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些人呢?”
    “那些啊——”大汉顺着白姬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尽头那群老老少少哪个不是穿金戴银养尊处优,有的身边还跟着仆从,一路喂水喂吃伺候着,这群人实在不像是来求仙问道,反倒是来享福的,白姬蹙眉摇头。可那大叔眼中却浮起一丝艳羡,艳羡过后则是无奈,他叹气道:“这些都是从各地来的贵人,他们想要将自己的子女送到天宫去做仙童,顺便再问仙人求一些延年益寿的丹药回去。”
    白姬随口道:“仙人哪里有这么多仙丹能给他们啊?”
    大叔趁人不注意时,用手向她比划了一下。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白姬睁大眼:“这……这不是行贿么?”况且,凡人的金银财宝对仙人而言有诱惑力么?!
    那大叔想来也是见过几分世面的人,他耐心地向白姬解释道:“你别看这天宫只有一座,里头却分了好几层,驻守在山门里的有部分仙人,部分凡人,那些凡人平日里头负责采购洒扫之类的活计,那些钱啊珍宝就是送给他们的。”这些人虽得益于山中仙气可以长命百岁,然终究还是要回到人间,因而财富积累必不可少,毕竟是要留着以后养老传宗接代的。
    可是白姬好奇,他们从哪里得来的丹药呢?
    “那有什么难的!”大汉不以为意:“仙人最是心善仁慈,出手又大方,装个病便能讨得一整瓶丹药,再转手卖给他人,多好的买卖!”
    这……白姬默默无语。
    队伍缓慢前进着,一晃眼夕阳西下,好在距离山门还有几个人头的距离,忽然——前方发生了一些小小的骚动,白姬探头看去,原先领路的那白衣仙人似乎离开了,换了一个老头站在山门前,两手负背,煞有其事地环顾众人,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不远处一对打扮不俗的母子面前,八字眉微抬,笑呵呵道:“是梁夫人吧?”
    那贵妇人矜持地颔了颔首,怀中的小男孩生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只可惜眉宇间满是骄纵,见到长辈也不行礼,只是冷哼一声,挪开头去。
    老头似是先前收了这对母子的恩惠,脸上一直陪着笑,他四下望了望,确定没有其他人在,这才将排在前头的一些人往后赶了赶,连同白姬在那,统统被他赶到了一边。
    “这……管事,我们是先来啊……”
    初来乍到,尤其是在天宫脚下,大家就算有气也不敢发出来,只有小部分人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熟料那老头竟直接嗤道:“梁夫人是贵人,理应先行,至于你,你算什么东西?!”
    眼看那对母子昂首挺胸地走入山门之中,众人刚想围过去,忽听那老儿一声大喝:“急什么急!?”说着又腆着笑脸望着另一对富户道:“朱老爷吧?您先请,先请。”
    这老儿!白姬藏在人群中,见大家都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本以为送走这几个走关系的人便可顺利通过山门,熟料那老儿竟命人将山门关闭。
    众人这才惊慌起来:“管事,我们还没进去呐!”
    那老儿白眼一翻,不屑道:“今日关门的时辰到了,你们想来,明日再上山等着。”
    在中年大叔愤慨的解说中,白姬适才得知,山门口晚上是不留人的,大家要先下山,然后第二日再赶上来,一来二去,这不是活生生地折腾人么?!连她的眼中都染上几分怒意,莫说是其余人,他们好些可都是盼着拿药回去给亲人救命用的啊!
    大家低声下气求那管事道:“求您行行好,家里人病得重等不了那么久,通融一下让我们进去吧……”便连那几个闭目养神的道士都站出来讲话,指责那老儿收受贿赂,行事不正。
    老儿在众人的声讨中显得很没底气,索性撕破脸皮道:“你们若再不滚,这山门明日我也不开了!你们就等着去喝西北风吧!死人也能赖在我头上,什么玩意儿!”他欺负这群人老实巴交,看见他们眼里的慌张心中很是得意:“还不快滚?!”
    见人群有后退之势,白姬蹙眉,不行,百里的病情一刻也不能拖!她正准备站出来问候那老头的八辈祖宗,忽见山上飘下一朵五彩祥云,云上立着一锦衣仙人,他衣幅上绘着振翅的白鹤,在风中猎猎舞动,活灵活现,清隽俊美的脸庞在夕阳的融融橘光下显得朦胧悠远,他正用一双灿金色的眼眸俯瞰着众人,周遭的人嘴里呐呐喊着“仙人降世”然后慢慢跪了下去,到最后,人群中站着的只剩下白姬一人。
    世事难料,没想到,回溯千年,她竟还能在此处遇见山神溯光。
    此时的溯光比白姬头一回遇见时要年轻许多,脸上的神态也更灵动丰富些,不像千年后的他,御魔的困苦照进眼中留下沧桑的烙印,譬如现下,他环视众人,身上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山门乃清静之地,何故如此吵嚷?”
