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觉疑惑,再往车窗外头看去,已不见苏定,不见自己的百鸟归林图样的伞面。
    雨声不止,像百鸟归巢的鸣叫声,交错天地。
    柳雁回到家中,如往常那样去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去年冬日起,就已不大认人了。时而将儿子认作孙儿,将孙儿认作旁人,可无论是谁,都要拉着对方念叨许久的话,说往事,忆往昔。柳雁过去时,老太太果真也将她认成别人,她便陪着祖母,和她说话,听她絮叨。
    直到用晚饭,才被请到那边。柳雁坐下后发现父亲又不在桌前,便问道,“娘,爹爹又有酒宴么?”
    李墨荷说道,“你爹爹一大早就进宫去了,听说左相昨晚归西,圣上惊闻不起,你爹爹便和其他大臣守在……”
    “咣。”
    后面的话柳雁已听不清,手中筷子掉落在地,被那话轰得半日回不过神,直到李墨荷摇她胳膊,她才稍稍回神,抖声道,“娘……你是说……苏自成,左相大人过世了?”
    李墨荷不知她和苏定是朋友,还觉奇怪女儿怎么这样在意左相之死了,“嗯,左相年岁已高,听说是一睡不起,也算是寿命已尽,去得并不痛苦。”
    柳雁猛地站起身往外跑,几乎绊倒在地。后头的人慌神喊她,她也听不见他们到底在喊什么。只是想起刚才的苏定,她到底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她本该安慰他,可因在马场待了一日,不知左相过世的事。可即便如此,自诩是他朋友的自己,也不该质疑因他退亲的品德。
    苏家脊梁骨已去,苏定有病在身。厉家好歹是将军之家,苏定娶了厉嫆绝不会吃半点亏,反而说不定可以借此东山再起。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主动提出退亲,外人也不会指责厉家。厉嫆再怎么样,也是能嫁个比苏定更好的人家。
    可她却骂他卑鄙,说瞧不起他。
    只是想想,柳雁已是痛苦万分。从家门一直跑到小巷,衣裳全湿透了,没有打伞的她发梢也直滴落雨水,可她没有看见苏定。几乎忍不住要去苏家,可到底还是忍住了,她不能这么去找他,否则旁人看见,苏定的名声也没了。
    她懊恼不已,又转身回家,去找哥哥帮忙去苏家看看吧。
    柳长安来不及问妹妹怎的和苏定认识就被她推出门外,只好马不停蹄去了苏家。一个时辰后,他才回来,将一封信交给妹妹,“苏定让我转交给你的。”
    已换了干净衣裳的柳雁坐在暖炉前,打开未封蜡的信。信上字体俊逸端正,字字清晰。
    信上字墨并未干,可见是刚写。看完这信,柳雁握着信纸的手,已在发抖。
    “帝尚轻,误信小人,错判祁家冤案,夺其七十八口人性命。不日真相大白,父为国安,独揽罪责,承世俗谩骂数十年。直至离世,终不得平反。大殷负我苏家父子,再难独留,故去,勿念。致吾友——苏定。”
    即便是暖炉在前,也不能暖了柳雁的心。她弯身抱膝,几乎蜷缩一团。
    苏自成没有做错,做错的是圣上。可苏自成为了不让局势动荡,因此将罪名揽下。所以圣上才会那样重用左相……但因他揽下罪名,导致被朝野谩骂数十年,而苏定也遭人排斥。
    若世人知道真相是如此,那朝廷定会有更大的动荡,指不定会有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而谋反。
    所以苏自成不说出真相,苏定明他父亲,也不言语半句。而今他的父亲已去,他对大殷也无可留恋。最后将真相告知自己,却像是诀别书,让她打消去留他、去找他的念头。
    柳雁沉默许久,将信放于炭火中。很快火蹿上信纸,将它烧得干干净净。火光映在她明亮眸中,直至消失不见,直至最后一缕青烟散去。
    ——愿你……一切安好。
    苏家大宅,下人都已被遣散。门口飘着个奠字,像个空宅,孤清悲凉。
    苏定在收拾东西,等父亲下葬,他便离开这。圣上刚派了太监来悼念,他站在一旁,听着讣告,写得真是好生感人。
    只是想想,就要吐了。
    收拾了许久,什么都想带走,却发现根本提不了那么多。他默了默,将整理好的书都推倒,等他走时,一把火烧掉吧。于是转而去收拾家中钱财,这才觉得父亲果真清廉,竟没能找到多少银子。
    他将搜集起来的金银放入箱子中,这才稍觉安心。坐在桌前想了许久,才想起一件事来。
    起身去翻最顶端的书架,将一本陈旧的书翻找一遍,一张纸飘然落地。
    他俯身拾起,将那残破不堪的纸小心展开。上面的“不通”二字映在眼底,便觉心安。
    当年柳雁落下的纸,被他捡到。想着下回见了还她,结果就忘了。
    初次相见,是在二月二,那正美妙的春光时节。
    看了许久,他将纸重新叠好。同那百鸟归林的伞一起,置于钱箱之上。
    春雨未停,无所依倚的苏定孑然一身离开京城。带着他父亲的一生荣辱,一钱、一伞、一纸,一人离开了大殷。
    第七十四章关关雎鸠
    已快到夏末,院中蝉鸣闹声不止,吵得人心浮躁。
    李墨荷午睡不安,一直翻身难眠。翻了十多回,枕边人终于忍不住问道,“可是身子不舒服?”
