去了浮油,喝起来鲜美清淡,味道十分不错。虽然用的不是一张食案,举止间也略有些不合礼仪,但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分享吃食,却让人看了便禁不住与他们一同微笑起来。
    晚宴过后,崔敦便命十一岁的三郎崔慎带着比他年纪小的弟妹们去外头顽耍散步。崔慎见兄长大郎崔笃、二郎崔敏都留了下来,满脸艳羡之色,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崔芝娘牵着崔英娘,崔简左手牵崔韧、右手牵王旼,崔会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三阿兄崔慎身后,一群仆婢也纷纷随了上去。
    崔敦又让侍婢们将门窗都打开,收起帷帐,而后命她们退了下去。转瞬间,封闭起来的凉爽殿阁便成了没有墙壁的楼台。炎热的晚风涌了进来,因冰山搬到了中央的缘故,倒也不觉得十分不舒适。
    直到确定周围都已经空旷无人,又有十分信重的部曲在不远处把守,崔敦才慎重地道:“贵主今日去禁苑赴宴,可是遇上了什么事?”崔敛也不由得望了望真定长公主,低声道:“难不成姑母又寻你的不是?”他所说的姑母,自然便是同安大长公主了。
    真定长公主颔首,无奈一笑:“直到今天,我才觉得姑母视我为敌也并非全然因她心眼小的缘故。恐怕连阿兄阿嫂也以为我想着九郎的婚事呢。我做了这么多,他们想亲上做亲回报一二也无可厚非。不过,我已经替蕙娘回绝了。”
    除了面露惊愕之色的大郎崔笃、二郎崔敏与崔蕙娘之外,在场的长辈们均很是淡定,仿佛都早已想到过这种可能。崔笃忍不住又看了自家妹妹好几眼,崔蕙娘则很快恢复了平静,垂下首露出一段洁白细腻的颈项。
    郑夫人轻轻握住真定长公主的手,笑道:“幸而皇后殿下召见贵主问询,不然若是直接将我叫过去,又哪里敢推掉这门亲?”
    王玫也暗道惊险。长孙皇后暗示真定长公主,便是一家人亲上做亲,也有回旋的余地。若是直接让郑夫人带着崔蕙娘进宫,那这桩婚事便是板上钉钉,无从反对了。推掉宗室、重臣结亲的五姓七家比比皆是,但敢推掉圣人、皇后所出嫡子的婚事,那便是妥妥的自己作死找虐的节奏了。以圣人对嫡出幼子的爱,不将崔家狠削一通必定不会罢休。
    郑夫人望向长子长媳,瞥见旁边粉面微红的崔蕙娘时,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原本总觉得蕙娘年纪尚小,还未及笄呢,也不到论及婚事的时候。却不曾想,几位公主出降时都不过十二三岁——在旁人看来,咱们家的嫡长孙女已经长成了。”
    真定长公主想起了自己的孙女崔芝娘,也无奈叹道:“咱们家拢共也就这么几个小娘子,定是要多留些日子才行。别说及笄了,我还想让芝娘留到十七八岁再出嫁呢。姑母也说,年纪太小不宜成婚。”因三个孩子在的缘故,她说得有些含糊。郑夫人听了却是一凛,也想了起来,跟着点头:“先定下婚事,过几年再出嫁也不迟。”不过,刚以年纪小婉拒了长孙皇后,若急匆匆地定婚事,恐怕会让人多想。
    小郑氏便出言道:“大郎、二郎尚未成婚,也没有妹妹订婚的道理。”时人讲究长幼有序,大郎崔笃的婚事定在了今年年末,二郎崔敏还没有着落呢。崔蕙娘明年及笄,再慢慢相看也不迟。
    郑夫人便问崔敦、崔敛:“阿郎与二郎觉得如何?”
    虽说婚姻是内宅之事,但相看孙女婿、女婿却是郎君们的事了。毕竟,世家婚姻不同寻常,往往夹杂着各种利益交换。新郎的人品才学仍在其次。且,若要考校新郎,还须交给父兄方可。
    崔敦想了想,扫了子侄辈们一眼,沉声道:“咱们博陵崔氏,多与其余四姓联姻,却也不能拘泥于四姓。裴氏、韦氏、杜氏、杨氏、萧氏皆可为婚姻。”这几家也是钟鸣鼎食、家学渊源的大世家,且出仕子弟众多,高官重臣频出,皆有蒸蒸日上之相。
    大郎崔笃将娶郑氏女,延续世婚姻亲关系;二郎崔敏若无意外,大概会娶宗室女;三郎崔慎婚姻不定;庶出之嫡子四郎崔希应娶母族赵郡李氏女;五郎崔会是庶子,婚姻暂且保留;六郎崔简最好娶卢氏女,延续范阳卢氏姻亲关系——不过,以崔渊的性子,绝不会轻易让他随意定下阿实的婚事。至于崔韧,大约也是娶母族陇西李氏女了。小郎君们的婚事就能继续联结五姓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小娘子们便大可继续发展其他的姻亲。
    王玫听了此话,忍不住看了崔渊一眼,又望向对面坐着的崔蕙娘。小娘子羞得连白嫩的颈子上都泛起了粉色,瞧着格外令人疼惜。这般优秀的孩子,怎么能沦为利益交换的工具呢?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与其嫁给寒族,倒不如嫁世家子。门当户对一说,确实有几分道理。至少不会像她的前身一样,遇到各种奇葩事,彼此完全无法沟通。且郑夫人、真定长公主、小郑氏都疼爱崔蕙娘,想必会仔细为她择一位合适的夫婿。
    崔渊感觉到她的目光,握住她的手,也保持着沉默。他能够挑战父母的权威,辗转娶到九娘,也因九娘是王家女。若是寒门女,想必便不会这般容易了。且侄女的婚事,他作为叔父也没有置喙的余地。但是,阿实的婚事,他必不会让自家阿爷随意摆布。
    “儿女们的婚事,全凭阿爷阿娘、叔父叔母做主。”崔澄表明了他的态度。
    崔澹略作思索,也畅快地道:“二郎与英娘的婚事,也请长辈们费心了。”
    崔滔则毫不在意地道:“我和十三娘哪里懂得看什么人,长辈们看着办就是了。”
    小郑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作为媳妇,也都纷纷微笑颔首赞同。
    接下来该轮到崔渊、王玫表态了。崔渊却连眉也不曾动上一动:“阿实的婚事由得他去。他若看中了哪家小娘子,到时候我便只管去请官媒给他提亲。过得好与不好,皆由他自己。横竖人是他自己选的,是苦还是甜,都得他自己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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