    老头见状不好,连忙恶人先告状:“报告溯光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时辰到了,小的我正准备关闭山门,可是这群人不同意,非得让我放他们进去,不放就闹,您瞧瞧,仙人脚下也敢如此嚣张,我气不过才理论了两句!”他一脸讨好的笑,然言辞闪烁,说话时眼珠骨碌碌地乱转,溯光敛眸,自是知道他话里有假,也不戳破,遂环视众人道:“他说的全部都是真的么?”
    底下一片寂静,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气声,似乎谁也不敢抬起头在仙人面前讲话。那老头见此情状,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溯光心中无奈,这时有个清亮的女声蓦地响起:“回禀仙人,以上这老头所说的话无一句属实,还请您莫要被他蒙骗。”他视线流转,一下便找到了发声的人,人群中的她一袭白衣显得格外醒目,目光穿透层层黑压压的人头清晰地映入他眼底,他心微微一动,只觉得这人说不上的熟悉亲切,步伐轻移,竟从云上落了下来。
    “那你说,事实究竟如何?”
    白姬看着溯光微微一笑,有条不紊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道了出来,身旁那大叔连连称是,有他开了先河,旁人也顾不得忌惮神威,纷纷七嘴八舌地插起嘴来。铁证如山,那老头眼看大势已去,吓得噤声不吭也不敢辩驳。
    溯光命人重新打开山门,放那些人进去,白姬混在里头,正想着这嵯峨殿如此庞大,要去哪里寻找那太阿上神呢?这时,听到溯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过头,确定他是在问自己,便回答道:“回禀仙人,小女姓白,您喊我白姬便是。”
    “白姬。”溯光点头,“你且随我来,上神有请。”
    ☆、第88章 你不属于这里
    上神,哪位上神?白姬表情一瞬呆滞,后知后觉地问:“……是太阿上神?”
    “不错。”溯光颔首,回想起早课结束后太阿突然吩咐他,黄昏时去山门找一个人,找到后立刻把人带回嵯峨殿来。溯光问,那人相貌打扮可有什么特征?太阿凤眸微眯,薄翘的唇线携起一丝上扬的弧度,悠悠道:“是个白衣的姑娘,相貌不清楚,大约十五六的年岁,你找到她,速速带回来见我。”随后便不再多言,打发一头雾水的溯光离开。溯光虽不明就里,然仍是在日落前准时到达,没想到竟还真的遇上了——白衣黑发,年纪轻轻,想来这白姬便是太阿想见的人了。
    “上神料到你会来,早便差遣我等在此等候,你且随我来吧。”
    语落,他大袖一挥,白姬整个人腾空轻飘飘地踩在祥云上,在众人满是惊愕艳羡的目光里,神智颇有些浑浑噩噩。待祥云飞出去数里,她隔着裹在云外面那层薄幕般的结界豁然回神,她就被这般轻易进入了嵯峨殿……?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人简直难以招架,那么接下来只要向太阿说明来意,寻找到解决八苦咒的办法就可以回去救百里了!?
    苍翠起伏的山峦在眼前匆匆划过,化作绿色的残影倏然后退,白姬忽然感觉谜雾般的前方豁然开朗,巍峨庄严的天宫正屹立于倒悬的山巅上,太阳自其背后落下,缓缓隐没于黑暗中,取而代之的则是万里无垠的夜幕,弦月星辰璀璨生辉,而银白的嵯峨殿就像是被群星拱月的明珠,朦胧柔和的银光铺洒开来,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她脚踩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那刹,周围的景色倏然发生了变化,以脚为中心,亮光如蛛网般迸射蔓延开来,四周围的黑暗一下褪去,天地豁然开明。
    嵯峨殿四周设有结界,将黑夜变作白昼,一路行走,殿宇两旁栽种花树,和风拂过,落英缤纷。
    溯光在前头带路,娇红的花瓣时不时地落在他雪白的衣袍上,脚踩过地面留下簌簌的响声,白姬跟在他身后,满脸的若有所思,她好奇山神怎会出现在嵯峨殿,且与太阿上神关系十分密切的样子。
    “仙人,请恕我冒昧一问,您是太阿上神的弟子么?”
