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
    被强行塞入床底的那只也抬起头,一模一样的俩人对视,他啊呀一声,指着后者颤颤道:“你是何人,怎么与我生得一模一样?!”
    百里微笑:“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与我长得相似又有何怪?”
    假百里望着他,竟无从反驳。只觉他那双眼像是一面幽深的湖水,敛去光华,波平如镜,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突然心生恐惧,想要逃离此处。可他刚产生这样的念头,身体便似抽了主心骨般陡然向后倒去。
    一双手缓缓抚上他额头,“虽蒙日月精华辅以灵性,但到底还是差了一些。”
    白姬看着倒在地上浑浑噩噩的傀儡人,突然觉得有些同情。
    忽地有人冷嗤,“像你这般的人一个便足矣,若真有两个,那这世间且不知乱成甚么样子!”
    原来百里背后还有两人,一人身形高大,眉目冷峻,打扮肖似方外异族,他身着五彩锦斓长袍,脖颈耳垂悬挂大而古怪的吊饰,一双眼斜睨百里,瞳色极浅,与金色无异。还有一人,委身于门外,只半个头怯怯露了出来,白姬定睛一看,不正是几日未见的小狸猫仲源吗?
    也就是说——眼前那个眼神凌厉一身肃杀的男子便是他口中千怕万怕的大表哥?!
    白姬猜想得一点无错,此人正是仲源的大表哥,天狸一族的下任族长,狸仲炎。此次前来,他正是要将那不成器的小表弟从百里青铘的魔爪中抢回来,也不知这厮给仲源下了什么迷药,好好的妖怪不做,竟要一心向道!狸仲炎看百里的目光颇为不善。
    “狸兄所言差矣,”百里微笑,脸皮深厚:“在下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凭自己一点微薄之力助人为乐罢了,即便适当索取一些薄利,也是理所应当的。”
    狸仲炎怒目:“巧言令色、口舌如簧!”
    “表,表哥,”仲源面露难色,伸手拽了拽表兄的衣袖:“百里先生平素对我极好,你别、别这样……”
    “狸仲源!!”
    狸仲炎刚要发难,却见自家表弟一溜烟躲入百里身后,脸色发白,两股打颤,显然是怕得很。
    他有这么可怕吗?想着又是一阵肝火起,狸仲炎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白姬这一看,连忙道:“诸位有什么事不如坐下相商,我去给你们泡壶茶来。”
    百里含笑朝她递去一眼,仲源忙接口:“好好好,还是白姬想得周到!”
    狸仲炎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白姬泡茶水平并不高明,只在这样黏腻闷热的天气,一壶清茶下去,双方都显得心平气和了几分。狸仲炎虽没好色,但也不再出言挑衅,而百里青铘更是悠哉悠哉看不出半分被人得罪的样子。
    “实不相瞒,此次请狸兄过来,实在是有棘手之事望你助一臂之力。”
    白姬与仲源频频点头,气氛和谐。
    “哼,技不如人就直说,扯那么多弯弯绕绕作甚?若非仲源求情,我管你死活?!”
    百里但笑不语,轻轻将杯子搁在小几上。
    白姬与仲源见火药味渐起,赶紧一个添茶,一个打哈哈。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大角观大队人马启程往城郊三圣山准备祈福仪式。
    百里为偃偶穿戴整齐,留了一缕神识在其前额,俩人并肩站在一道,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如孪生兄弟。狸仲炎本就看他不爽,这一下变作两个,脸上更是不大好看。
    仲源对百里说:“此行一去凶险无比,我愿意留下替百里先生和表兄护法。”
    未等百里青铘有所表态,狸仲炎便抢先否决:“胡闹!那地宫岂是你说去便能去的?学艺不精也罢,人又不机灵,跟下去除了会拖人后腿还会作甚?!”