    她翻身回看,旁边男子也正看着自己。
    柳定义见她气色无异,可总觉她这两日有异,问道,“近日你都不好睡,让大夫瞧过没?”
    “倒还没,许是太热了。等会去让下人凿两碗冰来,冰碗梅汤喝。”李墨荷轻摇扇子,又觉乏累。
    柳定义拿过她手中小扇,给她扇风,“睡吧。”
    微风徐徐,十分凉快,李墨荷这才合眼。到了明年,两人成亲便足有十年了。这两年柳定义都在家中,夫妻日夜相对,早就没那么多礼数。有了清风,总算是睡着了。
    柳定义直到她沉沉入睡,才停了手中扇子,和她一起入了梦中。
    下午起身,李墨荷让宁嬷嬷去凿冰来。凿了两碗,送来时被柳雁瞧见,也馋了,便跑去冰窖弄了一碗,午后便抱着碗冻了西瓜吃,吃得浑身凉快,不愿松手。
    管嬷嬷提醒道,“姑娘家当真不要吃太多这些。”
    “天太热了,再不吃我便要像冬日积雪那样被晒化了。”
    管嬷嬷劝不住她,只能摇头,“姑娘若哪日来了癸水,就知道这份苦了。”
    柳雁不以为然,仍旧吃得开心。
    齐褚阳来柳家找柳长安议事,从凉亭经过,远远见了她,瞧见还有旁人在,这才走过去,“雁妹妹。”
    柳雁没起身,一双明眸看他,“齐哥哥过来吃西瓜。”
    齐褚阳拿了一片嫣红西瓜,问道,“今日不用去见冷先生么?”
    柳雁说道,“见过了,刚从酒楼回来的,热死了。”
    冷玉和柳雁约莫半月见一次面,将这半月积累的疑难讲解,偶有激辩,师生二人关系日益深厚。只是那肉包子学监不喜柳雁过去,冷玉过来这边也怕人说柳雁请女先生,商量之下,就挪到酒楼了。
    明日就是月半,今日柳雁过去待了大半日,费了脑子累得很。所以抱了碗,铺上红瓜就不愿松手了。
    齐褚阳见她吃了近一碟冰西瓜,笑道,“已快到了用饭的时辰,别吃太多。”
    柳雁一听,张嘴连咬三口,将腮帮子都塞满了,鼓鼓当当看着他。惹得旁边的管嬷嬷暗暗跺脚,就算再怎么熟稔,也不该没了规矩的。齐褚阳禁不住笑笑,又道,“别吃太多生冷的东西,瓜也凉,伤身。”
    柳雁偏是不听,负气道,“你就爱管我,我就不让你管。”
    她不听,齐褚阳总不好缠着说,何况还有下人在。见管嬷嬷往自己这瞧,只好走了。走时还看了看她,又见她连咬三口,塞了满嘴,拧眉看着自己,显得很是顽劣。
    学富五车,却还是小孩子心性。
    只是……倒没什么不好。
    因快到用晚饭的时候,齐褚阳便留下用饭。明日便是月半,柳家准备去凤坨山上的寺庙烧香,给愈发昏迷的老太太祈福。
    老太太听说要去烧香,叮嘱道,“记得要向佛祖说说,保佑你们爹爹平安。他一人在塞外,肯定很辛苦。你们做儿女的,不要只顾着自己在京城享乐,多给你们爹爹写信,问他安康。你们父亲虽然管你们严厉,可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说几句好话他就能喜上半日。”
    柳定义三兄弟互相看了一眼,知道母亲又犯了糊涂。无一人辩驳,皆是应声,“娘放心吧。”
    老太太这才欣慰点头,又看向齐褚阳,“齐三儿啊,你爹是去买酒了,不是丢下你不管了,不要哭鼻子,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
    齐褚阳生得像齐存之,怕是老太太将自己错认成父亲了。父亲也提过,当年祖父是去买酒的路上离世的,没想到老太太还记得这件事,甚至安慰他。