    溯光停步,折身回头,落花纷纷掉在肩头,他眉眼匀净,笑容里透着一丝如沐春风的柔和:“算是吧,上神不收弟子,本君有幸得以在嵯峨殿研习。”
    原是如此,白姬点了点头,视线又不由自主叫四周绮丽曼妙的春景所吸引,红缨纷飞,枝芽抽绿,云下飞翘的殿宇一角像是展开双翅的白鹤优雅而端庄。“这是嵯峨幻境,是上神神力所化,可随他心情而千变万化。”溯光的声音从前头响起,微带着笑意:“可见如今他心情甚好。”
    语落,忽见前方落花纷飞中有一白衣身影快速地穿梭其中,他身形如鬼魅,五指微张,指尖莹白如玉,动势如云,似分花拂柳,人凌空一跃,漆黑长发刷然扬起化作干脆利落的墨线又齐齐垂及腰背,一道锐亮的银光紧随其后,剑气包围纵隔,像是密密编织的蛛网将其人包在里面,霎然间,光芒骤亮,如千树万树百花齐放,漫天落下的花雨简直要将人给淹没。银光在半空划过一道弧,顷刻间化作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这时,那人朝天一指,“收!”长剑瞬时没入其体内。
    他回过头,虽远远隔着庭院,然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威压却如排山倒海袭面而来,白姬腿脚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好在溯光及时扶了一把,才免得她出此洋相。
    溯光在她耳边小声提点:“不必害怕,上神为人十分亲善。”
    白姬嘴里应着:“多谢仙人相助。”看向前方,神情却不由自主透出一丝不安。
    溯光笑吟吟地松了手,转身对立在远处的太阿躬身道:“上神,您等的人,溯光现已送到。”
    “有劳了。”太阿的声音厚重而富有磁性,恍若从云端飘至,透着些许朦胧。白姬壮着胆子偷偷打量,却赫然发现方才犹在百步之外的他早已身至面前!
    他漆黑如瀑的长发仅用一根木簪轻轻挽住,整个人若松间清雪,凛然而高洁。仙人着装大多以白色为主,他衣上用银线勾勒出流云青竹的纹样,和风拂过,衣袖轻轻摆动,隐隐有雪色流光浮动而过,湛然清朗,光华似水似云。
    白姬的视线透着几分颤抖,缓缓滑向他的脸庞,尽管事先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然第一眼,却还是愣住:同样的眉眼,相似的神态,连身高体型都如出一辙,真真如山河君所说,百里和太阿两个人就好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饶是那一双琉璃玉石般剔透明澈的眼眸,上扬的眼尾同样敛着慵懒狡黠的光芒,便叫人分不清究竟谁是百里,谁是太阿?他们俩恍若创/世神手中最神奇而不可思议的产物,像是一面镜子,两头对照着你我。
    白姬回过神来,飞快地低下头去。
    镇定下来后,她便发现了这二人的不同之处。
    百里的右眼下有一粒红痣,听山河君说那是孽海翻腾的火焰飞溅上去留下的胎记,而太阿的眼下则什么也无。其次,百里到底浸淫归墟荒原数千年,身上透着一股亦正亦邪的气质,而太阿举手投足间正气凛然,看人的目光也更为慈静祥和,不似百里那般带有侵略性,如有实质,渗透骨髓看破你的内心,更似一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境界,洞悉一切,亦包容一切,仿佛所有的秘密在他眼中都将主动缴械投降,心甘情愿地剖白于天下。
    如此想来,白姬的表现倒显得比先前自然许多。她两手作揖,面朝太阿行了一礼,毕恭毕敬道:“小女白姬,见过太阿上神。”
    一旁的溯光打量着她,眼中划过一丝好奇,上神的气势无边,莫说是寻常凡人,便是连天庭的仙人初来乍到见到他都会愣上好一阵,想不到她小小年纪人倒镇定,却不知上神寻她为何?
    “嗯。”太阿垂眸,目光恍若隔天一般远,白姬却知道他是确确实实在打量着自己。
    他忽然折身,道:“你随我来吧。”
    “是……”
    溯光也举步跟着,忽听太阿说道:“你留下,不必过去。”他登时有种被抛弃了的感觉,金色的眸子里透出点可怜兮兮的神态来:“上神……”
    太阿回眸,挑眉朝他一笑:“你凑什么热闹,前头早课上研习的法术都熟练了么?”