    自家表兄那个反应早在仲源意料之中,不过他仍是抱着一线希望,期期艾艾地望向百里,渴望他给自己一个展示的机会。
    没想到,百里亦是笑笑,出言婉拒道:“狸兄说得没错,仲源你修为尚浅,即便跟过去对我们也毫无帮助。更何况,我还指望你陪偃偶一起赴三圣山,若有万一也好有所照应。”
    “……”仲源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狸仲炎斜睨百里一眼,虽不满自家表弟对他言听计从的模样,但还是对这一结果表示满意。
    “既然百里青铘也是这个意思,我看你还是收拾一下包袱趁早上三圣山去吧。”他似想起什么,蹙了蹙眉又补充道:“别忘了你当初允诺我的话,此事了结后便随我回族里去,再别谈那劳什子求仙问道之说。”
    送走傀儡百里和愁深似海的仲源,白姬三人简单休整,于翌日中午偷溜至扶鸾殿。
    荣贵妃正坐在紫檀木镶玉面的凤尾塌上恹恹地捧着水晶碗,孕妇喜酸并不鲜见,可她最近不知怎地竟连素日最喜的酸梨酪也提不起兴致。
    素白的手捏着瓷勺转了一圈,仍是兴致寥寥地丢下。荣贵妃取了丝帕掩了掩嘴,似乎对百里一行不请自来的套路格外熟稔了。她兴致不佳,抬头冲白姬笑笑,视线朝后方一扫而过,陡然定住。
    白姬看着她呲牙咧嘴全神戒备的样子,心里划过一个不详的念头。
    须臾,这念头便被证实。
    “百里哥哥!”荣贵妃柳眉倒竖,美眸一敛,涂有凤仙花汁的食指直冲狸仲炎鼻尖,不解且愤愤道:“你叫谁来当救兵不好,怎地叫他来!这不是明摆着要人堵心么!”
    狸仲炎行事作风的确让人不适,话虽如此,但荣贵妃的反应亦未免太过激,这不禁令白姬一不知内情者瞬间嗅到了奸/情的味道。
    狸仲炎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来人是谁,先冷嗤一声彰显自己天狸族继任族长的威严。
    白姬隐约发现,他的喜怒总是轻易与仲源挂钩。就例如,仲源对百里的敬仰远远超过身为表哥的自己,因而他对百里总没好脸色。可/荣贵妃,她既没诱拐仲源,又没怂恿他一心向道,怎地狸仲炎对她的态度倒比百里恶劣多了,竟不屑到一个眼神也欠奉……
    百里出言干涉了这一剑拔弩张的气氛,安抚她道:“阿荣你有孕在身,切勿动气。更何况,仲炎兄是来帮忙的,你该好好谢他才是。”
    “谢他?才不!”
    狸仲源还是一张冷脸,没有任何表示。
    荣贵妃见状便更气,轻捶了两下胸口,有气无力地歪倒在榻上。白姬上前替她在腰背塞了俩垫子,见其气色大不如前,不由问道:“为何脸色这样白,这几日没休息好吗?”
    “还不是老毛病,没胃口!”
    荣贵妃生了会闷气,抬眼看了看桌上的灯漏,忽而神色凝重起来,“过不了几个时辰便要入夜了。”
    狸仲炎蹙眉,说出了他至扶鸾殿的第一句话。
    “你现在胆子怎么这样小?”
    荣贵妃意外地不动气,神色淡淡地问:“难不成我以前胆子很大?”