    这样好的一个人,竟迷糊了。
    老太太还在絮叨着,满堂的人,认错了满堂。
    齐褚阳回到家中,跟父亲说了这事,齐存之便让下人去柳家说了声明日一起去凤坨山祈福。
    齐家若是姓柳,那柳家可算是多了一房人。两家亲近不分彼此,他们要一同去祈福,柳家当然不会拒绝。
    夜里李墨荷梳洗睡下,又总是辗转翻身,怎么躺都不舒服。柳定义起身道,“让大夫来看看吧,反正不过是隔了一个院子,叫过来也快,你如此,我实在是不放心。”
    李墨荷也觉不是燥热的缘故,就让宁嬷嬷去请家里的大夫来。
    大夫拿了药箱过来,问了症状,稍有迟疑,“容老夫把脉判症。”指留细白腕上,轻压片刻,又停指细判。这才起身,笑道,“恭喜二爷、二太太,此乃喜脉,太太有孕三月了。”
    九年未有动静、已快被娘家人念叨得耳朵生茧的李墨荷颇觉诧异,半晌没回过神来。柳定义已面露笑意,“宁嬷嬷,快领大夫去账房领赏。”
    追随主子多年的宁嬷嬷也是欢喜,可算是盼来那宝贝小主子了。忙不迭去告知老太太,又领大夫去账房。
    房门已关,李墨荷还犹在梦中。当年因不想柳雁伤心,一直有服用避子汤药,后来断了这药,也没有动静。她都以为身子喝坏了,没想到如今不但有了,竟还是有了三个月,想想白日里还喝了冰梅汤,好不懊恼。
    柳定义坐下身,细细看她,笑笑,“无怪乎总觉你这几月长了些肉,竟是有身孕了。”
    李墨荷担忧说道,“可这些时日并不知此事,今年酷暑,又吃喝了许多生冷的东西,也不知伤到孩子没。不行,我得去问问弟妹们,可有没问题。”
    柳定义苦笑,拉了她的手将她压回凳上,“大夫说你胎气正常,不必担心。”
    李墨荷这才稍稍安心,想到殷氏和方青都可能睡了,才没执意出去,明早再问吧。
    “你这三月未来癸水自己也没留意么?”
    “身子平昔也不好,癸水也没个准信,倒真没留心。”李墨荷摸摸肚子,还以为是安居过久,加之再过三年便是三十妇人,开始长妇人独有的肚子了,也没太在意,没想到竟给了她这样大的惊喜。
    柳定义已是几个孩子的爹,可这孩子似乎来得十分不易,况且也年近四十,此时有子出世,更觉难得,喜悦倒是不落于她。
    国公府虽大,但消息要传起来,却不过片刻功夫。
    柳定康听见二嫂终于有孕,也替兄长高兴。殷氏更是笑颜满满,“二嫂心眼那样好,怎么可能像是命里无子的人。”
    “明明你每年都在唠叨二嫂可是身体有毛病,这么久都没怀上,怕是怀不上了。”
    殷氏一听,转身拧他脸,“这种话我何时说过?”
    柳定康求饶道,“好好,不曾说过,为夫胡掐的。”
    殷氏立刻饶了他,又道,“我就欢喜你这样给我台阶下。”
    柳定康笑笑,心头痒痒,去解她里衣。
    知他用意的殷氏撇嘴,“你倒不嫌孩子多。”
    “哪里会嫌,你能生,我便好好养着。不过生娃伤身,还是不要多生,哪怕为夫养得起。”
    殷氏抿嘴笑笑,心里舒坦,不等他解衣,已先解开自己的衣裳。
    喜讯很快就飘到柳雁耳边,一听母亲有孕,还倚在床柱上坐得舒舒服服看书的她好不欢喜,“娘终于要给我添个弟弟了。”
    管嬷嬷笑道,“姑娘为何这样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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