    溯光闻言僵了僵,语气不由软了下来:“还没……”
    白姬在旁看着,实在想不到长剑一指纵横捭阖的山神大人亦有如此小媳妇的时刻,嘴角隐隐向上,不巧被溯光瞥个正着,他:“……”
    “咳咳咳!”白姬假装轻咳掩饰了下,见一会功夫太阿已步出老远,连忙小跑步跟了上去。
    但无论她怎么追,她和太阿之间永远保持着那么几步距离,着实很令人费解,好在白姬也并未有要与他并驾齐驱的想法,于是便老老实实地跟在后头,心思却活泛起来。
    她在想,太阿上神喊她前来,莫非是早已猜出她的来意?转念一忖,想来以他的盖世神通,要参破未来之事倒也不难。
    前方十里出现一大片桃林,粉色花瓣织就如云般的雾霭一直绵延到天边,轻风拂过,便是一阵落花细雨。林中有一小亭,太阿朝那指了指对白姬说:“坐。”
    于是白姬小心翼翼地坐下。
    “上神我此来……”
    太阿回眸,不等她说完便道:“你不属于这里。”
    白姬心头一惊,讷讷地闭上嘴,太阿的下一个动作该不会是把她驱逐出去吧。
    太阿掌心一翻,银光刷然而起,绕着白姬飞速旋转一圈随即盘旋在她的头顶不断地嗡鸣,白姬微愣,随即望着那银光渐渐化作一柄通体留银的雪白长剑,这剑她见过,是神剑梵天。
    此刻梵天正横亘在她的头顶,剑锋泛着锐亮清冷的银光,她感觉一阵森冷的寒意侵袭而下,前额蓦地浮上冷汗。
    “上、上神……有话好说,先别动手,山门清静之地见血恐怕不好……”
    太阿并不作答,只是负手而立,身体微倾,狭长的琉色凤眸里映照出她微微僵硬的表情,唇线笔直,神情疏冷而肃然。他指尖微勾,做了一个牵引的动作,登时,白姬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他蓦地从头顶连根拔起,恍若魂魄离体般,人一下空了。她脱了力般撑着身后的石桌,抬眸朝前看去,两腿不住地打战。
    两柄梵天,两柄!
    “告诉我,”太阿的声音仿若从天边传来,又好像近在咫尺,低沉的声线沿着她颈子一路向上钻入耳畔:“为何你体内还有一把梵天?”
    白姬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她想起那日司南离操控着梵天眼看便要刺穿百里的身体,危机之下,她扑了过去,然后呢?太阳穴忽然鼓胀不已,她竭力地思考:然后剑呢……剑呢?!
    原来剑就在她的身体里!
    ☆、第89章 如梦似幻
    抬眸,对上太阿静若深湖的双眼,白姬的思绪飞快地旋转着:太阿死后,神剑梵天传于山神手中,然后司南离又施计教唆白鹿少公将神剑偷走,想不到一番辗转最终竟藏于她的体内……只是这等流离曲折的经过却不能告诉太阿,因为离他神陨前夕尚有千年,若是将剑的来历向他一说,岂不是变相地泄露了天机?!
    白姬心中矛盾,又是素来口拙不善言辞之人,因而一时竟想不出任何旁的理由来搪塞他,只能微张着嘴,为自己的口舌笨拙而感到心急。
    太阿轻一拂袖,石桌上赫然冒出一张茶海,茶海上摆着拳头大小的紫砂壶和几盏青瓷杯,白烟缭绕,一股茶香盈入鼻尖。
    余光映着白姬那欲言又止一脸凝重的神情,他倒也不急着催,敛了眸子,取来一只瓷杯,提着紫砂壶慢悠悠地往里面倒茶。
    “上神……”白姬思索半天,还是摇了摇头,老老实实道:“这个,我不能说。”
    太阿倒茶的手势没有半分停顿,碧澄澄的茶水盛在敞口的浅杯之中,犹如一汪碧绿纯透的翡翠,恰到好处,没有一丝溢出。
    他将茶递给白姬,好整以暇地问:“理由?”
    理由……
    当真有口难言,白姬接过茶,因紧张而变得冰凉的指尖在触到温热的杯身后感到一阵妥帖的温度涌了上来,她眉头微微舒展,人暖和了些也更为镇定,对上太阿询问的眼神,却仍是摇头:“请上神恕罪,关于剑的来历和我的身份都不能说,但请您相信我,我并无恶意,倘若您心中尚存顾虑,大可将我抓起来搜查一番,我绝非魔族或者妖界派来的奸细。”她垂眸扫了一眼臂上发白的鳞片,笑容里染上无奈:“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相信。”太阿打断她的话,指尖轻点茶杯,眼神柔和:“茶要趁热喝,凉了就变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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