    岂止是大,简直是胆大包天。狸仲炎在心里想。
    他回忆起从前那只将自己从小怯弱的表弟追得满山打滚的小狐狸,再看看面前那张依旧明艳俏丽的面庞,心下恍然,时间好似从未流逝,又仿佛早已面目全非看不出分毫从前的痕迹。
    ☆、第11章 渡你成仙
    夜幕很快降临,漆黑的天像一块幕布缓缓托起冰盘似的橙黄色月亮,银辉如霜般铺盖整片大地,扶鸾殿内虽熏了香,闻着似兰似麝,然身处其中却仍是感觉到了几分清冷。
    白姬脖颈后侧只觉有凉风吹拂,抬头看百里他们几人面色如常,坐于下首的百里和狸仲炎各管各地品茶,仪态优雅闲适。尤其是荣贵妃,与狸仲炎一番对话后脸色竟比先前好看许多,不仅如此,还命侍女端来一盅鱼汤要与白姬分食。白姬哪有心情喝,拒绝了。
    又捱过片刻,外头忽然狂风大作,夜色猛地沉下来。窗牑被风吹得哐哐作响,轻时如婴儿啼哭,响时又若恶鬼狼嚎。扶鸾殿外花木簌簌作响,愈演愈烈。百里袍袖微敞,一轮紫光幽然,时隐时现。
    白姬濡湿指尖在窗纸上捅了个小洞,眯眼探去,此时正值夜中,远日如鉴,满月如壁。夜色下,扶鸾殿内外都爬满灵丝,如蜘蛛网般以正殿为据点成为一个巢穴,大抵是一抹阴云悄然来至,银白色接近半透明的灵丝忽地变黑。白姬定睛一瞧,原来不是黑,是与那紫金铃上发出的暗紫色光芒相同的颜色。
    看着看着,她突地觉有不对,据百里所说,这灵丝专以探测灵值,一旦变色,便说明有异物侵入,而这颜色深浅也颇为讲究,从白到黑,灵丝颜色越深对手便越不好对付。
    果然,百里亦察觉到这一变化,他朝正欲讲话的白姬看了一眼,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他来了——”
    话音刚落,殿内烛火忽地昏暗下来,光影交错并行之际,一大片巨大的阴影透过正殿那一排排木扇窗落在屋内,缓缓移动,被屋内陈设分割成好几块。一股森寒之气从外渗透进来,整个人犹如浸在冰水里,被无形中一只大手紧紧攥住胸口,喘息不能。
    荣贵妃脸上血色尽褪,素手青筋暴起,对方力量之蛮横,令她强忍住要跪倒在地的冲动。她死死咬着下唇,竟连喉头深处泛出铁锈般的苦味也浑然不觉。
    扶鸾殿外被百里设了三层禁制,那巨蛇一时突破不得,便在外头作法。稀里哗啦一阵暴雨兜头落下,震得屋顶唰唰作响。才消停一会,却是电闪雷鸣,那轰雷好似在耳畔炸开,猛地一下弄得白姬两耳嗡嗡作响。大概僵持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便听咔咔两声如碎玉之音,两重禁制分崩离析。
    百里适才悠悠放下茶杯,对狸仲炎拱手作揖道:“时机到了,仲炎兄咱们走吧?”
    狸仲炎睨他一眼,起身抚平衣服。
    百里微笑:“仲炎兄先请。”
    俩人一前一后,打开殿门走了出去。
    这一去便是许久未有音讯,荣贵妃撑得力竭竟晕了过去,白姬手忙脚乱将其抬至床上歇息,又担心迟迟未归的百里一行。她想着不能贸然出去,遂便会魂体悄然飘至宫外。
    与不远处明澈月色相比,扶鸾殿上空阴云密布,天变作浓墨似的漆黑,一道半弧形结界将其围住,与外界隔离。穹顶上空,百里青铘和狸仲炎二人一前一后将那白蛇困住。百里一袭青色道袍迎风而立,两袖猎猎作响,他手握一半人高的碧青色玉钩,朝天一指,狂风骤起,白姬定晴一瞧,那玉钩竟能吸收雷电之力,一时间他整个人犹如立在狂肆乱风中,任雷电轰鸣却伤不了他分毫。
    想来那巨蛇虽能呼风唤雨,却料不到这天底下竟还有人能徒手接下这雷电之力。当下,那双绿眸便森寒幽邃起来,它一甩尾朝反方向的狸仲炎而去。
    狸仲炎不动声色地祭出本命法宝,一对炽红双剑,快而凌厉地挡下那白蛇强势一击,剑气高涨如红莲火舌席卷蛇身。奈何那蛇皮肉外包裹的鳞片竟似钢甲无坚不摧,任凭大火烧过,却连一丝痕迹也无。
    双方实力相仿,一口气斗了百十来回不止,天色愈见暗了,到最后除却他们斗法时迸射出来的盛光,竟连月色也瞧不见了。
    忽然,百里收起先前玩味的笑容,眉峰高挑,一双凤眸直直盯住那巨蛇,脸上没了笑,竟透出几分肃杀之色。
    他高举玉钩,同时对狸仲炎低声道:“就是现在——”
    狸仲炎颔首,狂风下他面色冷酷而严峻,手握两把双剑,一个瞬步便来至巨蛇面门,剑身忽地射/出万千虚影,如暴风骤雨齐刷刷绕过巨蛇向其柔软的腹部扎去。声势之快如雷霆万钧,巨蛇不过反应迟缓片刻,腹部便已血流成河,它哀鸣一声正欲反攻。不料百里却悄然来至它项背,将那吞噬雷电之力的玉钩狠狠刺下去,钩锋尖锐,不过几个来回,便剥开那巨蛇厚厚鳞片翻出血糊糊的皮肉来,“电——”他垂眸掐诀,忽地落咒而下,只见紫光闪烁,一阵皮肉焦糊的味道远远传来。
    白姬看得入神,并未注意到此时头顶,已是雷云密布,鸟惊兽奔!
    百里与狸仲炎远远对视,忽地腾身向两处急速后退。须臾,惊雷落下,原来是那巨蛇的渡劫之雷悄然而至。而如今它遭受重创,想要扛过这九天玄雷却是不易,想来百里这招借刀杀人用得极妙,连狸仲炎都难得向他投去赞赏一瞥。
    就在白姬以为战事已矣之时,意外发生了。
    一道金光陡然自西方而至,飞到那巨蛇头顶,竟硬生生地替那它接下来一道、两道、三道……整整接下九道惊雷。渡劫成功的祥瑞之光笼罩蛇身,霞色漫天之间,只听到一声轻锐龙鸣响彻天地云霄。
    五百年来第一条渡劫成功的白龙——
    百里蹙眉,不想有人横插一手,眼下巨蛇成龙,名列仙班,他便是想要动手,也得考量几分。狸仲炎更是神色难看,冷喝一声喊道:“何方宵小,竟敢阻挠我等除妖?!识相点,快快报上名来!”
    金光里飘出一朵华光万丈的莲花座来,其上端坐一年轻和尚,眉目清清冷冷,双手合十。离得太远,白姬看不清他的脸,直到那人开口:“二位且慢,这白龙杀不得。”
    竟是那日送她药师琉璃珠的昊清和尚!
    狸仲炎蹙眉,眸中戾气翻涌,尖牙自微咧的上唇里冒出,森森泛着冷光。
    “为何杀不得,难不成你说杀不得我就得听你的?!”
    昊清侧头:“天狸族少主,稍安勿躁。事情原委贫僧正要道来。”
    狸仲炎怒上心头,哪里能听他唠叨,正欲动手,百里上前将他强行拦住,“但闻其详,大师请说——”
    昊清的声音很是清冽,如溪水飞溅,如千佛低语,缓缓流淌进人心。
    “此蛇名唤白练,原是方外野林中的一条白蛇,修炼千年成精。有心人忌惮他身怀异宝故而设计伏之重伤。幸得一名凡人相救,当时凡间正值战乱,此人乃是几股叛乱势力的小头领。白练伤愈后念其恩情,不仅替他打下山河,更与他订下契约,誓将守护其子孙千秋万代。只可惜,他百年以后,其子心术不正竟请妖道趁白练悲恸将他封印在皇宫底下。白练因为封印之故修为衰退,陷入休眠。转瞬四百年过,时值封印效力将过,白练虽醒却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不过他始终记得自己的使命,哪怕琅嬛已在一场大火下付之一炬。”
    百里沉吟片刻,接口:“是以它才会去害荣贵妃的孩子,为的是不能让取代琅嬛朝的王族子孙延续下去。”
    昊清点头,继续道:“只封印效力虽过,余威犹存,白练只有得益于望月灵力暴涨之时才能离开。”
    百里又问:“那个凡人是谁?”
    昊清眼中划过一丝悲悯,垂眸念了一句佛:“那人正是琅嬛朝开国皇帝,聂清海,也是贫僧的前世。”
    白姬听得一愣,那大和尚居然是圣祖皇帝!?
    狸仲炎适时地插了一句:“你既早已入了轮回,那前世之事与你又有何干?早不管,晚不管,偏在这时候出来指手画脚,着实扫兴!”言毕,拂袖落地。
    白姬见他来者不善,也不管他现在看不看得见自己,只忙不迭朝旁避开,出气包可是万万做不得的!
    狸仲炎走至门边,门忽然打开。荣贵妃从里奔出,恰好与他面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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